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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警察大叔問我:“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一瞬間簡直像不真實。和他相關(guān)的每一個瞬間都是。
“他……瘦瘦高高……笑起來的時候,右邊臉頰,會有個若有若無的酒窩……”我艱難地向這個穿著板正制服的警察大叔描述著他,抬起頭時,只見憐憫的眼光。我頓時語塞,怎么這么蠢,他問的,應(yīng)該不是長相?墒撬烤故鞘裁礃拥娜四?這個問題我曾經(jīng)問過自己有幾百次了吧,真的有答案嗎?
警察大叔嚴(yán)肅地問:“你是怎么認(rèn)識他的?”
這個問題很容易,那一天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都在心中慢慢擦拭,現(xiàn)在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亮的發(fā)光了吧?
那天我搭地鐵。深夜的地鐵本來就沒什么人,我心情很差,帶著耳機,從地鐵的頭走到地鐵尾,想找一節(jié)沒人的車廂。他坐在頭節(jié)車廂,穿一件T恤,牛仔褲上還有破洞。可是臉真好看,帶著點落拓邪氣的英俊。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我挑了一個空無一人的車廂坐下,閉著眼睛昏昏沉沉地聽著歌。聞到那股奇怪香氣的時候,我的腳已經(jīng)軟了。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身邊多出一個陌生男子,當(dāng)時好后悔,為什么要任性地搭深夜的地鐵。雖然很難受,但是我還是很努力地站起來,希望能找到人幫我。地鐵里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只記得,曾經(jīng)在第一節(jié)車廂看到過他,我向第一節(jié)車廂走,眼睛的余光看到那個男人一直在后面,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我。
我從沒試過那么害怕過,害怕,還要強作鎮(zhèn)定。那幾節(jié)車廂,好像幾輩子那么漫長,我的腳越來越軟,如果我倒下的話,那個男人一定會把我?guī)ё,到時候是摘除器官,還是賣到山里給鄉(xiāng)民當(dāng)老婆,就看他的心情了。
我終于走到他的車廂,站在他面前,卻發(fā)現(xiàn)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努力地睜大眼睛,定定地對著他的眼睛,緊緊地咬著嘴唇,努力地讓自己不要暈倒。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很為難,又好象是很可憐我……
警察大叔插話說:“以他當(dāng)時的位置,本不應(yīng)該管你!
可是人生是不能假設(shè)的。發(fā)生過的一切,在我們的人生中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美或丑,痛或不痛,這就是我們的人生了。更何況,關(guān)于生命里,那個屬于他的痕跡,我一分一秒都沒有后悔過。想必他也不曾后悔吧。
他沒有帶我報警,而是回了他的家。他的屋子干凈空曠,有一張巨大的床和一個巨大的衣柜。他似乎很喜歡白色,衣柜是白色的,床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房間有個大大的窗戶,窗簾并沒有拉緊。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他睡在地毯上,窗戶中透進來城市的第一抹曙光,照在他洗的干干凈凈的臉上。他的身上是深藍(lán)色的棉睡衣。整個人干凈柔軟得不可思議。
我看著他,那只是一秒鐘的事情。下一秒,害怕和慌亂鋪天蓋地?墒牵院蟮娜兆,當(dāng)我回想起來,害怕和慌亂都不見了,記得最清楚的,竟然是在粉紅色的晨曦下,他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的淺淺淡淡的陰影。
我總是記住這些紛亂離奇的碎片,總是記住電影里某個桌角上放著我熟悉的零食,或者突然響起的短短三秒的配樂,卻會忘記男女主角的樣子,甚至是故事情節(jié)。別人偶爾會笑我,我覺得很無所謂,有個我喜歡的作家講過,只有細(xì)節(jié)最真。
他說他叫小白,他說他是個司機,專門開那種加長版的豪華轎車,給有錢人裝點門面。他說,我便信。為什么不信?他是好心的陌生人。
我向他深深道謝,要下他的電話號碼。
警察大叔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嘴:“他給了你真的號碼?“語氣里的驚詫很刺心。
我笑笑:“應(yīng)該是真的吧,要不然后來我怎么會打得通!
打他的電話,是在一個月以后了。那一個月我的人生真是高潮迭起,跌宕起伏,猶如一部三流編劇寫的八點檔狗血劇,大桶大桶的狗血劈頭蓋臉地撒。最大的一桶狗血,就撒在我給他打電話的那天晚上。那天是我們公司的慈善晚宴,我男朋友公然挽著新歡出現(xiàn)在會場,而我還帶著訂婚戒指。
那天讓我明白,最讓人難過的眼神,不是厭惡,甚至不是憎恨,是憐憫。就是警察大叔這種憐憫有加的眼神,會讓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不如早點去死。今天還是只有警察大叔一個這么看我,那一天,所有認(rèn)得我男朋友的人都這么看著我,小心翼翼同我講話,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躲在洗手間,翻遍手機通訊錄,也找不到一個人來解我的白登之圍。眼看通訊錄都翻到了x,我在絕望之中看到了小白的名字。
如果人生都按照理智和規(guī)則,在軌道上準(zhǔn)確運行,就不會有故事。如果未婚夫沒有無恥地劈腿,如果我沒有鼓起勇氣打小白的電話,如果小白對我的電話不屑一顧,那么就沒有故事,沒有傷心,但是也沒有快樂。
我回到酒會,跟所有人說我身體不太舒服,男朋友會馬上來接我。同時在心中祈禱,小白不要穿他那帶著破洞的牛仔褲。
小白果然沒有穿那條牛仔褲。樓下等我的那個男人英氣逼人,穿著高級灰的西裝,坐在黑色敞篷保時捷里頭,看到我時,眼睛里的笑意金光閃閃。
我想我和身后的眾人一樣吃驚,暈乎乎地走向這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一時間的怔忡看在別人眼里,正是微醺后的嬌憨。他打開車門走出來,向眾人微微一躬,表達歉意,一言一行,妥帖有禮,無懈可擊。臨走時,還不忘轉(zhuǎn)到車子的另一邊為我打開車門。
真是一個妥帖優(yōu)秀,有職業(yè)操守的司機。
小白扭開車上的電臺,音樂廣播的DJ開心地說:“今天我們的主題是愛的甜蜜,第一首歌,《戀愛ing》!”我坐在副駕,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余光瞟到小白渾身一震,急忙換臺。
交通廣播的DJ正在主持王心凌專輯,一上來就放《睫毛彎彎》。那首歌是這么唱的:“
我心砰砰跳跳
靈魂快要出竅這感覺真好 ”
旋律也甜蜜跳躍,宛如戀愛中的心情。
小白伸手,啪嗒一聲關(guān)掉了收音機,心虛地看我一眼,嘟嘟囔囔道:“大晚上的,怎么全播些嘰嘰喳喳的歌!
我本來心中難過,此刻覺得有些好笑,就接話道:“沒關(guān)系,聽吧!
小白打開車上的cd架,讓我挑:“咱們聽這些!
這臺車的原主,一定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廣東大叔。他的cd全是什么鄧麗君啊,鳳飛飛啊。還有粵劇帝女花?粗粗“淄蝗幻榈揭粡,他一邊開車一邊抽出來說:“這張好!聽這張!”
我看看唱片名:《悲傷女人心》。纏綿悱惻的前奏落下,第一句歌詞就將我徹底石化:
“我獨自一人坐船艙
船艙里有我杜十娘……”
感情這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小白是覺得這首歌很應(yīng)景嗎……可是我沒有百寶箱可以沉江,更加不會為了一個負(fù)心人去跳河。如果我是杜十娘,有那么多的金銀財寶,我想我大概會應(yīng)用在妓院的豐富經(jīng)驗,到李生家鄉(xiāng)去開一家百花樓的分店。
車?yán)锏牧Ⅲw聲音響還是環(huán)繞著凄凄切切的歌聲:
“啊~~~
郎君啊“
這一句啊,啊的千回百轉(zhuǎn),歌手柔腸百結(jié),不知道底下將要唱出什么山無棱天地合的感人歌詞來。
“你是不是~餓~~得慌
你要是餓~~得慌
聽到這里,我拼命忍,拼命忍。
“對我十娘講
十娘我給你做面~湯~“
我實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專輯,真是不錯……“
小白也撐不住笑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真感謝你的好心,可是我真的哭不出!
小白轉(zhuǎn)頭看看我,伸手又打開了電臺:“那我們干脆笑吧!
那段相聲叫什么名字,我忘記了,說的是什么故事,我忘記了,是誰和誰說的,我也忘記了。我只記得笑的前仰后合,甚至笑倒在小白肩膀上,兩頰酸痛不已。也許有幾個地方,我笑的時機不是很對,因為小白回頭看我時,眼睛里沒有絲毫笑意。城市里的萬家燈火被車子的速度化成了流光溢彩,投映在他的臉頰,仿佛是無邊的煙花。
我突然湊上去吻他。眼淚潸潸而下。
后面的事情,我沒有告訴警察大叔。要怎么說,說我一時頭昏,加上酒精上腦,更別提小白那天英氣逼人,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心灰意冷……無論怎么說,也不能解釋我這個一直想著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的人,死乞白賴地和一個陌生司機發(fā)生關(guān)系。
小白狹長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歉意。午夜的月亮給他的臉鍍上一層銀邊,他輕輕親吻我的嘴唇,啞聲說:“我們戀愛吧,我會努力讓你是最幸福的情人……”他頓頓:“可是,我大概不能娶你。”
我渾身酸痛,疲憊不堪,下一秒便昏睡過去,甚至不能確定,是不是看到了他眼睛里最后的那一絲傷痛。也許,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小白是個完美的情人。
無需我多言,他便查清了我的一切檔案:我喜歡什么,厭惡什么,生日哪天,甚至生理期會不會痛。一開始我還心不在焉,有點負(fù)罪感:我并不愛他,卻貪戀一時的溫暖。后來想開:管他的,我猜他也并不愛我。不過是玩。
小白的工作周期十分奇怪:基本上任何時間我找他,他都會在。他說他是金牌司機,可以自己挑服務(wù)的客戶和時間。小白像是集郵般,拍下我們相處的不同瞬間,洗出來后,張貼在他房間內(nèi)的角角落落。我在照片中大笑,微笑,做鬼臉,生氣,扮可愛……我都不知道我可以有那么多種表情,看起來也是生氣勃勃,算可愛。
我逐漸開始心慌。我不認(rèn)識小白,可是他卻在我的世界中越來越占據(jù)重要的位置。那天他替我慶生,帶著可笑的尖紙帽,從背后溫柔擁住閉著眼睛許愿的我。他可能猜不到,我許的那個愿望竟然是,他不要離開我。他是神,救我離開絕望的苦海,我曾發(fā)誓不可以愛上他,可是我無恥的違背了誓言。
小白于我,是一個謎。在他的世界中,我只認(rèn)識他。他沒有朋友,沒有父母,有一份奇奇怪怪的工作,房間里連喜歡的唱片都沒有一張。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他就像是為了誘惑我而來,一旦我交出一切,他就會哼哼冷笑,毫不留戀地離開,而我,連到哪里去找他都不知道。
縱使如此不安,我還是沉迷于他給的世界中,不愿自拔。我就是這么沒出息。我開始試著愛他,學(xué)著做飯,替他買衣服,他生病的時候,給他煮一鍋皮蛋瘦肉粥。他并不推辭,收下,然后溫柔地說謝謝。
那天,小白帶我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很遠(yuǎn),很美麗,是個墓園。他們在墓園中種滿一種美麗的小花,鮮艷的粉色,橘色,大片大片的 ,把死亡的傷感氣息驅(qū)散。我拉著小白的手,走在花海中,驀然想起千與千尋里,白龍和千尋在花海里偷偷相見。
墓園中的墓碑是一塊塊嵌在茵茵綠草中的大理石。我們撫開草葉灰塵,一塊塊細(xì)看。石頭上的墓志銘有的幽默,有的傷感,有的雕刻著一串音符,有的彩繪著一朵蓮花。人之一生,漫長至此,短暫至此。小白對我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希望我可以告訴他們,千萬別在墓碑上刻“小白之墓”,不然人家會覺得這里埋著的是一條狗。我聽了哈哈大笑,對他說,我一定叫他們刻上“小白之墓”,然后在旁邊寫上我的名字,和“你的主人永遠(yuǎn)懷念你”。
我問警察大叔:“他的墓碑上刻的是什么字?是不是‘小白之墓’”警察大叔看我一眼,嚴(yán)肅道:“烈士安乃光長眠!澳┝诉加一句:”就埋在他父母身邊!
原來,小白曾經(jīng)帶我去過這么重要的地方,那里有他的身世,有他的過去,還有他害怕的將來。而那時候的我,傻乎乎的,只知道他牽著我的手,很溫暖。我用雙手捂住臉。為什么這么殘忍,我當(dāng)是一次特別的旅行,而于他,卻是將最深重的傷疤亮給我看。
警察大叔看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便起身告辭,說明天再來。臨走時,放下他的錢夾,還是我買給他的那個,里面的我笑的沒心沒肺,他笑的陽光般溫暖。只是兩個人的笑臉染上了血,干涸了,暗紅色。
我和小白接下來的故事中,充滿了悲傷。有一段時間,我故意訓(xùn)練自己去遺忘。他帶我走出一片絕望,可是又走進另一片更大的絕望。
小白的生日在炎熱的七月。這個亞熱帶的城市里,七月的太陽叫人透不過氣,我卻穿過半個城市,去艾麗家買手打奶油的蛋糕。當(dāng)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再辛苦,都不覺得。
我十分愚蠢地想給他一個驚喜。那個時候我不懂,其實這個世界很多時候經(jīng)不起驚喜。我躲在他那個巨大的白色衣柜,看著他和那嬌媚的女子嬉笑打鬧,一如和我一樣。沒什么差別,本來就沒什么差別。我低頭看看自己,平平無奇,有什么差別,他憑什么特別待我。他并沒有讓我誤會,是我自輕自賤,把自己弄到了這般地步。我緊緊攥住拳頭,別誤會,我并不想跑出去教訓(xùn)奸夫□□,我只是把拳頭咬在口中,堵住喉嚨里的抽泣聲。
我就是這么沒出息,縱然是什么都想得通,還是心痛地止不住眼淚。給他準(zhǔn)備的蛋糕上頭,還裊裊地燃著一只小蠟燭。我在心中默默對他說:“生日快樂”,然后吹滅那蠟燭。他們開始寬衣解帶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在這里看下去十分惡心與不道德。我推開衣柜的門,捧著蛋糕說:“對不起。”
那嬌媚的女子勃然大怒,她罵些什么,叫些什么,我都已經(jīng)不記得。我只記得我輕輕放下蛋糕,等著小白來處理我。然而小白沒有那個時間與精力來處理我。房門砰地巨響,他追著那女子出去。我冷靜地切開蛋糕,一份份分開放在小碟子中。站起身來,一張張地把家里面所有我的照片都揭下來,丟在垃圾桶。
回頭關(guān)門的時候,我看了最后一眼那間屋子。潔白空曠,沒有任何我的痕跡。
警察大叔說:“他把那間公寓留給你……”然后把鑰匙輕輕放在桌子上。
我們從那天后,還有緣見過一面。深夜的天橋上,他扶著醉醺醺的女人,和我擦肩而過。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卻正撞上他也回頭望我,那眼神里,好像很可憐我,又好像很為難……
我去看那間屋子。推開門來便覺得窒息。所有那些照片,全部回來,就貼在他們原來的地方。兩張年輕的臉,笑的滿臉燦爛。那個巨大的衣柜不見了。背后的墻壁比其他地方雪白,用藍(lán)色的油漆寫著幾行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支持不住,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捂著臉哭出來。警察大叔說,他們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是他的手中一直攥著那個錢包。錢包里面夾著那張我們的合照。
我在假面舞會上跟人家說,我的愛人,他是一個臥底的警察,任務(wù)是勾引老大的女兒,后來被識破犧牲,死的時候還攥著我們的合照。我的舞伴哈哈大笑,說最喜歡有幽默感的女孩子。我也陪著大笑,笑的眼淚都涌到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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