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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
2009年5月定稿
By:サや
正是初春時節(jié),韓府上下一片春色迷蒙。柳芽映襯著點點殘雪,涼風輕拂,殘雪便“撲哧撲哧”地落下,驚飛了樹下啄食的喜鵲,也驚飛了惴惴初至的春天。梅花倒是快落盡了,桃花卻依舊是半開未開,急壞了韓府的下人們。
有一個十來多歲的少年臥倒在桃花樹下,睡得香甜。清風突然猛烈了些,挑亂了他的發(fā)。青草尖輕觸了他的鼻子,使他微微發(fā)癢。少年狠狠地跳起來,咒罵了一聲。
恨冷風草尖,擾人清夢。少年憶起方才夢境,臉龐不覺微微發(fā)燙。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庭院,直奔西館而去。下人們驚慌地看著小少爺橫沖直撞,恐他生出什么事端來,像前幾天摔破皇上御賜的描金龍鳳花瓶什么的,最后只能讓大少爺來跟老爺來說情。
希澈推開西館那扇紫檀木門的時,他的哥哥韓庚正一邊端著一只正逸出裊裊茶香的青花瓷杯,一邊查看著韓家鋪子送來的賬本,專注的側臉讓希澈看出了神。
云母紋理的烏木桌上擺放著堆得整整齊齊的賬目,想必是阿爹塞給兄長做的。希澈想起這些就直跺腳,都是什么鬼賬目、爛賬目,才害得兄長抽不出時間來陪我玩的。
“希澈?希澈?”韓庚用手在希澈的眼前晃了幾下,不覺笑道:“你這小子呆呆的,八成是在想什么壞事情對不對?”
“羅嗦啦!”希澈急急地將韓庚的手推開,卻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剛剛眼前突然放大的兄長的臉,讓他不禁有些氣喘。在方才那個未竟的夢里,兄長柔柔地抱住自己,也是如現(xiàn)在般俊美的臉,深邃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自己。兩個人沉默不語,貫穿夢境的只有連綿不斷的流水聲和干干凈凈地緘默。
真是好看的臉。希澈不禁小聲地嘀咕道。如果說幾年前的兄長還跳脫著少年初成的青澀。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徹底成為全京城的姑娘們最傾慕的對象了。清俊的臉上隱隱逸出幾分絕美,深邃的眼眸染了幾分溫柔幾分專情。眉黛似遠山,薄唇如白玉——用廚房里那幾個多嘴的大媽的話來說就是“溫潤如玉”。
溫潤如玉,溫潤如玉。去他媽的溫潤如玉見鬼去吧。希澈氣鼓鼓地想道,就算他不“溫潤如玉”,我也——
我也喜歡兄長。
希澈知道,他對兄長的感情已經(jīng)不是那么簡單就可以……說不定跟京城里那些姑娘是一樣的。他心中早就有了定論不是么——他喜歡兄長,不是兄長,而是庚。
希澈知道,他變得歡喜,也變得畏懼。他不能再掩飾下去。兄長的微笑使他著迷,片刻不見他的兄長,便變得郁郁寡歡。他甚至不想像童年那樣撒嬌地喚兄長“庚哥哥”,不知什么時候他便開始用“兄長”來稱呼他的庚哥哥,用這生硬而疏離的稱呼來劃清這兄弟的界限……
韓府的丫鬟們都說,希澈少爺看上了某某家的姑娘咯!女人的直覺有時候真的敏銳得可怕。韓夫人也明察暗探了好幾次,可是誰都得不出結果。只有洗衣房的宋大媽根據(jù)她的獨家情報堅決地宣稱是李家二小姐李花花姑娘。
庚大少爺氣定神閑地端著天山銀針茶觀察著他的小兄弟。希澈旁若無人地發(fā)著呆,時而笑逐顏開,時而眉頭緊鎖。他覺得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小子吸引住了,嘴角不覺微微上挑。
“你笑什么呀混蛋!”希澈驚覺兄長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不禁氣急敗壞地脫口罵道,臉卻不自覺地暈染了可愛的緋紅色。
“不知爹娘聽到他們小兒子這番不雅的言論作何感想?”韓庚笑得一臉無辜,他的嘴角微微地抿著,眼中溫柔的笑意不可抑制地蕩漾出來。這正是他心情十分好的標志。
“哼,我說哪,今天是元宵節(jié)!毕3和蝗徽f道。
“恩?”韓庚的身體微微向前傾了一下。
“李家二小姐說今天朱雀大街會有一個燈會活動……”
“用不著把李小姐拿出來作幌子吧!表n庚含笑地說道:“你只是想為兄的帶你出去閑逛而已,對不對?”
“混蛋庚哥哥!”希澈拔腿跑出門去。
韓庚有些微怔,也許是那小子不知多少年沒叫過自己“庚哥哥”的原因吧。總覺得,有些懷念呢。希澈那小子,最近也總躲著自己。韓庚低頭嘆息了一聲。
“希澈!”韓庚略略地提高了聲音,“今晚我在韓府大門等你!
“于是說你干嘛會出現(xiàn)在這里?”希澈歪著頭問道。
“我不是說過在韓府門口等你的么……”
希澈極不自然地別過臉去,一絲笑意爬上了他的眼梢,沒有人知道他現(xiàn)在的心是顫得如何激烈,希澈重重地哼了一聲。
“走吧,走吧!毕3簽榱搜陲椬约旱牟话菜频卮直┑乩n庚向朱雀門方向走去。
兩人肩搭肩走在街上極不協(xié)調。韓庚穿著黑底描金龍鳳繡,上綴以瑪瑙明珠的華服,一看便知是京城里最富貴的韓家的大公子,而希澈僅著麻布衣服,頭發(fā)簡單地往后梳,有誰想到這個平民小孩是逃避功課的小公子呢、總之,這兩人引來大街上無數(shù)傾慕或艷羨的目光——當然,前者是因為韓庚,后者是因為希澈。
早知如此就不帶這家伙來了,希澈心里暗暗叫苦,卻又暗自得意,也許是因為那個人如此地引人注目,每個人都想與他同行,而他的手正被自己緊緊地攥在手心的緣故吧。
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拉著身邊的男人疾疾地在人流中穿行。
感受到一路以來那些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們投來的嫉恨的目光,他笑得更得意了。他突然停了下來,望向身邊的男人。韓庚摸著下巴,不解地望著希澈,看著他半帶惡作劇半帶認真地咧開嘴笑了。他能感受到手指被一根根地掰開,再并回來的時候,指尖多了希澈溫暖手指的觸感。
“嘿!完成了!”希澈狡黠地說道,舉起他的“作品”。
十指交纏,多了幾分愛戀,多了幾分癡纏,能感受到對方每一根指尖的溫度,知要某一方過于用力,連對方和自身都被傷害。
希澈茫然地想道,笑容中多了幾分苦澀的意味。
長安的元宵夜果然光芒奪目,盛大絢爛。金吾衛(wèi)在今夜也會解除夜禁。這一天的長安如同一艘在漆黑海洋巡行的燈火船舫,各式攤檔掛著各式的元宵燈,白紙糊面,描繪著花鳥蟲魚奇山異水,人事風情,極具匠心。未曾婚娶的公子哥兒和素日待在深閨里的小姐拋開禮數(shù)相攜相行,言笑晏晏。
此時希澈和韓庚就不顯得那么引人注目了,他倆默默前行,各懷心事。
“小姐公子,來買花燈吧,過一會兒元宵活動就開始咯!你們一定是最天造地設的一對!”一聲清脆的童聲叫住了他們。韓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小女孩提著十幾盞花燈沿街叫賣,此時正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們。
韓庚尷尬地清咳一聲,指著身邊那個正陰沉著臉的希澈說:“他是男的!
不是“他是我的弟弟”,而是“他是男的”嗎?希澈禁不住恥笑自己無謂的幻想。
小女孩驚叫一聲,滿臉通紅,視線卻不自覺地望著兩人十指緊扣的手。
韓庚溫和地笑,俯下身來看各式花燈!班牛膫好呢……”韓庚緩緩沉吟道。
“我要這個!”身側傳來希澈略帶喜悅的聲音,韓庚順著希澈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盞不起眼的花燈,背景淡雅素凈,紙糊的燈面上似是在描繪著湖邊的一場煙花盛事,兩個小公子手拉著手,凝神遙望著遠處正盛的煙花,一個略高,一個略矮,天地間仿佛有說不盡的相依相守。
“好,就要這個。”韓庚輕笑著拍手!澳窍3阂@個,我……就算了吧,我還是不適合參加這種年輕人的盛會呢!
“一兩銀子,謝謝。”小女孩笑顏如花。
兩人執(zhí)著花燈,在人流中緩緩穿行。
希澈凝視著手中的提著的花燈,幽幽地嘆息一聲。庚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記得那件事了。十年前,我們在湖邊看煙花,煙花好美哦,可惜我個子太矮,什么也看不見。你啊,突然將我舉起來放在肩膀上,我終于看到了煙花……可是呢,你明明最想看到煙花的。還有啊,其他人看見我們這樣也紛紛把弟妹舉起來效仿,可我不怕,因為,我的哥哥最高的……
“燈會開始啰。”朱雀街中央的大臺子上,奇裝異服的戲子叩擊著藏鼓,笙簫齊鳴,繽紛的彩帶從天而降,人潮開始爆發(fā)出洶涌的歡呼聲。
希澈挽起韓庚的手,走向最熱鬧的地方。
“今年元宵的特別活動即將開始,公子小姐們請將花燈掛在路邊的銀絲線上,活動開始后,請憑你自己的感覺選取你喜愛的花燈,月下老人將會祝福取得對方花燈的公子姑娘結為一生一世的有緣人!
紅衣的美艷女子在臺上大聲宣布著。人們開始躁動起來,花枝招展的女子羞答答地掛上自己的花燈,也不乏有心人在暗中觀察著自己心上人提的是哪個花燈,好讓自己一會兒偷偷去取。
“你干嘛不買個花燈,好找到你的‘一生一世有緣人’?”希澈使壞般地問。
“我說過我不適合這種年輕人的聚會嘛!”韓庚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而且……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哥真厲害嘛,平時倒真看不出來!毕3盒Φ么舐暎刂氐嘏牧艘幌马n庚的肩:“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李二小姐?王家千金?還是洗衣房的王大媽呀哈哈,說來聽聽嘛!
希澈的強顏歡笑讓看在眼里的韓庚心中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
韓庚忍不住上前一步,執(zhí)起希澈的手,他子夜色的眼眸有著莫名的波瀾,開口說道:“我喜歡的人……我好像不能和這個人在一起,希澈,我該怎么辦?”
希澈猛地掙脫韓庚的手,作出了一個“你少裝了”的夸張手勢。
兩人之間又剩緘默,再無言語。
“公子,花燈會已經(jīng)開始咯,沒有花燈咋行”兩人回過頭去,只見一個滿臉堆笑著討好笑容的小販拉著韓庚的衣袖,手中提著看起來是賣剩的花燈,他急急地塞了一個花燈進韓庚手里,攤開手滿懷“期待”地諂媚地笑。
希澈和韓庚無可奈何地對望了一眼,掏出銀兩來給小販。
“那,我們來掛花燈吧。”韓庚微笑地提議道。
韓庚的花燈是鳳求凰的圖案,最為尋常的那一種。兩人在花燈上提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系在銀絲線上。
“那,我們還是分頭行動吧。”希澈歡喜地說道,一溜煙地消失在人海中。
希澈其實并未走多遠,看著韓庚走遠后,他便從人群中鉆了出來。幸好,那盞花燈并不引人注目。鳳求凰的花燈著實太多,要不肯定全京城的姑娘都來哄著搶。而自己的花燈放在旁邊,不知緣何在一片喜慶的色彩中顯得孤獨而孑然,如此突兀地刺痛了心。
我是異類吧一定。希澈想,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無端地落下淚來。
我喜歡的人要是李家二小姐就好了,什么小姐都好,這樣誰都不會覺得奇怪,偏偏是兄長的話,是韓庚的話,叫我如何是好……我又怎么能棄掉這種喜歡……
希澈躡手躡腳地靠近自己的花燈,想將它取掉——反正,沒人會去取的?伤氖钟|到系著花燈的銀絲線時,他聽見自己的心臟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不一會兒,希澈提著那盞鳳求凰的花燈,在人群中若無其事地穿行。
希澈自以為他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去面對兄長或猜疑或厭惡的目光,可他余光瞥見的一抹玄黑還是使他慌亂地丟棄了花燈。他的心千百萬遍地罵著自己,卻也無力再看那個別踐踏得體無完膚的鳳求凰花燈。
韓庚向希澈走來,面容因逆光而模糊不清,希澈看不見他的表情。
“哥,怎么了。找到你的‘心上人’了嗎?”希澈笑嘻嘻地去摟過韓庚的肩:“讓我來看看你拿了那位姑娘的花燈?”他低頭去搶,手卻定定地停在空中。
希澈慌忙回頭去望,剛才那個掛著自己花燈的地方已經(jīng)空空如也。
韓庚手上提著一盞花燈。
那是一盞毫不起眼的花燈,淡雅素凈,似是在描繪一場湖邊的煙花盛事,兩個小公子手拉著手,凝神遙望著遠處正盛的煙花,天地間似有說不盡的相守相依。
雖然毫不起眼,但也是最特別的一盞。
“我猜你十分喜歡它!表n庚目光微閃,卻終究無再說什么。
“謝謝。”希澈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嗯……”韓庚始終掛著無關緊要的微笑,眼睛望向遠方。
希澈觸到韓庚溫熱的手指,瑟縮了一下,但還是把花燈拿過來,上面有未干的墨跡。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片片吹盡。
“這……”希澈一時無語。
人潮洶涌,獨余兩位失語人。
庚,你是不是還記得那年元宵,我們曾許諾的永遠。我們兄弟,不離不棄,今生今世。像過家家一樣的兒時戲言,是我十年來懷揣的甜美秘密。
澈,我知道你一定記得那年元宵,我們曾許諾的永遠。我們兄弟,不離不棄,今生今世。天知道我有多想去掉“兄弟”二字,只與希澈你抵死纏綿。
兩個人走在寂寥無人的小街道上,夜已深,再不回去定然會被家教甚嚴的爹娘說上半天。默默地向韓府走去,可能有些事不用說早已心知肚明,但也許元宵之夜總要發(fā)生些浪漫的事,也許黑心商販賣的花燈真的有著促成有緣人的魔力,也許作者大人的愛還遠遠沒有結束——
“喂,韓庚你站住,你是不是喜歡我?”希澈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上一句。
“嗯,讓我想想,真的有嗎?”韓庚淺淺地笑著,眉毛好看地彎起。
“沒有就算了,哼!”希澈氣沖沖地調頭想走。
韓庚猝不及防地將希澈緊擁于懷。
“希澈,其實……我看見你拿我的花燈了……”韓庚把頭埋進希澈的肩上悶悶地說。
希澈“噌”地緊張得想掙脫韓庚的懷抱,卻被抱得更緊。
“希澈喜歡我,是哪種喜歡?”韓庚魅惑人心的聲音柔柔響起。
“嗯……有時最喜歡了,有時討厭死了……我……”希澈自顧自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他依然說不出那句話來,臉龐卻不禁微微發(fā)燙,在夜色微瞑光線下,如薔薇般曛然。
……
手提著的花燈毫無預兆地掉在地上,燈油撒了出來,紙糊的燈面噼噼啪啪地開始燃燒,紙的邊緣被烤成金紅色,微微地卷著。畫上的二人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緋紅色,溫婉而凄艷。
此刻誰都不會去想未來會有怎樣的結局等待著他們。
我可以相信你嗎,庚?希澈想道。
無數(shù)紛繁蕪雜的思緒在腦海中浮光掠影地掠過,終究再無他想。至少是一瞬間的火樹銀花,即使是虛假的幻象,愿誓往。希澈緩緩闔上眼睛。
韓庚的吻是溫柔的,仿佛對待一件小心珍藏的寶物。輾轉反側,此等情愛,非是少年貪歡,而是十幾年來夜深露重的難耐深愛。寂寞的,綿長的,一生一次的。
子時二刻,焰火一朵接一朵地飛竄至夜空,炸裂了,熄滅了。
正是元宵佳節(jié),明月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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