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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1992
片段1992
花邪
92年長虹推出了21寸的彩電引發(fā)了一陣搶購的熱潮,解語花剛好隨京劇團演出到杭州,出于趕時髦和飽眼福的目的,揚言要送一臺給吳邪。
那臺彩電賣到三千塊,這個數(shù)字在當(dāng)年來說是龐大的,它的體積同樣極端打擊吳邪家那臺舊黑白電視機的自尊心——如果它有的話。從商場坐了三輪車回來的路上這臺大彩電一直由解語花捧著,最后也是由他搬上了文具店的二層閣樓。中間吳邪想要幫忙被拒絕了,他稍微有點了解這個童年伙伴的心——學(xué)戲唱了那么多年的旦角,長相又清秀,小時候還被當(dāng)成是小女孩養(yǎng)過一陣,現(xiàn)在逆反了便急著要彰顯自己的爺們氣概?粗』ň莸谋秤安铰某林氐匾徊讲讲仍谥ㄑ阶黜懙哪咎萆,吳邪就在后頭暗暗計算著如果他連人帶機一塊兒摔下來自己接不接得住。結(jié)果人家都到了閣樓上了,過了一會兒探頭下來問他發(fā)什么呆。
21寸的彩電在并不寬敞的閣樓空間里顯得格格不入,像是擺駕民居的皇帝一樣盛氣凌人地堵著墻。因為在一天里花掉了太多(并不是他的)錢,吳邪一直處在一種恍惚之中,解語花問了兩遍有沒有錄像機他才反應(yīng)過來。
最后結(jié)果是問隔壁的鋪子借了一臺,吳邪半強迫地被按在閣樓上,連看了好幾盤錄像帶——都是解語花跟著京劇團出國演出時候拍的。規(guī)格還都不小,全是歌劇廳式的大禮堂,紅幕一拉開底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們跟打了雞血似地鼓掌,對于中國的國粹都挺識貨的樣子,完了之后有人獻花還有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上來握手。本來大彩電看著是挺爽的,只不過解語花一直在那兒興致勃勃地讓人猜哪個是他這點頗讓吳邪頭疼。那一身戲裝加上一臉油彩,全都像五彩斑斕的孔雀,他實在是辨認不清,就伸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指了一個在臺上唱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的貴妃,被敲了腦門。
“那是我?guī)煾!?br> “咦……你師傅不是二爺?”
“二爺是啟蒙的師傅,這個是進了團里跟的女師傅!
因辜負了期待,吳邪覺得有點抱愧,就不恥下問:“那你演的哪一出!
“正在戲臺子上呢!苯庹Z花指了指屏幕,吳邪一看,幾個手持宮燈的宮女正款款移步,心里罵了一聲靠,就這么個龍?zhí)捉巧,有什么可屁顛屁顛地跑來小爺跟前秀的?想歸想,他仍是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勢欣賞國粹,他還沒跟解語花熟到能隨便開口調(diào)侃的程度。
在老家的幼童年月不算,成年以后兩人的見面,這才是第三回。第一回是四年前,也是隨劇團來杭州演出。還在大學(xué)念書的吳邪莫名其妙收到一張杭州劇院演出票,還沒決定去不去看,接到父親一個電話,說是解家的孩子之前問起你來著,知道你在杭州,這次他剛好過去見見面。吳邪坐在自習(xí)教室里仔細回想,終于想起一個小女孩叫小花的,跟霍家的另一個小丫頭兩人老唱姊妹雙簧來著,并且好像確實是從小跟二爺學(xué)戲的。解家和吳家關(guān)系淡了很多年了,這一次對方從北京千里迢迢來杭州還寄戲票給他,這樣大動干戈只是要見一面童年伙伴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吳邪的腦袋就轉(zhuǎn)到了相親之類的地方去了,禁不住有些如臨大敵。事先還想了半天當(dāng)天是不是該洗澡換件干凈襯衫出去跟人見面,到頭來糊里糊涂被教授拖著整理數(shù)據(jù)直接就錯過了演出時間。錯過就錯過吧,吳邪其實心底松了口氣,一面籌措著如何跟家人解釋爽約一事的他剛回到宿舍便被告知有老鄉(xiāng)找。進了屋,自己床上坐著一個瘦瘦的青年,正老實不客氣地翻著他扔在枕頭邊的日記。
上大學(xué)時候的吳邪尚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此時看到自己的黑皮硬面抄(他明明記得是塞在枕頭底下的)被陌生人如此堂而皇之地翻閱十分之掛不住臉,幾乎有一種要伸手去奪的沖動。
“吳邪?”青年先懶洋洋地把完全摸不清頭腦的吳家小爺打量了一番,然后伸出手來,“我是解雨臣!
解雨臣和解語花是大名和藝名的關(guān)系,小花則是吳邪僅知的,被塵封多年的小名。解小爺?shù)钠鈺r晴時雨,從更換名字的頻率便可見一斑。心情好的時候他是解語花,聊起往事的時候他會很積極地把自己置入雙馬尾小姑娘小花的情境,而那天晚上他被吳邪放了鴿子,所以就是解雨臣。
宿舍里人多嘈雜,吳邪用全國各地都通行的你吃了嗎開場,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抱愧之余又有點高興,因為他自己也沒吃晚飯。大學(xué)的食堂八點以后就清空了,兩人穿過了半個夜色森森的西溪校區(qū),吳邪蠻自豪地泛泛介紹了一番說,北方無論哪個大學(xué)都沒有這么多樹吧?然后聽到了身邊的人發(fā)出了一聲敷衍的輕笑。
那天晚上他做東請的那頓飯昂貴又糟糕,吃掉了吳邪那半個月的生活費,請的對象還基本沒怎么動筷子。到后來就變成解雨臣坐在那兒翹個二郎腿看吳邪吃,喝著號稱龍井的茶沫泡出來的茶,吳邪覺得這人坐都坐得像是一出戲。整頓飯解雨臣就說了兩句話:“你不記得我了?”和“你以為我是誰?”——當(dāng)然,說后一句話的時候吳邪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再不知道就成傻子了。
但知道了跟說出來還是不一樣的。吳邪說出“原來你就是小花之后”覺得自己顯然是被今晚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數(shù)據(jù)沖昏了頭腦,揪著女娃娃的辮子之類的歷史遺留問題擺在現(xiàn)在兩個新時代的有為青年之間顯然是不合適的。但是吳邪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之后青年眉開眼笑地望著自己,一瞬間他有一種緊捂著的回憶口袋松了的感覺。吳邪抽煙是進了大學(xué)之后被舍友帶的,現(xiàn)在剛抽出點癮頭來,曉得了“一根飯后煙,變賽活神仙”的真諦。可是這時候把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他忽然擔(dān)心表演吞云吐霧給人看會不會顯得自己很幼稚起來。
接著他有點心虛地提出明天要不要觀光一下西湖,被很冷淡地拒絕了,說是劇團自己有安排活動。他們走到路燈下,吳邪把手插在口袋里,為如何回應(yīng)告別前對方的一句客套話“下回來北京我請你吃飯”而感到棘手,其實只要回答一個好字就行了。
當(dāng)天晚上吳邪的日記頗有一筆感慨,寫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真是奇妙,中間一旦打斷再要重新接合起來似乎很難,而且總覺得有種欠了點對方什么的感覺!边@句話在熄燈前又被胡亂涂掉了。吳邪的日記總體還是蠻符合一個理工科大學(xué)生的乏味,寫寫今天跟xx打籃球又他媽輸了,食堂的某小炒肉好吃什么的,偶爾來一筆感言也總是“我記得爺爺曾說”,“我奶奶曾說”,顯然對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人生經(jīng)驗毫無信心。
時間回到現(xiàn)在,錄像帶已經(jīng)看到了尾聲,從華麗莊嚴的舞臺變成了京劇團紐約觀光的花絮片段。吳邪看到背景高達的勝利女神前一男的架著□□鏡穿粉紅襯衫戴牛仔帽跟那沖著鏡頭比“耶!”的手勢終于噴笑。轉(zhuǎn)頭一看解語花已經(jīng)不在了,想起來他走之前有說過是回劇團準備晚上的演出。
這一次是專門對某些老干部的內(nèi)部演出,用小花的話來說就是你想看也看不到。吳邪沒覺得半點可惜,他本來就不是票友?戳税胩斓膽蚝筮z癥還挺強烈,做飯的時候腦袋里像被上了二胡的弦似地依依呀呀個不停。不過大彩電真是個好東西,他津津有味地準時收看這段時間熱播的情景喜劇《編輯部的故事》,打心底覺得彩色的李東寶跟戈玲比黑白的要好笑多了。他笑得攤在了床上迎來了片尾曲《投入地愛一次》,瞅瞅這詞兒寫得多好:投入藍天你就是白云,投入白云你就是細雨……吳邪翻了個滾,滾完又覺得自己怎么快活得毫無道理!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冬天吳邪回長沙過年,在奶奶家客廳里看到三叔親熱地跟一人摟著肩在一邊嘀嘀咕咕。吳邪從他們跟前走過,耳朵里飄進什么“乾隆天球瓶”之類的詞,心里咯噔一下,看到對方越過三叔肩膀沖他微笑,便手忙腳亂地點點頭致意。所以吳邪的古董買賣還沒開張,三叔手里最好的一件寶貝就已經(jīng)送出去了給了解家,當(dāng)然他當(dāng)時壓根就不知道。
奶奶一看見吳邪就咧嘴笑了,說一白來了啊。吳邪登時有點后悔自己戴了眼鏡,走到跟前小聲說了句是我吳邪。吳老狗過世后奶奶一個人過著過著就有些老糊涂,笑嘻嘻地掏出壓歲錢來給他,怎么會沒鞋穿,去,去買鞋去。吳邪拿著紅包有些難過,但又阿Q地想奶奶這些日子一個人過還是難得糊涂吧。
當(dāng)天解語花留下吃了頓晚飯。這天他是解語花或者解小花,因為吳家上下都糊里糊涂仍拿人家小名喊人,好像這樣便能恢復(fù)到舊時氣氛。吳邪聽他們聊起幾年解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北京跟霍家有成了親家等等,怎么都覺著現(xiàn)在自家這邊都有隱隱討好的意味,越發(fā)不吭聲地埋頭吃飯。偏偏解語花還在席間侃侃而談,說到自己去杭州演出被吳邪怎樣熱情招待了。吳邪一直覺得那次頗為尷尬,聽在耳朵里就有點訕訕地,心想你平時演就演吧,怎么吃個飯還要特意在長輩面前扮乖巧謙恭?
可能是要演足十分,解語花飯后還很自來熟地問吳邪要不要去打臺球。吳邪正想設(shè)法逃脫被三叔拉去湊麻將搭子之苦,就答應(yīng)了。其實他沒打過臺球。地下臺球室的隔壁是一個迪廳,有一兩個鐘頭他都是靠在墻邊手里拿著一支啤酒渡過的,脊背感到了墻那邊的一波波震動。
京劇和臺球似乎是兩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所以吳邪完全沒有料到解語花會是斯諾克的個中好手。解語花打起臺球的樣子是可以用殺氣凜凜來形容的,利落地挑了幾個陌生小哥之后他回頭問吳邪無不無聊。吳邪當(dāng)然是無聊得快要生根發(fā)芽了,心里蠢蠢欲動了許久也像一試身手。解語花就從最基礎(chǔ)的開始教他,在他身后幫他擺好姿勢。吳小爺氣沉丹田了半晌推出第一桿……直接擊空,解教練恨鐵不成鋼地直戳他腰眼罵:“不是才吃飽了飯嗎?你手抖什么抖!”吳邪心里委屈,暗罵他娘的全是隔壁那過于鏗鏘的音樂節(jié)奏鬧的。
解教練顯然沒什么耐心教人,沒一會便拋下他去另一桌跟別人捉對廝殺了。吳邪自己怪沒趣地拿著一個架桿一桿桿架著瞎打得滿臺子彩球亂滾,偶爾轉(zhuǎn)頭看一看人群里那個把背脊曲線弓得最優(yōu)美的身影,心想這個人做得最認真的事情,原來是玩。
能把一輩子玩漂亮了玩兒出花來也是不容易的。吳邪想自己這樣辛苦考了大學(xué),因為學(xué)建筑還比人家愣是多在學(xué)校熬了一年,出來卻打算開個鋪子做跟專業(yè)壓根兒沒一毛錢關(guān)系的事。仿佛只是人生自然而然就到這一步了,說不上甘心不甘心,如意不如意。解語花輕描淡寫地提過一嘴再在劇團里跟著唱幾年完了就回家里學(xué)做生意,聽起來也很有種游戲人生的瀟灑。吳邪知道學(xué)不來,也并不羨慕,倒是很樂意被帶著觀光一下。畢竟他也只有二十來歲,正像是一塊海綿一樣樂于吸收生活不同面的新鮮。他聽解語花講了不少個梨園行里的有趣事兒,某個老名角其實是個兔子(怕吳邪不明白,說到此處他還做了個勾小指的動作),有一夜在公園里搭訕了個青壯小伙回家,結(jié)果被跳了大神,挨了頓揍賠了錢還不敢報警。這個逸聞給吳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幾年后看那部《霸王別姬》的時候都沒法特投入地感動。
那次回家過年前后解語花一直拉著吳邪換著花樣玩轉(zhuǎn)長沙了小二十天,要不是吳邪還急著回去準備論文答辯和畢業(yè)后開鋪子的事還可能會更久。離開前吳邪檢討了上回招待不周的錯誤,誠心實意地再次邀請人來杭州,并許諾要是時間充裕還可以帶他去雁蕩看山。
只有一點他覺得奇怪,這個會玩、愛玩的主,怎么會在長沙沒有什么老朋友,只能拖著他一個倒處逛?吳邪自己從小在這兒長大,有一票的老同學(xué)——雖然最鐵的一個哥們進了監(jiān)獄,想叫出來聊天打牌還是一拉一個準的。他暗暗觀察了一番之后認為大概解語花這人交友的眼光頗高——這個結(jié)論有一點點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嫌疑。當(dāng)然他知道還有別的因素:家庭背景相似,又是小時候一度熟悉過的玩伴……感覺上像是“趁手”,不過吳小爺沒那么玻璃心,他樂于多交——或者說交回一個朋友。朋友并不是只有一種,他知道自己跟小花之間永遠不可能像跟老癢似地勾肩搭背、毫無芥蒂,而是一種需要維持的關(guān)系。小時候人是憑著本能交往,見到了就一塊兒玩,一旦分開就忘記了,現(xiàn)在則知道沒事可以通個電話,寄個明信片之類的讓它細水長流下去。
第二次來杭州 ,除了大手筆地幫吳邪把電視鳥槍換炮之外,解語花還做了一件后來被評價為“只有小花這種搞藝術(shù)的才會做得出來”的事。演出完了之后這個猛人搭車夜行百里帶回一筐新鮮的楊梅來,半夜四點狂敲小鋪子的門。吳小老板好夢正酣,被莫名其妙地折騰起來看著桌上的竹筐打哈欠打得直掉眼淚。解語花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剛從樹上摘下的楊梅一定要趁新鮮吃,過了夜就不好了。吳邪雖不敢茍同,卻也不忍拂了他意,反正起也起了,那就吃吧。剛下樹的余姚楊梅果然個大汁甜,兩人圍著竹筐吭哧吭哧地吃了大半框,吳邪酸倒了牙,估計第二天連豆腐都要嚼不動,還剩下的便裝了一罐子泡酒。
做完這樣一件頗有王子猷雪夜訪友風(fēng)格的事,解小爺自己陶醉了一番還意猶未盡,便伸手推推快要睡著的小老板問:“哎,吳邪,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這句話問得并沒有什么目的,就像是兩人童年生活的一種回放,小女孩遞一塊餅干給小男孩,就要對方承認自己全部的好意。
“好。”
吳邪心里明白這種好其實有點心血來潮,并且含著強迫接受的部分,可還是決定實事求是。
解語花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回答并不違心,過一會露出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
“這不算什么,”他用手指輕敲著桌子的邊緣,像是半夜報時的鐘擺蕩過吳邪不住打架的上下眼皮,“我要真對一個人好起來……估計能把你嚇?biāo)溃 ?br>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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