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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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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五年(1619)，曾令兩大天下人秀吉、家康都稱贊不已的第一陪臣——后世聞名的“戰(zhàn)國兩大陪臣”（另一位為伊達家的片倉小十郎）之一的直江兼續(xù)，在大群名醫(yī)都束手無策之下病逝于江戶，享年六十歲，葬于米澤德昌寺。
由于嫡長子景明早逝，兼續(xù)養(yǎng)子政重被立為家督，后來政重回復(fù)本多姓，改侍加賀前田家，從此名耀一時的直江氏，永遠消失在歷史中。
*
在兼續(xù)去世前，稻姬曾去探望過他一次。
不管怎么說，兼續(xù)的長子景明早亡，被收為養(yǎng)子的政重是經(jīng)由稻姬，才從本多家抱養(yǎng)過去的。因此兼續(xù)和稻姬之間，也算是因為政重的緣故，難得可以算是關(guān)系良好。也經(jīng)常由于孩子的關(guān)系而走動走動。
病榻之上的兼續(xù)看上去精神很不錯，一點都沒有病人的樣子�？粗胬m(xù)那張多年未變的嚴肅謙和笑臉，稻姬恍惚間就想起了那抹火紅的身影。
兼緒是知（愛），三成是銳（義），幸村是勇（忠）。當初曾誓言并肩而行的三人為了貫徹那份友情，要為天下帶來太平盛世的三人，如今卻只余直江兼續(xù)一人。
端坐于他正對面，稻姬像是懷念一般看向窗外明朗的晴空，“兼續(xù)殿，亂世的確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可現(xiàn)在……當初四人，被留在這太平盛世的，也只余剩下你我二人了�！�
兼續(xù)沉沉嘆息，苦笑凝視著眼前被華服所包裹，卻失去了戰(zhàn)場之上颯爽之風與勃勃生機，看上去有幾分病懨懨之感的稻姬。他對稻姬和幸村之間所產(chǎn)生的感情，并沒有一般倫理上該有的譴責和厭憎，反而是默默守望的同情和憐憫。
自從幸村戰(zhàn)死之后，她的身體狀況就和精神狀態(tài)，開始分開呈反比、一路向著不同的兩個極端疾馳。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的心情卻越來越平穩(wěn)寧靜。
畢竟，思念……即使無法擊敗她的內(nèi)心，卻能夠熬垮一個人的身體。
為了轉(zhuǎn)移稻姬的注意力，兼續(xù)不得不緩緩地開口，將話題拉回來，不讓她一味地沉浸在思念之中。
“小松殿，三成是為了義，幸村是為了忠……他們都完美地堅守了自己內(nèi)心堅持的信念——愛義忠，我們?nèi)恕瓌俚阶詈蟮�、居然是‘愛’嗎？真是諷刺……”
「友情……？義和友情之類的，難道不從嘴里說出來，你們就會感到不安？」
三成是個別扭的人，可他也是個笨拙的人。他唯一的幾次失態(tài)，失措而又慌亂的不安樣子，就都是在兼續(xù)和幸村面前。
「抱歉……我好像總是會惹人不高興，哪怕對方其實是我想要去珍惜的人�！�
“三成啊——直到死前還曾被勸降過，可哪怕刀子刺進身體里，驕傲固執(zhí)如他，寧死都沒有吭一聲�！奔胬m(xù)略微瞇起眼，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小田原之戰(zhàn)時，三人的共同誓約。
那時候，面對兼續(xù)和幸村率先作出的誓約，一向傲嬌又別扭的三成，在猶豫踟躕沒一會兒之后，就淺笑著、將手中的折扇嘉瑞招福，與他們兩人的武器——伏鬼兼光及紅牙飛燕相抵在了一起。
「石田三成。得遇知音，三生有幸�！�
“直到最后一刻，三成都沒有忘記、也沒有放棄我們所一起誓言守護的對象……這太平祥和的天下。因此，即使到了此刻，一只腳都已經(jīng)邁進了黃土，我也沒有打算要放棄�！�
“而幸村……三成曾問過他，‘如果我和兼續(xù)死了的話，為了我們之間友情而戰(zhàn)的你，又該何去何從呢……？’幸村卻笑著說——‘那么，我就不妨將與你們的友情貫徹到底吧’�！�
“幸村他——一直都是那種太過正直、太過死腦筋的類型，那種正義感，令他甘愿用生命來捍衛(wèi)自己所堅信的東西。若有下一世，希望他能夠不要再活得這么累、這樣勉強自己。至少只是為了自己，任性哪怕一次也好。畢竟，亂世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需要他再那樣犧牲自己�！�
稻姬只是垂首低笑，“……那樣懂得妥協(xié)退讓的他，也就不是幸村了�！�
志高膽孤，寧死不屈——那才是真正的真田幸村。
對于稻姬來說，幸村留給她的，是沒有他存在的空洞虛無世界。而對于幸村來說，他留給她的，正是平穩(wěn)祥和的太平之世。在那個世界里，盡管沒有他，卻也再沒有任何的征戰(zhàn)硝煙。
她再也不用執(zhí)弓殺敵，那雙用來拉開弓箭的雙手，從此以后可以僅僅只去照顧撫摸柔弱卻頑強的撫子花。她再也不用穿著沉重冰冷的厚重鎧甲，那副看上去無比嬌柔的身軀，可以穿上華美柔滑的料子做成的貴重和服，悠閑地度過比血雨腥風更適合她的閑適時光。
但是，那又如何呢。
整顆心都被他所占據(jù)，連心里都裝滿這個人，幸村不在的世界，即使她再怎么堅強，也有支撐不住的時候。
兼續(xù)略微點了點頭，視線也隨之移向深遠明凈的青空，低聲喃喃自語道，“散りぬべき、時知りてこそ，世の中の、花も花なれ、人も人なれ。（知曉花必然是要散去的這一事實，就能明白世間人如花般終亦散盡。）”
只是那句話，不知道是在說他自己，在說三成，還是在說幸村。亦或者，這就是他們?nèi)说挠亚轶w現(xiàn)。哪怕不能并肩而戰(zhàn)，哪怕無法做到同生共死，也要為了貫徹友情，而將他們共同的愿望，守護到最后。
因為，他們是朋友。不需要并肩而戰(zhàn)，不需要生死與共，卻會為了同一個愿望而傾盡一生的摯友。
◇
兼續(xù)病重去世之后，稻姬去了當年大阪城之戰(zhàn)的廢墟。幸村的十字槍紅牙飛燕，依然在他倒下的地方屹立不倒，并未被風霜染上絲毫塵埃。只是看上去很有幾分破舊。
那是她最后一次穿上厚重冰冷，卻讓她有了仿佛時刻有他在身邊陪伴之感的沉重鎧甲。
即使曾親眼看到他的遺體，她也依然無法相信，那個人就這樣平靜淡然地離開了人世。
“戰(zhàn)場上只留下了你的槍，可我總覺得……你一定還活在我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我總是會忍不住這樣去想。”
紅牙飛燕——幸村遺留下來的，只有這把如同染上落日余暉一般火紅的長槍而已。為了自己的理想、朋友和所愛的人全力戰(zhàn)斗，直到生命也隨之燃燒殆盡……這是幸村留下的、他所存在過的證據(jù)。
雖然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盡管戰(zhàn)國之世已然結(jié)束。但是，她還在這里。
“我要活下去，好好守護真田家�！�
凝視著幸村的配槍許久，她才蹲下身將用來祭奠的撫子花，放在紅牙飛燕身邊，輕聲呢喃著，像是他就在眼前，“所以，我會活下去——為了保護整個真田家而活�！�
稻姬站起身，手指撫上略有些古舊的火紅長槍，仿佛依然能得見到那個人清俊的臉龐、溫和的笑容、平穩(wěn)的聲音，還有即使不去碰觸，依然能感受得到的滿腔情意。
“在你回來的那天，我會用笑容來迎接你。”她低聲許下了諾言。
所以，快點回來吧。幸村。我會一直等著你，等著你回來。
稻姬迎著吹拂過耳際的清風，抬起頭仰望無垠悠遠的天空，眉眼柔和地微微笑了。
可是那個人，始終沒有回來。直到她一年后，因為病重而離開人世，那個人都沒有再回來。
*
1620年2月24日，稻姬因為身體原因打算前往草津養(yǎng)病，但在途中的中山道鴻巣去世，享年48歲。最后被埋葬在信濃松代的大英寺，墓地則在現(xiàn)在埼玉縣的鴻巢。
就此，屬于他們的故事悄然落幕，成為了史書上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就能夠一筆揭過的陳舊往事。
◇
日本三大神社（出云大社、伊勢神宮、鹿島神宮）是本土宗教神道教的發(fā)源地，出云大社歷來被認為是人神交接之地。引導(dǎo)本該敗亡的武將去出云，實際就是輪回路上送一程的意思。
看著那位出云的巫女——阿國出現(xiàn)在面前，幸村一點都沒有驚訝。他很清楚，阿國出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去的他面前，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引領(lǐng)命中注定要死去的武將們，進入天國輪回之路。
而幸村的身邊，還有許許多多應(yīng)該早已逝去的人們。身后是淺井長政、阿市夫婦，身側(cè)則是幸村的好友石田三成，還有許許多多的英雄、武將們……
“繁花似錦終須落盡，這重重疊疊的櫻花啊……它飄落的時候是在邀請，邀請的時候它就會飄落。”
道路的盡頭立著一座巨大的紅色鳥居，跟隨在阿國身后靜默地前行的英雄武將們，都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手中輕轉(zhuǎn)著緋紅的綢傘，身為出云大社巫女的阿國緩緩回身，她微啟薄唇，猶如讖語一般輕聲勸解，“可這飄落的哪里是櫻花，卻是如朝露般短暫的生命。人生短暫只如依附于枝頭等待風起的落花啊。”
低聲輕笑著，阿國的身影隨花化作了虛無的幻影，伴著輕風消逝于他們面前。只殘留下最后一句飄渺虛無，略帶笑意的話語。
“亂世結(jié)束了，大家上路吧。”
越過紅色鳥居之前，浮掠過幸村腦海，卻沉入心底的人——是一抹再也無法驅(qū)散的淡紫色身影。
“阿稻（Ina）……”
唇齒微啟，一直以來不曾如此呼喚過的名字，與埋藏已久的感情一并噴薄而出。
只有在舍棄她的名字，一邊呼喚著“義姐”，一邊刻意提醒自己保持距離的條件下，他才能夠壓制住自己的感情。
可是此時，已經(jīng)再也無需逃避，也無處可逃。生前死后，卸下一身責任與負擔，他再也沒有了逃避的借口，也不愿再去逃避。
如若還有下一次，但愿不再負她——
這是他最后的愿望。
◇
他們已經(jīng)為忠義勇和家族，以及世間一切犧牲了一世。這一世，是否也該輪到他們以完全本我的自己，活出另一段不屬于正史的軼聞？
稻姬再次睜開雙眼時，才發(fā)現(xiàn)屬于“本多小松”的記憶之前，多出了另一段曾經(jīng)為人的記憶。那段人生盡管短暫，但卻更加鮮活明亮，也更加有血有肉。
那是屬于未來的……21世紀的一名少女的記憶。只不過當少女因為突發(fā)事故而生命終結(jié)，在她成為本多小松時起，那份記憶就被封印在了記憶深處。直到這一次輪回忽然打破記憶的封印——
他們的人生，簡直就像是游戲一般，通關(guān)之后一次又一次Reset（重置）重來，直到這一次，她恢復(fù)了成為本多小松之前的那段記憶為止。
歷史如旋轉(zhuǎn)的水車，總是周而復(fù)始地轱轆運轉(zhuǎn)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件，今后還會一次又一次發(fā)生。
幸村依然沒有任何長進，還是一如既往的忠勇兼?zhèn)洌潜径嘈∷蓞s已經(jīng)不再只是單純地為了主君、為了榮耀、為了忠義、為了家族、為了父親而奮戰(zhàn)的那位……高潔正直且單純遲鈍的武士公主。
現(xiàn)在的她，僅僅只是為了自己而活的稻姬而已。
幸村沒有變，可她卻變了，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盡管記憶影響了性格，她的心卻沒有改變。
回首過往曾經(jīng)，一步錯步步錯，回頭已是千帆過。
愛即便沒有回應(yīng)，只要懂……就好。那是扯淡！沒有回應(yīng)的愛，最后只會變成糾纏的折磨而已！沒有人會腦殘缺弦到一次又一次自己折磨自己，還外帶折磨心愛的人們。
那該死的責任……這一次，她絕不會主動去背負歷史上本多小松的責任。更加不會答應(yīng)嫁給幸村的兄長信之。至于幸村的正室、大谷吉繼的女兒安岐，她更加不會讓大谷家的任何人，接近幸村哪怕半步。
這一次……請容我任性一次吧。父親。
在心中默默地向雖然嚴格，但卻異常疼愛自己的父親、本多忠勝告罪之后，稻姬仰起頭，向眼前明顯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英挺男子，燦爛陰險地笑——
完全不同于過去那個、已經(jīng)死在歷史盡頭的本多小松端莊文雅的笑容，稻姬此刻的笑容顯得明快狡黠、又略帶幾分算計和篤定。
她說過，「在你回來的那天，我會用笑容來迎接你。」
現(xiàn)在，她只是在履行諾言而已。
“這一次，我不再是為了家族榮耀、舍棄自己的小松殿，只是獨屬于你的阿稻。所以，為了公平起見，你也要把你自己，交給我才行。”
與她所預(yù)料的一樣，聽到她這番直截了當?shù)谋戆�，略有幾分震驚無奈的幸村，露出了那樣青澀羞怯的一個笑容，與那時候總是略帶緊張與謹慎的溫和微笑相比，簡直可說是天壤之別。
“你果然非常堅強。比我堅強多了……”
薄唇微啟，滿腔情意纏繞著輕柔的吐息，融化為了那一個糯軟的發(fā)音。
“——阿稻（Ina）�！�
他微微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無意識地低垂下眉眼，抿緊薄唇，嘴角緊繃，像是為了遮掩他額發(fā)下、青澀羞赧的倔強神情一般，執(zhí)拗而又頑固。
明明她才是女孩子，幸村卻不好意思到了手足無措、只能艱難僵硬地低喚她名字的地步——稻姬不由得移開視線，非常失禮地大笑出聲，以示捉弄和嘲笑。
“噗……哈哈哈哈～～～！幸村，你到底還想讓我笑到什么時候？那么——你的回復(fù)呢？”
“抱歉，惹你發(fā)笑。不過，我還是要說——”幸村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隨后略有幾分忐忑地、用雙手輕柔執(zhí)起眼前少女的手，凝視她的雙目，認真鄭重地說，“從今天起，請允許我和你命運相連。阿稻�！�
十指交纏，就猶如藤蔓一般，再也不會分離。
只有她知道，從很久以前開始，從一次又一次重置的世界之中，她與他的命運早就已經(jīng)糾纏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離。
幸村并非一成不變，至少他已經(jīng)明白了……愛需要兩個人執(zhí)手并肩去經(jīng)營培育。
這算是……所謂的“守得云開見月明”？
然而不論是什么，這一次，她都不會再放開這雙手，不會再放開這個人。哪怕是要和歷史大潮，和既定命運為敵。
直到上天開了她一個大玩笑，將他們身處戰(zhàn)國的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全部送去了異世界…………名為《無雙大蛇》的中國、三國與日本戰(zhàn)國武將，還有仙界諸仙及遠呂智等妖魔鬼怪大亂斗的時空。
歷史大潮與既定命運，就此被魔王遠呂智莫名打破，稻姬開始覺得，似乎自己得感謝那條審美有點非主流的八歧大蛇。
因為在這里，她和幸村再也不用因為家族利益或者天下紛爭，再度經(jīng)歷一次生離死別。即使是在腥風血雨的戰(zhàn)場上并肩而戰(zhàn)，兩人只要執(zhí)手相依、并肩而行，便不會再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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