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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紅塵
記得那天,他忽然一時興起跑去北方,年少的自己,想試試看,若不停步能夠一路向北,走多遠(yuǎn)。
他去了。那時的他,玉崔嵬,鬼面人妖,只是剛剛稱艷江湖,小荷露芽之勢,卻可見未來的傾國傾城。他的馬車停在一座村莊外,路邊一個小石碑上,委婉柳體——“小梅”。他靜靜記下這個名字,不起眼的名字,有些觸動他心底的某個地方。
路,是古舊的,北方的路沒有滑溜溜的青苔,干凈而堅硬,走在青石地面上,兩旁是交織錯落的臘梅,紅梅,白梅,疏疏密密的開著,宛若少女翹起的纖細(xì)指尖,未融的白雪便是那指甲上淡淡的染色。芬芳撲鼻,萬梅簇?fù),他有些醉了,半仰起頭,呼吸那略微稀薄的空氣,摻著梅花香。
——然后他看到他。很年輕,卻白衣似雪,長發(fā)似雪,膚如凝脂,全身唯一的色彩便是那灰色鋒利的眸子。這個仿佛隨時會死去的男人,混在梅花與白雪中,定定的,定定的站著,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
玉崔嵬看到了男人的眸子。
他有些忘記呼吸。
里面什么也沒有,梅花,雪,他,都沒有,那眸子里只有一片冰川凝成的背景,冷冷映著世間萬物,冷冷的反射所有陽光。他想,這人一定很寂寞,一定很孤單痛苦。他這樣想。走過去,團扇遮面,那天團扇上繡的是二蝶戲花,他記得清楚,那柄扇子多年之后他依舊放在身邊,舊了黃了,都不曾丟棄。
他問,“你是誰?”
男人身高與他相仿,卻瘦弱的可怕,但身上的氣質(zhì)與這滿山遍野的梅花相似,仿佛,仿佛,他就是應(yīng)該從梅花叢中走出來一般。
他道,“我姓康。雙名,映梅。”
玉崔嵬笑,“我姓玉,玉崔嵬!彼l(fā)現(xiàn)男人并不似外表那樣拒人千里之外,側(cè)過頭,微微的很愉快,笑得滿山梅花白雪失去了光彩。
康映梅點點頭。“你很漂亮!被疑蛹暨^一片藍(lán)天,稍浸了一些光彩,“你來小梅作甚?”
玉崔嵬問他,“沒事不能來?”
康映梅搖頭,“雖然可以,但是這里不會有人來!彼D(zhuǎn)身走向另外一條路,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身,道,“真的很美!
玉崔嵬咬唇輕笑,笑意漫上了眉梢,“我,還是梅花?”
康映梅張了張嘴,卻娓娓嘆了氣!叭嗣嫣一ㄏ嘤臣t……梅花的話,只能用雪來映!彼麌@氣的時候,吐氣成霜,潔白的雪與殷紅的紅梅圍在他身側(cè),都像一種蹩腳的擺飾,“你比梅花美,也和梅花一樣寂寞!
崔嵬挑挑眉,團扇輕搖,“梅花是指你?”
映梅后退了一小步,道,“不是?赡阈艈?”
崔嵬點頭,“我信。”
康映梅笑了,“和一個不相干的人說這些……在下失禮了。”
他躬了躬身子,歉意的一笑,順著那條路走了下去,不消一刻,便消失在梅叢深處。
小梅沒有客棧。沒有多少人家。
玉崔嵬在村子最北面的偏僻角落找到了康家,像殘敗的院子,水塘里種的蓮花早已凋謝,一只衰老的黑狗唔叫著,沖他呲呲已經(jīng)松動的牙齒。殘敗的院子,他依舊是顧盼著,顧盼生輝啊,再如何破舊的院子,只要他站在那里,都是剎那便金壁輝煌的。
但是有一種人,再怎么繁華美麗的東西,到了他們面前,都不得不推下繁華的金粉,慌張的萎縮。
康映梅是這種人中的異類。他不會咄咄逼人,永遠(yuǎn)不溫不火,面具是冷漠。他不會去點破什么。
玉崔嵬又是繁華美麗佳人中的異類。他不會慌張失措,他是一日看遍長安花的從容不迫,心里是渺茫的希望。面具是輕佻。這種人,看穿人情冷暖,心里總是隱隱企望著真心,他們活得很苦,看上去卻很快樂。
此時他們面對面坐著,喝著梅花清酒,映梅望著窗外白雪,玉崔嵬看著男人眼神蒼艷。
“你——”手指撩起一束白發(fā),團扇拍了映梅臉頰,“很奇怪!
映梅沒有阻攔這種動作,居然還很舒服的瞇起眼睛,“……哦——”他是那種長得很清傲的男人,眼梢很長,斜斜挑起,“奇怪……?”
玉崔嵬點頭,“對,奇怪。”
他轉(zhuǎn)頭看著那團扇精致的繡花,研究著,“哪里?在下還沒有問你為什么私闖民宅。”
玉崔嵬抿起嘴角,笑,“這不重要!
映梅看他,“那么重點呢?”
玉崔嵬托著腮,直視他的眼睛。
“秉燭寺上任寺主……就是在這里失蹤。”
映梅嘆氣,“我不是武林中人。”
玉崔嵬道,“你說我該不該信?”一邊手還不安分,居然想給映梅打麻花辮。
映梅錯開頭,“我不知道!彼酒鹆松碜,“那是你的想法,我不知道!
玉崔嵬學(xué)他那樣娓娓嘆氣,“若你是,就很尷尬了。我——要殺你!
映梅苦笑,“我手無縛雞之力!
玉崔嵬打量他,然后正色道,“那我就把你擄回去,當(dāng)我男寵!
映梅嘴角抽動了下,很快又坐回椅子,“你不會!
玉崔嵬道,“你這么確定?”
映梅道,“對。你不會那樣做,我感覺得到!彼窒裨谡f服自己一般,加上句,“我們是一樣的……同類……”
玉崔嵬聽著,心頭一顫,未再接什么,忽的聽見瓷杯破裂聲,驚起。
映梅跌坐在地上,喘著氣。
地上有一灘血,他的嘴角也有血絲。蒼白纖細(xì)手無力捂著嘴,卻掩不住血腥味。
一語。一語是小梅唯一的大夫。
大夫通常脾氣都不錯,性格很溫和,能夠安撫病人,能夠在任何時候保持冷靜。
當(dāng)然你被一個笑得玉珠生暈的美麗男人用團扇架住脖子時除外。一刻之前,這柄扇子華麗的滑碎他家的花瓶。
“去治病。”男人說話的語氣很柔媚,有一種像針一樣尖銳的語氣在一面,以及不容人反抗的霸道,他是一種能夠?qū)缘擂D(zhuǎn)化成溫柔的美麗男人,“康家,映梅。他病了!
映梅躺在床上,看到林一語進來,臉色也不是很好,嘆了口氣,“你用強的?”
玉崔嵬倚在門邊,道,“這樣比較快!
映梅咳了一聲,“一時半會死不了!彼ο肫鹕淼剐┎,“林大夫經(jīng)常來的!
林一語有些欲哭無淚,“康公子,你的朋友……”
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不是朋友。”
氣氛尷尬。林一語在兩人之間來回看看,得出結(jié)論是曖昧。終是不敢多想,他還不想成為第二個被扇子劈開的花瓶。
康映梅話不多,伸出手讓林一語把脈。玉崔嵬清楚,若果映梅是“傷”,那么不用請大夫,江湖人處理傷口的能力比郎中高明。
可映梅的是“病”。所以他只能急急給男人塞了顆小靈丹便去找大夫,順著藥草味。
林一語喂了映梅幾口熱茶,“康公子,在下還是那句……”
映梅搖頭,“我不走。”他睜大眼睛的時候灰色眸子像盛了某種澄清的液體,“不走,我不去南方。”
林一語嘆氣,“那么……還是那老方子,在下明的抓藥來!
映梅點點頭,“勞駕了!彼麚纹鹕碜,整理整理頭發(fā),蒼白手指在月光下顯得瘦骨嶙峋,但其實他不是特別瘦。
玉崔嵬看著。
林一語走出院子。那只老去的狗無力呻吟。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映梅。
“是你……對吧?”
映梅忽然笑了一下。如同陽光散開陰翳,虛弱而清晰的笑。
“是我!
玉崔嵬坐在了床上,手指緩緩,緩緩扣緊他的脖子。
稍稍用力。帶回映梅的尸首,他便名正言順統(tǒng)領(lǐng)秉燭寺。
映梅的臉色微微有些發(fā)青。
但他的眼睛柔和的,近乎于純潔的睜大。玉崔嵬的影子倒映在里面,亮的撩人。
玉崔嵬莫名的,松開手。
然后他吻了映梅。
第二天的早晨,玉崔嵬走出了康家。
抱著映梅。
映梅不會武功,自然是乖乖被帶上馬車。
而且他沒有說話。他把他的一切,交給了玉崔嵬。
他說,“你是個好人!
玉崔嵬搖頭,“我不是!彼πΓ劬Σ[起來,“我是個大惡棍!
映梅也笑笑。
他看出,玉崔嵬怕別人對他好。別人對他好,他便有了歉意。便有了弱點。
這是個屬于秉燭寺的男人,但不是個屬于邪惡的男人。
所以他是個好人。映梅靠在他懷里想。
回了秉燭寺,自然會掀起軒然大波。玉崔嵬沒有直接帶他回去。
他們輾轉(zhuǎn)去了江南。江南水鄉(xiāng),水波磷磷,連空氣都帶了一抹甜香。
映梅卻在嘆氣。
“我想回北方!
他看玉崔嵬,“帶我回去!
玉崔嵬搖頭,“你會死的!
映梅道,“至少比死在秉燭寺舒服!
玉崔嵬看他,“你以前究竟怎么統(tǒng)領(lǐng)秉燭寺的?”那眼神好像看到太陽打西頭出來。
映梅笑,道,“勿打勿撞。”
玉崔嵬道,“為什么進秉燭寺?”
康映梅想了想,“不知道,那種事情……早就忘記了!
他看江南湛藍(lán)的天。
“忘了……就忘了吧……”
他們在江南住了一個月。
已是夏天;啬陨降臅r候映梅很鎮(zhèn)定。
他一向如此。以至于玉崔嵬不敢讓他一個人獨處。
有時候玉崔嵬會策劃替他辮麻花辮,當(dāng)然都是以失敗告終,玉崔嵬言詞輕佻,映梅不在意,他想如果那天這男人忽然莊重起來,恐怕天地都要變色的。
更多時候,是無言對望。
映梅給玉崔嵬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他們永遠(yuǎn)可以是知己,但是絕對不能是朋友。這是種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覺,也許要歸功于那沒頭沒腦的一吻。
映梅的唇,冰冷。像個死人。他們后來又接過幾次吻,每次玉崔嵬都感到難受。
“你是死人嗎?”他經(jīng)常問,“就算是死人,也應(yīng)該熱了!
映梅定定看他,搖頭。
玉崔嵬把他摟進懷里,頭埋進他的肩窩。
“……你好冷!
“嗯!
“不過沒關(guān)系,這樣捂著總能溫暖起來……”
“用對付少男少女的法子對我,受寵若驚啊!
“咦?被看穿了?”
“你啊……”他無奈彈了下那秀麗的額頭,“對人好就對人好,不要總是不好意思。這樣別人會把你當(dāng)惡棍的。”
“沒有!彼麗阂獾膿u搖那白皙的脖頸,“我沒有對你好……我就是個惡棍。你逃得了?”
“我說你有!彼虉(zhí)的笑著,轉(zhuǎn)身,道,“崔嵬,你是個好人。濫好人。如果害怕寂寞,就不要把自己藏起來!
那天,秉燭寺住進一位客人。帶著面紗的客人。
秉燭寺經(jīng)常有人去,通常是走投無路的江湖魔頭或者聲名狼藉的武林俠道,進去了,便找個地方住下,然后,被殺,殺人,都不會有人管。
人們猜測那位客人估計也是那樣。
可是他卻住進一個地方,沒有人敢動他。
他住進了玉崔嵬的房里。
玉崔嵬成了寺主。他不用殺映梅,他只是將映梅貼身的玉佩亮了出來,那是淚滴狀的吊墜。
此時的映梅躺在鵝絨綢布的軟床上,睡得安穩(wěn)。
玉崔嵬正在繼位儀式中。
儀式要兩個時辰。
他微微睜了眼,看向門外的不速之客,三人持刀,六人中兩人使劍,兩人用軟兵器,兩人看起來是暗器或者用毒好手。
兩個時辰啊……足夠了,讓他死一千一萬次。
映梅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住進這里,等于詔告了秉燭寺眾人他身份非常。
等于發(fā)放了千萬壇子醋。因為眾人大多想到他睡在玉崔嵬床上,而不是他住在玉崔嵬房里。
他嘆了口氣。其實他們還是清清白白的,就算不清白,也不至于吃醋。
手指微微一動,他揚起了被子,借力甩開一枚鐵痢疾,鷂子翻身,被子在空中展開,又是三枚鐵蓮子打在上面,借此掩護,他退到房間一角。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同以往,渙散的真氣暫時可以聚集,招式也是殘缺不全,打下去對他很不利。
敵人逼了進來,他接著一些掩護,有驚無險躲過,然后他看到一樣?xùn)|西。
一盞燈。長明燈。
他的嘴角,弧度美妙彎起。
玉崔嵬趕到時,烈火已經(jīng)熊熊燃起。火焰伸著貪婪的舌頭舔食一切。
“……滅火!”他沉聲喝道。
旁邊有人唯唯諾諾,“可是主人……這火勢……”
他砍下那人右臂,“滅火!边@次他的語氣很神定氣閑。
人們開始滅火。
得到九具尸體。
沒有康映梅。
后來。后來玉崔嵬在北河渡口截住映梅。他還是那么單薄一件單衣,在風(fēng)中,瑟瑟的,挺拔的站著,卻絲毫沒有發(fā)抖。
玉崔嵬給了他披風(fēng),他拉住他的手,“回去,陪我。”
映梅搖頭,嘴角含笑!白屛易。讓我回北方!
玉崔嵬問他,“北方有什么?”他不明白有什么可以讓映梅不顧性命也要陪伴的。
映梅看他,笑意如同春風(fēng)過境,帶著一種暖意。
這種暖意好像穿透了玉崔嵬,穿透了莫言山的天際,穿透了時間以及其他的滄海桑田,到達一個玉崔嵬所不能夠到達的地方。
他緩緩開口,“那里有我的家,我的……回憶……”
玉崔嵬沒有說話,他靜靜的聽著,靜靜的,沉靜的幾秒,他們只能聽到樹葉寂寞落下的聲音。蕭然而脆弱。
“我的師父,姓康,叫做……紅塵!
玉崔嵬輕輕一震,“難道……”
“對……”他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孤梅曉立’……康紅塵!
“失蹤的寺主不是你,是你的師父……對吧……”
映梅沒有回答,繼續(xù)說了下去,“他撿到我,教了我武功。他是病死的……或者是自殺,死前,他又廢了我的武功……很奇怪吧……”
玉崔嵬道,“你愛上他了?”
映梅望了他,許久,“是!彼麆e開頭不去看玉崔嵬的眼睛,“也可能……那不是愛,只是一種依賴吧!
“依賴……”
“嗯……依賴!彼⑿Γ,“所以我不能離開他。不能!
然后他撥開玉崔嵬沒有用力的手,走向渡口。那時候是初冬了,雪細(xì)細(xì)的下著,落在人們的肩頭,溫柔而冰冷。
玉崔嵬上前,他沒有將映梅再拉回去。他并肩和他走在一起,他們上了船,一直,就那么肩并肩坐著。
“我也依賴著你……不能離開……”
他摸索著,輕輕,拉住了映梅的手。
“所以……請讓我陪伴……”
他們的腳程很慢,一點一點向北走,一點一點,看白雪覆蓋整個世界。世界寧靜下來,映梅的手一天天溫暖。
——我也依賴著你……不能離開……
——所以……請讓我陪伴……
他一直在想,牽絆住他們的,究竟是玉崔嵬一時興起的沖動,還是這兩句話中的沉重?陪伴,多么簡單多么困難。
直到許多年以后,他獨自坐在最古老的梅花樹下,一口一口抿著那清冷的酒,想那問題,始終都不敢相信答案。那時他們都老了。
他不信神。
他企望著愛。如果玉崔嵬愛的是他如果他們決定不離不棄——如果是,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這是一種賭注,將自己的身體交給對方,傾盡一生一世的——賭注……
他們互相試探著。若果錯過,便是萬劫不復(fù)。
他問他,前方便是深淵便是沼澤——你可愿意追隨沉淪?
這究竟是愛,還是由寂寞牽起的姻緣?
映梅不知道。
他也不愿意太早知道。后來他在慘敗的院子里接到鬼面人妖死去的消息時,是在夏末,風(fēng)有些大,這使得他的聽力有些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他獨自喝下最后一杯酒,微笑,向虛空的對面舉杯。那里曾經(jīng)有一個美麗的男人,撫媚容貌憂傷細(xì)致,鮮有人懂得那輕佻言行后的寂寞徹骨。
映梅懂。他懂了,于是他愛上。他們站在河流的兩旁,對視,然后轉(zhuǎn)身各自離去,至死不肯回首。
他們都滿身傷痕。他看到玉崔嵬的心千瘡百孔,像被風(fēng)吹雨打后的殘墻斷壁。
三個月后,他們回到了小梅。
冬天快要過去了。
他們一起去康紅塵的墓上上了香。墓旁生長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的生長。玉崔嵬靜靜看這位曾經(jīng)叱詫風(fēng)云的男人,死后,白骨一拘,是非對錯,留后人去說。
映梅的身體一天天差下去。玉崔嵬每次看到他精神好起來都很害怕,怕那是回光返照。
他摟著映梅,他們依偎在一起,像兩個嬰兒倦縮在母體溫潤的子宮里,相濡以沫。
夜里,映梅摸索著爬起來,玉崔嵬被驚醒,道,“怎么了?”
映梅道,“我有些渴。”
玉崔嵬道,“喝些熱茶。”
映梅點點頭,接過茶杯,手卻一顫,滾燙的茶水波在身上,玉崔嵬急忙替他掀開下袍,“燙到了沒有?”
映梅道,“沒有,”他定定看著玉崔嵬,忽然笑了,“不過我的褲子濕了!
玉崔嵬道,“換一條吧。濕的先脫了。”他背過身,示意映梅換衣服。
映梅道,“都是男人,怕什么?”
玉崔嵬苦笑,“我怕我忍不住!
映梅又笑了一聲。
然后是衣物落下的聲音。
玉崔嵬嘆了口氣。
“你故意的!
映梅伏在他背上,“你說呢?”
他回過頭,看月光下映梅白玉似的身體。沒有傷痕。
他伸出手,順著映梅的臉龐滑下,脖子,肩窩,肩膀,鎖骨,胸膛。
手停在了胸膛,中央。
心臟跳動的地方。他閉上眼感受著,生命的跳動,清晰而有力。
康映梅的眼神堅定。
這是一種虔誠,而溫柔的付出。
玉崔嵬緩緩的,吻上他顫動的眼瞼。
“我接受……”
長夜,漫漫。
次日清晨醒來,映梅不在床上。
另一側(cè)床鋪凌亂冰冷。
玉崔嵬呆呆的坐了一會,仿佛是春夢一場,了無痕。
他喃喃著什么,然后就笑了出來。
了無虧欠。
他知道,映梅再也不會回來了。
玉崔嵬就這樣過了三年。
康映梅,成了一個遙遠(yuǎn)而清晰的影子。時間是捧沙,將一切緩緩松散的埋葬掉。
他記得映梅不經(jīng)意間說的一些話,比如以前去京都游玩時丞相府三公子滿月,他們夜里躍上屋頂偷看那孩子,碰巧那天府里有賊進去,護衛(wèi)加強了警惕,兩個人只能狼狽的逃出來。
那天,映梅說,我想要個孩子。如果我有個孩子,我要叫他凌瞰。
凌瞰,凌瞰崔嵬。俯視高山的孩子。
他說好,因為玉崔嵬如果愿意,甚至可以為你生個孩子。我是娘親,你就是爹爹。
映梅抬起頭看他,你情愿在這種地方吃虧?
崔嵬也笑,花枝亂顫。
我情愿為你死。
映梅搖頭,我不喜歡聽死不死的,不喜歡……
玉崔嵬拉著映梅飛身上了遇仙樓的屋頂,我希望那孩子和你一樣。
和你一樣,信小愛,希望大家都好,希望大家能夠永遠(yuǎn)在一起,不去管那些什么愛抑或是恨,在一起——只是要大家在一起。有這個小小的愿望。
大家在一起,開心,快樂。就這些。
映梅低垂著頭,多好。
——“其實崔嵬,你不就是這樣的嗎……”
汴京街上人山人海,他手持團扇,長袍似雪,顧盼生輝。
路旁一個小乞丐拉住他的袍底,可憐巴巴看著他,那眼睛玲瓏剔透,好像琉璃。可惜孩子的臉上滿是污穢,看不清,“大姐姐……香兒已經(jīng)一個月……不,三天沒有吃過飯了……可憐可憐我吧……”
玉崔嵬噗哧一下笑了,“香兒,你腰上這藍(lán)田暖玉若是當(dāng)了,起碼三年可以衣食無憂!
小孩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出錯了,也知道玉崔嵬不好蒙騙,吐了吐舌頭,“不管不管,反正今天本少爺賴定你了!”說罷居然還不知從哪里掏出把扇子,學(xué)大人瀟灑的甩開,可惜力道不夠,甩一半就卡住了。
玉崔嵬無奈道,“也不知道你是哪家小公子逃家出來的……快點回家,免得爹娘著急!鞭D(zhuǎn)身便走。
那小孩居然還不放手,揪住了玉崔嵬的袍子,大喊,“本少爺體弱多病如果你拒絕本少爺?shù)恼埱蟾悴缓帽旧贍攤倪^度一命嗚呼你這么漂亮沒有想到居然是這么一副蛇蝎心腸古人云唯女子小人難養(yǎng)也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向你這樣當(dāng)心以后找不到夫家惹火了娘家最后只能加入某某莊孤老終生啊本少爺看你長得不錯走這條路是有點浪費不如聽本少爺?shù)男行泻梅e點德……”
玉崔嵬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拎起“香兒”的脖領(lǐng)子,將自己左臉頰的長發(fā)撩開,露出傷疤,故作兇像,“你再吵,我就把你賣了!”
香兒終于不吵了,玉崔嵬剛想放下他,怎料脖子被人抱住,頓時一股糕點氣撲面而來——這孩子果然出生大戶人家。
香兒看了那小半邊殘面之后,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還拍拍玉崔嵬肩膀,“兄弟,你也太小瞧本少爺了。不就是一張皮相嗎……”
玉崔嵬傻了。
他這次徹底敗在一個小娃子手里。
遇仙樓今日生意依舊火爆。
玉崔嵬頗帶好奇的看面前這個狼吞虎咽之際還努力保持優(yōu)雅吃相的孩子!澳憬惺裁疵?”
那孩子嘻嘻一笑,“本少爺叫圣香!
玉崔嵬嗯了一聲,“快些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圣香玲瓏眼睛睜的大大,“不要!不好玩!”
玉崔嵬團扇邊敲在桌子上,“甭給我來這套,吃完我送你回去……你家住哪里?”
圣香眨巴眨巴眼睛,“相府。”
“……”玉崔嵬對這小子刮目相看——相府公子居然逃家……
剛想說什么,樓下一陣騷動,接著一個長相文秀的孩子走上來,腰上系著一個玉佩。
玉崔嵬他們坐的是雅間,要進雅間的人必定是特殊人物。這孩子非富即貴。
圣香一縮頭,“聿木頭……”
長相文秀的孩子明顯不善言詞,“丞相在找你,快點回去,圣香。”
玉崔嵬送了口氣,終于有人接手了。
聿修也注意到了他,“這位……”他猶豫不決是稱呼姑娘還是公子。
玉崔嵬一笑,“我是男的!
聿修定力明顯不錯,一拱手,“圣香他給公子添麻煩了,真是對不住!
玉崔嵬搖頭,“無妨,”他想了想又問,“汴京有叫小梅的畫坊嗎?”
聿修考慮了一會,道,“城北有一間!
玉崔嵬看他,“記得很清楚嘛!边@個孩子小小年紀(jì)便是如此了得,長大后必能成一番事業(yè)。
映梅將早上剛剛折的梅花插進花瓶,又檢查了下筆墨,整理了一些畫軸,剛剛想休息一會,門忽然被人推開了。
“小店寒酸,請進內(nèi)……”他話說道一半,才看清來人,“原來是謝公子……”
謝柯微笑,“今日又來叨擾!
映梅道,“本便是商家,沒有什么叨擾不叨擾的。還請公子隨意。”他沏了一壺茶,“請用!
謝柯點頭,“康公子的確是妙筆丹青,可每日都這般,不會感到寒苦嗎?”
映梅道,“不會。有個孩子每天都回來這里學(xué)畫,在下也不孤單!
謝柯感嘆,“這年頭……窮人家的孩子真不容易。”
映梅轉(zhuǎn)身將畫軸收進柜子,“他不是窮孩子。是丞相公子,圣香!
玉崔嵬是六個月之前聽到映梅的消息。
可他沒有料到,那人會離開小梅,來到浮華不可方物的汴京。這意外使得他花費整整六個月去搜尋。
汴京城北,白發(fā)人,畫梅花。
他知道,自己想見映梅,他不允許永不相見。就算那夜的火熱已成往事,也依舊忘不了映梅青澀的身體在月光下散著微光。
玉崔嵬看到那間小屋?匆娕赃叿N著一株雙色梅,在這種溫潤季節(jié)依舊盛開——只有他才種得出——只有他!
腳步,卻忽然停了。
他愿意見自己嗎?
映梅是對紅塵的執(zhí)念,愧疚,還是單純的難以相守?
相思相望不相親,相思相望不相親。
玉崔嵬感到嘴角有一絲苦澀,慢慢的,湮滿心頭。
——至少,那是愛了。
撫上一旁樹干,他靜靜的想,初春溫和的風(fēng)吹過,散落一地惆悵。
——崔嵬,我要一個孩子。
——他叫凌瞰。凌瞰崔嵬。
“……你……總是什么都不肯說!
他站直了身子,微笑,自言自語。
“我要我們在一起。我要的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
映梅看窗外春色,謝柯看著他的背影。
“……映梅。”
“謝公子怎么了?”
“其實最近……我府上缺一名畫師,若映梅你肯賞臉去那俗地……”
“謝公子抬愛了。映梅不過一平頭百姓而已!
“無妨。謝府自來門下食客眾多,在下一直有心招攬映梅!
映梅了然一笑,眸子依舊是清冷,“這……明白的……”
“是吧,既然答應(yīng)了,在下……”
“呵……他的意思是,你•做•夢!
謝柯一驚,看來人明明是男子,卻香風(fēng)裹身,團扇輕搖,笑得如花嫣語,半倚著門,俏生生一站,使清寒的草屋也金壁輝煌了起來,絲毫不顯做作。謝柯一時說不出話,只能呆呆看著。
玉崔嵬沒有理那呆子,朝映梅走去,“隨我走。我們回去!闭f罷便拉住映梅的手。
映梅沒有掙脫,只是嘆了口氣,“回去了……又能怎么?說到底,我們這究竟算哪門子……”
玉崔嵬看他,眼神含笑,“我怎么從來不知道你這么傻。”
映梅道,“哪里傻了?”
玉崔嵬干脆打橫抱起他,“回去之后,當(dāng)然是——成親!
成親了?!
對。成親。
玉崔嵬依舊是長袍,用三月的杜鵑染色,火紅一片,金絲鉤出牡丹,富麗堂皇。
映梅也是紅衣,寬袖,衣裾繡蝶,大氣華麗,玉崔嵬拉住他,“要上蓋頭吧?”
映梅搖頭,推開那鴛鴦蓋頭,“別鬧了。玩也該玩夠了!
玉崔嵬撇撇嘴,“我是認(rèn)真的。下月初八是個好日子,真的……一定可以白發(fā)齊眉……哦,忘記了,你已經(jīng)白發(fā)了,那就子孫滿堂吧……”
秉燭寺的親事的確是蹊蹺,一大堆江湖魔頭皮笑肉不笑,“祝寺主與寺主夫人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子孫滿堂。”以至于那西席大喝一聲“禮成”后,映梅才反映過來——自己居然就這樣——就這樣——被騙進洞房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城北的畫舫又搬進兩個人。一個手持團扇,妖媚不可方物,另一個白發(fā)如雪,清麗溫柔,眉似遠(yuǎn)山。
圣香把玉崔嵬的團扇轉(zhuǎn)著玩,“師父你失蹤這么久居然帶個大美人回來……不愧是師父啊……”
玉崔嵬咬著嘴唇吃吃的笑,“應(yīng)該是大美人抱回你師父才對!彼翘旌陀趁坊貋,還沒進門圣香便撲出來,驚的玉崔嵬險些一劍“輕生”掠過去,幸好被映梅一個側(cè)擊錯開,撲空的相國公子笑瞇瞇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剛才差點被喀嚓成兩段,在閻王殿前轉(zhuǎn)個圈。
映梅依舊獨自弄丹青,“你們兩個一個為老不尊一個倚小賣小,再不住嘴我明的就搬謝家當(dāng)門客去!
玉崔嵬柔聲道,“你莫要這樣。”他眼波粼粼流轉(zhuǎn),“不然……我真的只能千里尋妻了……”
映梅舉起朱筆做勢要劃他,“圣香,你架住他!”
玉崔嵬心情很好的被圣香抱著,“要劃哪?”
映梅轉(zhuǎn)了轉(zhuǎn)朱筆,“臉!彼墓P在玉崔嵬殘艷的臉上,點了一顆淚痣!安贿^這次饒了你!
圣香蹭在玉崔嵬肩膀上吃豆腐,“師爹……這就叫打情罵俏啊……”
他們就這樣,過了一年。
知道第二年落雪紛飛,寺內(nèi)來了急報:“寺主速歸!
玉崔嵬挑了挑眉,不以為然,此時的秉燭寺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我不回去了。明天開始收拾收拾,把東西當(dāng)了換銀兩,我們回小梅!
映梅沒有贊成沒有反對,只是幽幽道,“歷來寺主私自退位,后果只有……死!
玉崔嵬愣了愣。
“……紅塵,也是吧?”
映梅苦笑了一下,“他是被逼死的!
玉崔嵬許久沒有再說什么。
他只是問,“你恨他們嗎?你——恨我嗎?”
映梅沒有回答。
事實上,他只是吹滅了燈。
然后,他們驅(qū)車到了小梅。
玉崔嵬有個習(xí)慣,睡得時候總會緊緊抓住映梅的手,映梅說過很多次,但他就是改不了。
他不太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日夜晚的對話已無人提及,可到了小梅以后,映梅的話明顯少了。
玉崔嵬開始逗他說話,什么細(xì)碎的事情都說,說他小時候,說他瘋狂的母親,說他如何在秉燭寺跌打滾爬,一切一切忌諱回避的。
映梅只是笑笑,他說,你別這樣。
你別這樣。
玉崔嵬忽然笑不下去了。
他知道,從認(rèn)識映梅開始,一切的主動權(quán)就不在自己這里,永遠(yuǎn)不在,映梅甚至不用任何強硬的話語,玉崔嵬只能遷就他。
“師父他……討厭這個世間!庇趁反瓜卵郏,聲音似一波流水一般娓娓,“所以才走了,我也討厭!
玉崔嵬搖頭,“你不許走。”他閉上眼近乎沉重的搖頭,“我需要你,不管你要毀了我,毀了秉燭寺毀了這個世間……不論你的來歷,你的目地,我不準(zhǔn)你走,執(zhí)著于仇恨執(zhí)著于死人根本毫無意義!”
我不管,不管你是誰,我們可以在一起,活人死人不能阻止,我不是君子,為了你我可以殺掉所有礙事的人!
我們找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去塞外,作小生意。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江湖,恩仇,秉燭寺,權(quán)勢金錢統(tǒng)統(tǒng)不要!我們安靜的生活,不再打打殺殺,刀光劍影——多好。什么地位什么鉤心斗角全都留給其他人!
映梅的臉色很蒼白,但是他的眼神中有光點閃爍,那是一種期待,可是他放不下,他遠(yuǎn)沒有玉崔嵬那么瀟灑。他的嘴唇有些顫抖,喃喃道,“圣香……也說過!
不要為死人活著。
不要為死人活著。
玉崔嵬沒有逼他,他問的平靜。
“你做的到嗎?”
映梅也看他美麗的眼睛。
那眼神凜冽。
“對不起……對不起……崔嵬!
他看到玉崔嵬的眼神,泯滅了下去。
他的心也碎了。
這個局,誰又打的破?
秉燭寺寺眾奪權(quán)的消息,玉崔嵬收到了。
那天映梅倚著門,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可是他的眼神始終清明。
他道,“去吧。自己保重!
他的身影成了一個疤,固執(zhí)清晰的縈繞在玉崔嵬心頭。
三個月后,篡位之事平息。
玉崔嵬準(zhǔn)備動身之際,映梅寄來了東西。
是一瓶藥。
裝了執(zhí)手偕老,以及忘憂的藥。
于是他吃下。他相信他,一直到這種境地他依舊那么堅定的相信映梅。
賭上性命。以及整整六年的記憶。
李陵宴喝了一些酒,“我初次看到執(zhí)手偕老,所以不太確定……很神奇。”
地上躺著一個七竅流血的死人。旁邊的人偏過頭,嘆氣。
李陵宴抬頭看他,“康公子是第一次殺人?”
那人一臉平靜,“不是!
陵宴將酒杯放下,他并不喜歡這種液體,“您的手……握的很緊。啊……可能流血了!
映梅攤開手,指甲嵌進手心,殷紅一片,血一點一點流著。
他忽然笑了下,“你信報應(yīng)嗎?”
李陵宴笑得干凈,“我信。”他看那尸體,神情有天真的憂傷,“就是因為信,所以我什么都不怕。我信報應(yīng),但我不信命!
映梅道,“你是個自私的孩子。自私的很聰明。”
李陵宴起身,他的娃娃臉讓人感覺他是個不韻世事的孩子,“康公子也很自私!
映梅笑著看他,“你不能殺我。因為你的酒里,已經(jīng)有執(zhí)手偕老了!
李陵宴有些難以置信,“你不可能碰觸到……”他剛想問,忽然發(fā)現(xiàn)——
他們坐在一棵古老的楓樹下喝酒。
葉子紛揚著落下。有一些飄落到酒里。
那葉子上閃著藍(lán)光。
迎梅伸出白玉似的手,接住那葉子。
“對——”
他看李陵宴。
“我為了師父的遺愿作惡,你為了你的輝煌剎那作惡——好了,說吧,”他釋然一般抬起清冷的眼,“我怎么配合你?”
玉崔嵬看著前方擁擠的人群,“怎么了?”
人們看見他,紛紛讓開道,一層層人讓開,風(fēng)暴中心,居然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夏季荷葉碧色衣衫,眉目秀麗溫婉,長發(fā)兩鬢挽起,用同樣碧色絲帶束著,后面長發(fā)扎成一束,自右肩柔柔的披著,宛如一捧清蓮,嬌柔的盛開。
——這樣的佳人,這樣的氣質(zhì),來秉燭寺?
少女見了玉崔嵬,好像有些好奇,玉崔嵬也被瞧得有趣。“這可不是小姑娘該來的地方,來這作甚?”
少女神色不見驚恐,反而從容鎮(zhèn)定,“我叫宛郁成碧!彼恼Z氣很溫柔,但絲毫不見媚氣,“我想見見傳說中鬼面人妖玉崔嵬。不過似乎比意料中方便。”
玉崔嵬道,“我便是!
成碧道,“我知道。”
玉崔嵬問,“你為什么知道?”
成碧笑答,“你有一雙傷心的眼睛!彼袷窃谠V說一個悲然的故事,“你很難過!
玉崔嵬忽然感到心頭一痛,狠狠的。
誰的影子與她重合。
他想和她開個玩笑。事實上,這個玩笑對他來說稀松平常。
“我娶你,你敢不敢嫁?”
他問。團扇遮面。
那是一把二蝶戲花的團扇。
然后他派人送她回去。
宛郁成碧的親事,在五個月后,安靜,神秘的結(jié)束。
她在家里跪了五個月,才讓爹娘答應(yīng)。
她的弟弟在她上轎前拉住她的手,“姐姐,保重!
成碧點點頭,看她溫和的弟弟,從此,各奔東西。
那天玉崔嵬在讀一些雜技,忽然聽到鑼鼓聲響,那聲音是到山腳下忽然響起的。他覺得好笑——江湖人攻山會吹嗩吶?又不是成親。
直到屬下慌張的跑進來,告訴他碧落宮的喜轎已經(jīng)到了,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他急忙感到喜隊前,道,“宛郁成碧,你不要胡鬧!
那個溫和的聲音再次傳出。
“我不后悔!
“最近江湖上沒有什么事。”
屋內(nèi),油燈昏暗。
李陵宴將那張紙遞給映梅。
“——只不過是秉燭寺和碧落宮聯(lián)姻而已。你看看吧!
映梅沒有接,他的手只是輕輕抖了下。
那么輕的抖了下。
“你的手燒到火了。陵宴!
李陵宴挑挑眉,最后笑了下,“多謝。”他越過整張桌子遞給映梅密報,手不當(dāng)心放在燭火上。
焦臭。
映梅皺起眉。
好看纖細(xì)的眉。然后他嘆氣。
“你的局,還有師父的局,全部布下,多久?”
李陵宴想了想,“四年!
映梅點頭,“三年后除夕,汴京城外等你的人!
然后他起身,離開。
天氣已轉(zhuǎn)涼。
玉崔嵬在宛郁成碧的忌日,喝了一些酒,他偏愛清冷的酒,例如梅花。
三杯寒梅酒下肚,他有些醉。他隱約看到一個人影,瘦弱挺拔的人影,向他走來。
哪里有暗梅香悄然過。玉崔嵬眼中有些朦朧。
可那不是宛郁成碧的鬼。
那甚至不是任何一個熟人。但玉崔嵬知道自己認(rèn)識他。
像梅花一樣清冷的人,他走過來,站到自己面前,就那么冷冷的望著,玉崔嵬不知他是人是鬼。他就那樣站著,好像江湖魔窟秉燭寺是一片澄亮的湖水,他仿佛就是來觀光的。
他輕巧拿過玉崔嵬手中的酒杯,酒還沒有喝完。那人一仰頭,喝了下去。
玉崔嵬側(cè)頭看他,他朝他伸出白玉似的手,“你回來了?”
他不認(rèn)識他,可他感覺必須這樣問。
那人笑了一下,淡然的一下。他笑的時候眼睛會詢問似的睜大,這使得男人看起來有些天真。玉崔嵬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看他這樣。
一陣風(fēng)吹來。
帷簾飄動,燭火泯滅。
他閉上眼,深深呼吸,這次呼吸只為將那人的氣息保留住。
秉燭寺此地,剎那間,遠(yuǎn)離了春夏秋冬,三千軟塵,成為一個與世隔絕的庭院,在溫潤的午后,他們面對面,一坐,一站。
黑暗里,玉崔嵬聽到一聲嘆息。
然后他睜開了眼睛。世界又恢復(fù)了喧嘩,那酒杯,就擺在他面前,散發(fā)著柔和的光線,他拿起,貼在唇邊,冰涼的貼著,手指觸及的地方尚有一絲余熱,他知道,那人來過。
他笑了。接著他放下酒杯,起身,走出去。
李陵宴的交易,他準(zhǔn)備答應(yīng)。
黑暗中,那酒杯依舊散著光。
里面有一片花瓣,飄揚著幽香,雪白,雪白。
圣香真的是一個很冷靜的人。
但是今天他真的感到震驚。一般來說,能夠讓作懷不亂的圣香少爺震驚的事情不太多,可他今天的的確確被震撼到了。
在圣香少爺?shù)哪X子里,夫妻一般都是不太分開的,這種概念基本源于他那些狐朋狗友,比如浮云白發(fā),天眼眉娘,某某兩只千年老妖,再說某某兩只一人一妖(其實我一直擔(dān)心通微和千夕養(yǎng)出來的不會是人妖吧……),或者某個穿越時空的家伙還有一尼姑,某刺客某啞巴,再說某王爺和某王爺?shù)呐畠骸?br>
那么,按照這種道理推斷……
師父怎么沒和師爹在一起呢?那個華麗麗的師爹要是肯離開冷清清的師父圣香是打死不信的,那個華麗麗的師爹敢背著師父招蜂引蝶他也不信,問題在于——這些他不信的,全部……全部……華麗麗的成真了……
“好可愛的孩子……”玉崔嵬側(cè)頭柔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圣香眨眨眼睛,那柔情讓他頭皮炸開,“本少爺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趙圣香!边@總該想起來了吧?
玉崔嵬含笑看他,“可愛的孩子也有可愛的名字呢……”
圣香想了想,道,“你成過親嗎?和碧落宮的宛郁成碧!
玉崔嵬笑道,“那是當(dāng)然。”他覺得圣香這樣問很怪,剛想說什么,圣香截斷他的話頭。
“你覺得你會不會成過兩次親?”
玉崔嵬癟癟嘴,“不會!
圣香立馬追問,“你信不信李陵宴什么都不知道便來找你……你信不信他……不是真的了解你的人,而是他背后的人……”他有意要試探,“比如……姓康的人!
玉崔嵬一怔,圣香一扇子敲在他額前,“信還是不信?”
玉崔嵬道,“我信。”他說得勉強但不猶豫,“我知道的……一些事情。”
圣香問,“你怕嗎?倘若那些記憶……忽然回來……你怕嗎?”
玉崔嵬嘆氣,“我不怕!彼麚u頭,“我不怕推翻從前的自己,不怕!
他說服的不再是圣香,而是他自己。
圣香微笑,這一笑,不似玉崔嵬的媚氣,不似映梅的冷清,那是如同春暖花開一般的笑,任何人見到,都會不由自主的溫暖。
“他叫康映梅!
他說得不急,不緩,他是在“說”,而不是“提醒”。
他相信玉崔嵬記得。
“你和他成過親,和他去汴京城的畫舫,和他去過很多很多地方……你——愛過他,他也是,可惜他不說。”他的眼神如同琉璃,透徹,“你不可能忘記——仔細(xì)想想。我不信你會忘記我們。我不信!
玉崔嵬沒有馬上回寺,事實上,他甚至很少回去。
他知道李陵宴會采取一些行動,即使不是針對他,也會針對秉燭寺。
玉崔嵬往北走。他不知道為什么,他只是往北走。像多年前,那次嘗試?伤耆浟藶槭裁慈ィタ赐l。
他到了一個地方。有一塊石碑,用委婉柳體雕的“小梅”二字。
可那里如今只有一片荒蕪。
因為三天前,北漢殘軍從此經(jīng)過。
他們的世外桃源,已經(jīng)被移為平地。沒有了梅花,沒有了白雪,沒有了院子,只有雪花靜靜飄落,竭力埋葬這一片狼藉。包括情,恩,恨,愛。
千里之外的康映梅抬起頭,想起圣香告訴他的一句話。
——“師父,不要為死人活著。”
千里之外的玉崔嵬,也抬起頭,平靜看著這片土地,他想微笑,他努力扯動彎起嘴角,只是徒然。
數(shù)日后,等到玉崔嵬收到焚寺消息后南下,映梅已經(jīng)被李陵宴接走。
——大明山•青竹紅墻
夏天的時候,那里的后院住進一個男人。一個白發(fā)如雪,灰色眸子的男人。
映梅總是覺得李陵宴很閑,比如現(xiàn)在,要是所謂梟雄都可以整天在這里閑坐,天下也許會太平很多。
“為什么焚寺?”
李陵宴不答。
“為什么?”
李陵宴慢條斯理抿了口茶。
“沒有傷到他,請放心!
映梅道,“我警告過你!
李陵宴側(cè)頭,道,“康公子覺得在下怕死?”
映梅道,“不。但是我可以讓你生不如死!彼f這話的時候,嘴角帶笑。
李陵宴眨了眨眼。
“愛……很神奇呢!彼,“我理解不了。但是康公子不會傻到以為……經(jīng)過那么多事,你們還可以在一起吧?”
映梅道,“我不信。等事情完結(jié),我會賠給他一條命的!彼恼Z氣很平淡,仿佛再說別人的事情。
李陵宴看他一會,搖頭,“我不會賠給別人什么!
映梅笑,道,“你很幸福!
李陵宴道,“幸福?”他有點覺得好笑,“——幸福?”他搖頭,他努力讓自己不那么難過,“我們也許同病相憐!
映梅看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感情。
“但是我愛他!
大明山下不是很熱鬧,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間店鋪,酒家。
此時是炎炎夏日。可是酒家里有一個人。一個穿著蓑衣的男人。男人握著茶杯的手很白,而且纖細(xì)。
他的眼睛卻看著外面,含笑,含情。如果你看他的眼睛,一定會忘記呼吸——那是一雙太過于美麗的眼睛,看了只叫人嘆息,這種紅顏,竟然要淪落在人間。
遠(yuǎn)處的森林,風(fēng)吹著。瑟瑟的不祥。
李陵宴的弓箭,穩(wěn)穩(wěn),頂著圣香的背。
玉崔嵬靠在一旁的樹干上,三人中,論武功他最強,但他贏不了。首先他就斗不過圣香。
李陵宴說了一些什么,弓箭的弦已經(jīng)滿了,隨時都可能奪人性命。
他那雙碧波似的眼睛瞇起,許久,突然猛地睜大。
下一秒,他已不在原地。
樹干上有一點痕跡。那是春風(fēng)十里獨步拼盡全力的飛身。
然后玉崔嵬接住那要命的箭。
“康公子,會主剛剛回來。”
“知道了!
“嗯……他說要你少出去!
“怎么了?”
“因為玉公子,圣香公子,隨他一起回來了!
他緩緩的舒了一口氣,大明山的夜空是漆黑的暮色。
玉崔嵬……他細(xì)細(xì)輕吟這個名字,崔嵬,崔嵬……
他欠他太多。為什么他還要回來?
整理了煩亂的思路,他起身,由后門下了山。他連夜往京城趕,像逃跑一樣。
至于后來的殘軍圍山,火燒山頂,暗河破裂,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后話了。
那時候,映梅只是微笑,然后搖頭。
“……總之,劉妓這丫頭家里,絕對不可能沒有出路!笔ハ闵茸訐u搖,笑道。
上玄點頭,“可是地下暗河交錯相通,就算找到,也不清楚是那條!
“這個嘛……”圣香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拍拍玉崔嵬,“大玉肯定知道!”
玉崔嵬點點頭,“找水位最低的河!
上玄問,“為什么?”
玉崔嵬道,“他們應(yīng)該不可能在暗河中用船,那么就一定是步行涉水,劉妓又從外處導(dǎo)水,所以出路肯定是水位最低的河。”
玉崔嵬忽然一震。然后他抬起眼,目光撫媚颯爽。
“我很高興……我想起了什么呢……”
圣香道,“……大玉你想起來了?是……莆琺么……”
玉崔嵬道,“是!
圣香問,“全部?”
他搖頭,“不是!彼粗约旱氖,“模模糊糊的想起來一些!
但是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莆琺,可引發(fā)人的宿疾,但是……也可以引發(fā)某些……記憶。
玉崔嵬苦笑,這算什么?這算什么?
他連那人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只是知道一個輪廓,模糊的可憐。
玉崔嵬開始做夢了。夢到梅花,如血如荼,星星點點的簇著,奪目的不祥。他不清楚這不祥意味什么,他抑或那個人。
圣香告訴他,那人叫映梅。康映梅。
一個寂寞悲傷的名字。
后來呢?
后來……又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他們逃出莫去山莊,玉崔嵬重傷,與聞人暖相遇。
而康映梅輾轉(zhuǎn)北下,與另一隊殘軍匯合,李陵宴統(tǒng)領(lǐng)兩軍,玉崔嵬垂危,圣香病重——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必要道了。
他們的再一次相遇……最后一次,是在雪夜中的廟宇。
玉崔嵬問他,后悔嗎。
映梅道,“我不知道!
玉崔嵬道,“不要為死人活著,映梅。”
映梅笑,“我很早就聽圣香說了。”他在玉崔嵬身邊坐下,仿佛他們回到很早很早以前的那個小村,雪花溫柔撫落他們的肩頭,細(xì)碎的讓人心疼。
“……我知道……我們回去好嗎?崔嵬……”
他道,“好,我們會回去。我答應(yīng)你!
映梅搖頭,“你不要這樣。對我來說……你很重要。”他騙了他太久,欺瞞終究不再繼續(xù)。這是真話,真正的。
玉崔嵬含笑,道,“我會幫圣香那小子的,放心,我會回去的。等我!
映梅看他,許久,“我會等到死!
玉崔嵬拉住他,“我們都不會死。”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映梅的眼睛,“我們一定能在一起,我們一定……一定可以幸福!
映梅垂眸。不語。
他耳力奇好。圣香的腳步近了。
他緩緩?fù)说介T邊,運去?伤恢笨粗,不離不棄。
即將消失的剎那,他忽然笑了。伴隨著一句短語,延伸到了一個奇異的地方。
“——我愛你。”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低聲吶喊,“我……愛你……”
最后一縷聲響漸行漸遠(yuǎn),隨即,消逝在茫茫漫天飛雪中,難以尋覓。
時過境遷。
他看著滿目血海狼藉,團扇輕搖,微笑。
血腥的風(fēng),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到達極限,李陵宴的執(zhí)手偕老,與映梅的信仰,抗衡。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他能夠撐到小梅?
不是不能。
只是他不想……不想看到那人,傷心而已。
同樣的白雪愷愷,但是冬季已到盡頭,他聽著圣香說什么,白道“大俠”們說什么,可他記不清,周圍的景物被帶著暖意的風(fēng)剪成了一個地方,一個有白雪,有梅花的地方,冬天的時候,雖然冷,但是芬芳迷人。
那個地方有個院子,很舊,有扇拱月型的門。
有個人會倚在那里,含笑,白發(fā)如雪,清傲似梅。他仿佛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堅定的守候在那里——永遠(yuǎn),直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
此時,他似乎看見那人,從梅花叢中緩步走出,灰眸帶著初春的暖意。
雪,停了。
“……映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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