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話說：既然他蠢到要走，就讓他走。
　　然而道理是道理。事情剛剛發(fā)生的時候，嘉羽完全不能接受。十年的感情，八年的婚姻，年初還在討論待李君此次項目結(jié)束后，就不再接要出長差的工作，安心準(zhǔn)備造人。然而就像電影中往往最后一次出任務(wù)的警察必定殉職，李君有了外遇。
　　情節(jié)分外老套。
　　短信訴寂寞，執(zhí)手訴衷腸，深夜里敲門。
　　嘉羽恨恨地想：要多么蠢，才會上這種圈套。可是李君甘之若飴。
　　她放棄“零容忍”的原則，苦苦哀求過。惜并不是誰肯低到塵埃，都能開出白蓮花，換回別人的真心對待，通常只是更方便被踐踏而已。
　　從事發(fā)至離婚，三個月。命運的大手將嘉羽的過去和未來活活地撕裂開，連著血肉。她從未想到過會有此種經(jīng)歷，多少次琴瑟和諧時，她感恩自己能遇到他，死心塌地的愿共度一生。
　　舊日越美好，越覺今日不堪。
　　他曾多么為她著想，倒杯水都先嘗冷熱，財產(chǎn)分割時卻錙銖必較。她維護自己利益，他酸酸地說：“好會算計�！�
　　嘉羽淡淡地回：“真會算計，又怎么會連老公都留不住。”
　　李君馬上說：“你不要去打攪她！”
　　是，如今他們才是一家人。
　　嘉羽原覺得簽下離婚證書那刻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然而燦爛的陽光下，她看見李君和那位從曾經(jīng)常去的館子出來，她幾乎站不住，要扶住旁邊的車子。
　　他們沒有看見她。那位扯著李君的胳膊搖晃，嘉羽可以想象出李君的表情，嘴角的弧度，眼睛的笑意。他勾上她的肩膀，動作熟悉的令人心驚。
　　真是花團錦簇。
　　她瞬間枯萎到無力支撐。嘉羽靠在路邊的車上，想：咦？這么痛，怎么還沒有一下子塞住死掉？
　　車窗玻璃緩緩地降下來，一個男人探出頭：“喂，你靠很久了�！�
　　嘉羽整個人跳開：“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里面有人�！�
　　男人狐疑地看著她。嘉羽慌忙去抹臉上的淚�？墒终戳塑嚿匣�，將自己抹了個大花臉。男人遞了張紙巾給她，說：“對不起，車子太臟了。”
　　嘉羽借著后視鏡看到真相，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
　　嘉羽和陳鋒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么一種糟糕的狀態(tài)下。

　　2

　　第二次見到陳鋒，是在工作場合。
　　老李帶著嘉羽去對方公司談合作事宜。
　　嘉羽曾經(jīng)和閨蜜說：“老李是黑暗中的一道光�！彼窍聦俚暮蒙纤荆拮拥暮谜煞�，兒子的好老爸。因有老李的存在，嘉羽相信自己遇到劈腿男，只是運氣不好。
　　一進(jìn)會議室，嘉羽就認(rèn)出了陳鋒。那個車?yán)锏哪腥�，曾�?jīng)看著自己灰頭土臉，居然可以忍住笑。
　　陳鋒見到她，照舊面無表情。或者眉毛略動了動？裹在職業(yè)裝下的嘉羽心怦怦跳，不知是否自己眼花。
　　他認(rèn)出來了嗎？他會因此懷疑我們的專業(yè)素質(zhì)嗎？這個案子很重要，整組人為此忙碌了好幾月，終于到面見大老板的一日，若是因為這點小細(xì)節(jié)功虧一簣，她無顏見江東父老。
　　他沒有------至少，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來有。
　　嘉羽暗暗地笑自己杯弓蛇影。至少，她該相信他的專業(yè)素質(zhì)。合作靠的是互惠，哪里會受小兒女情懷影響。
　　談判很順利。
　　末了幾位男士在天臺上抽煙，嘉羽站在玻璃墻的里面。
　　這種場合，最是男女界限。雖說商場無感情，可男人在推杯換盞中，在互相點火中培養(yǎng)的那叫什么？
　　秘書給嘉羽端了杯茶，她用茶的熱度暖手。
　　老李曾經(jīng)問她：“要不要拿個大假休息？”她說不要。忙碌起來，才不會多想。例如剛剛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時，她依稀覺得什么都沒有變，這一部分的她只認(rèn)數(shù)字，只知進(jìn)取。
　　老李不曉得說了什么，陳鋒居然笑了起來。這個老李，還真是有自己的一套。
　　嘉羽突然覺得炫目。
　　其實陳鋒并不算英俊，更不張揚，甚至可以說低調(diào)。會議室里，他著深色西裝，雪白的襯衫，領(lǐng)帶齊齊整整，和其他男人沒什么不同都是職場上的錫兵。
　　此時他微微一笑，甚為輕松明亮，帶點大事已成，勝券在握的篤定。
　　嘉羽別過頭。
　　玻璃櫥窗中的鉆石，欣賞過，也就罷了。

　　3

　　合作達(dá)成。嘉羽有一段時間常駐陳鋒的公司。
　　但兩個人級別有差，并無太多交集。時間久了，她聽到別人談?wù)撍乃绞隆Ｔ瓉硭挲g老大并沒有結(jié)婚，有人疑心他是同志，但他對男人也一樣冷淡。
　　不是沒有人試圖打破冰山，然而他真正不茍言笑。鶯鶯燕燕也就散了。
　　嘉羽甚為懷念老李的噓寒問暖。
　　每周回自己公司報備的時候，她都想對老李說：“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原來你是這么好！”
　　咦？這種心情難道不是只有關(guān)愛情？嘉羽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日子沒有哭過了，不再冷不丁的想起和李君在一起的點滴。會冷靜的想：自己當(dāng)日死纏爛打，不完全是因為愛他吧，也參雜著不甘心和對生活脫軌的恐懼吧。
　　一個人，也慢慢習(xí)慣了。
　　不再被人關(guān)心，也慢慢習(xí)慣了。
　　一度她變得很懶，懶得打扮，懶得說話。除了去上班，根本不愿出門。有一日她在家中，看著高樓下廣場中熱鬧的人群，覺得與世隔絕，全無眷戀，要很用力才抑制住縱身一躍的沖動。那日她決定不要這么下去，要自己給自己搭條梯子，救自己。
　　人生總有低谷，不能放縱自己淪陷。憤怒和仇恨再容易做到不過，難的是自血污中爬起繼續(xù)前行。
　　她從每日多說一句話開始。強迫自己面帶微笑問候身邊的人，哪怕是句“今天天氣不錯�！比缓�，竟博得開朗大方的名聲。
　　陳鋒偶爾會注意嘉羽。
　　之前最后簽署合作合同的時候，老李曾對他說：“我把最得力的干將派到你們公司來做這個項目，請你一定多關(guān)照她�！�
　　不論是一起開會，還是偶爾路過嘉羽的辦公室，他都不覺得嘉羽有什么地方需要他關(guān)照的。
　　她沉靜地在電腦前工作，她與同事輕聲談笑，她有理有據(jù)的參與會議討論。雖不見她神采飛揚，也未曾見她郁郁寡歡。
　　有時候他會懷疑，那天的事情真的發(fā)生過么？這個女人真的曾在大路邊，靠著他的車子，無聲地哭到不能自已？

　　4

　　項目即將結(jié)束之際，他終于有機會關(guān)照她。
　　冬日的夜特別暗，又大風(fēng)。嘉羽加班出來，裹著羽絨服仍然縮頭縮腦，完全失掉白領(lǐng)麗人風(fēng)范。
　　照例打不到出租車。略站了會她就被吹了個透心涼，一雙腳幾乎失去知覺。認(rèn)命的往地鐵站走，那怕道黑且遠(yuǎn)。
　　陳鋒停在她身邊，說：“上車吧�！�
　　嘉羽只猶豫了一秒鐘，呼嘯而來的北風(fēng)立刻打消她矜持的念頭。
　　她說：“謝謝送我到地鐵站�！�
　　陳鋒覺得被冒犯。她當(dāng)他是什么，出租車司機嗎？他一貫防著別人，第一次被人防著。倒是突然了解自己曾有多討厭。
　　他問：“你住哪？”
　　兩個人的小區(qū)相距不過一里。那邊離地鐵頗有距離，陳鋒很奇怪她下了地鐵原準(zhǔn)備怎么辦？
　　她歉然：“怕給你添麻煩�！�
　　既然住得近，再推辭太過矯情。
　　陳鋒說：“老李曾經(jīng)托我照顧你�！�
　　“是么？”嘉羽心中一暖，老李從沒提過。
　　“你一直做得很好，”陳鋒說，“倒不需要別人的特別照顧。”
　　嘉羽咬住嘴唇，決定坦陳相告：“是因為之前剛剛離了婚，老李大概怕我情緒不穩(wěn)�！庇纸忉�，“老李這人有古風(fēng)，既當(dāng)我們是下屬，又當(dāng)是晚輩。”
　　陳鋒沉吟半晌，提起那天的事。
　　嘉羽解釋：“知道，和真的看到，沖擊力不同。說到這，我欠你一個謝謝�！�
　　“任何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都不會把車開走的�！标愪h說，“我只不過做了所有人都會做得事。”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想起某著名男星，那句男人都會犯的錯。猥瑣男為著給自己辯護，生生毀掉群體的名聲。
　　靜默。陳鋒伸手打開CD機，音樂緩緩流淌出來，是披頭士的let it be。
　　所有傷了心的人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都將會有一個答案，順其自然。嘉羽在大學(xué)時一度非常愛這首歌。很久很久沒有聽過，似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又回到熟悉的地方，頗有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之意。
　　巨大的聲響打破意境。
　　正常行駛中也會被人追尾。幸好系了安全帶，只有嘉羽被抱在懷里的手袋碰破臉皮。
　　嘉羽自嘲：“原本指望它當(dāng)板磚擊退匪徒，無奈學(xué)藝不精。”
　　后車掙扎下一個滿面通紅，大舌頭的男人，一望而知醉酒駕駛。即使是對方的全責(zé)，麻煩卻是大家的。
　　陳鋒同嘉羽說：“對不起，連累你�！�
　　嘉羽用車內(nèi)急救包處理傷口，答他：“不因為搭我耽誤幾分鐘，就不會遇到這醉鬼。”
　　事情就是這樣。早幾分鐘，晚幾分鐘，也許一切都不同。大概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5

　　嘉羽帶著大口罩來公司。一方面是遮擋臉上的劃傷，另一方面是受了凍不幸重感冒噴嚏鼻涕不斷。若不是項目收尾缺她不可，真想躲到屋中不見人。
　　這么在乎形象，心中的傷大概是痊愈了吧。
　　陳鋒午休時特地去嘉羽的辦公室探望，正看到她對著鏡子滿面愁容，側(cè)著臉細(xì)細(xì)觀察，雖然按照醫(yī)生所說，只是淤青與表層擦傷，應(yīng)該不會留下永久印記。不過嘉羽思及自己年過三十，恢復(fù)能力不比從前，頗為憂慮。
　　與嘉羽觀感不同，陳鋒反而覺得她被揪得通紅的鼻子更令人矚目。
　　兩人什么還沒說，一名冒失同事沖進(jìn)來：“嘉羽姐，給你打的飯！”
　　第二眼看見陳鋒，立刻站直：“陳總！”
　　當(dāng)日下午流言便散播開來，一是嘉羽臉上有傷；二是這個傷多半和陳鋒有關(guān)。第二點非常重要。
　　雖是事實，嘉羽卻有百口莫辯的感覺。何況陳鋒尚有句話令她壓力倍增。
　　他中午在她的辦公室呆了一刻鐘。問她的傷口還疼不疼？嘉羽說：有點，沒關(guān)系的。問她的感冒怎么樣？嘉羽說：就是感冒，沒關(guān)系的。問她需不需要休息？嘉羽說：項目急，沒關(guān)系的。
　　陳鋒認(rèn)為她可以取名叫沒關(guān)系小姐。
　　他不知沒關(guān)系小姐心里想的其實是：疼又能怎么樣？感冒又能怎么樣？若是大神，有句話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小民另有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他輕飄飄的留了一句話后絕塵而去：“晚上一起走吧。保險公司給我租了輛車。”
　　竟沒給她機會婉拒。
　　她食不甘味（部分是由于感冒），心亂如麻。如果不是陳鋒素來愛惜羽毛，她簡直要懷疑他試圖潛規(guī)則。
　　別說，若不是離婚，她沒機會看穿幾位老相識。以為她虎落平陽，跑過來要分杯羹，令她眼前黑了又黑。幸好還有其他好友仗義相助，幫她渡過恢復(fù)期。人性的黑暗超出她預(yù)料，也確實存在明亮溫暖的那扇窗。
　　只不知，他是哪類？

　　6

　　千回百轉(zhuǎn)間，嘉羽接到老李的電話。
　　“陳鋒說他開車帶著你出事了？”老李問，“到底怎么回事？這屬于毀壞我公司固定資產(chǎn)！”
　　饒是煩惱多過云，嘉羽也被逗樂了。
　　細(xì)細(xì)地把前因后果匯報，并再三保證保證公司固定資產(chǎn)只稍稍磕碰并沒流失損毀，鼻音重是因為在風(fēng)中等警察處理事故受凍感冒而非受盡委屈偷偷哭泣所致。
　　老李悻悻地道：“原以為這小子挺靠譜的，還再三拜托他關(guān)照你�！�
　　“世事無常啊�！奔斡鸾忉�，“這也不是他的過錯�！�
　　“好吧，看在他還知道打電話給我這個老人家道歉，我考慮考慮是否原諒他�！崩侠畹溃耙曀馁r償而定�！�
　　嘉羽笑：“馬上項目開慶功會，您當(dāng)面和他交涉吧�！�
　　她隱約察覺到了什么，所以陳鋒過來，她第一句話問他：“您和我們李總以前就認(rèn)識？”
　　陳鋒平靜地答：“是，原來是鄰居。他看著我長大。”
　　嘩，嘉羽掩嘴。好在項目已結(jié)，成績斐然。否則此關(guān)系暴露，太容易被人拿來做文章。嘉羽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陳鋒恨不得敲她的頭。
　　此時雖已過正常下班時間，公司仍有小蝦三兩只。兩人齊齊出門，遭到矚目。嘉羽有大口罩遮臉，陳鋒處之泰然，安之若素。
　　路上他提到與老李的電話。
　　閑閑地說：“老李問我怎么賠償。”
　　嘉羽不知如何回話，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百萬英鎊好么？”
　　惹得陳鋒大笑，沒料到現(xiàn)今還有馬克.吐溫的粉絲，還是她中意格利高里•派克？
　　嘉羽神經(jīng)緊張，提醒他注意行車安全。其實陳鋒通常做事嚴(yán)謹(jǐn)，一貫為人信任。無奈記錄染上污點，需要更多表現(xiàn)洗脫。
　　車到她家樓下，嘉羽謝過陳鋒。陳鋒故技重施，告訴她明日七時半此地等，再次絕塵而去。嘉羽回想被他一路引導(dǎo)談?wù)撝S刺文學(xué)，原本準(zhǔn)備下定決心劃清界限的話，竟完全沒機會開口。
　　也罷。項目結(jié)束后她會回歸自己公司，多不過一周。

　　7

　　慶功會。
　　嘉羽的感冒好了七七八八，可是臉上的傷痕暫時還在。她用了遮瑕膏，仍然能看到一絲紅印。
　　老李喝了酒，拉著她去找陳鋒，問他：“這么好的女人，破了相，怎么辦？”陳鋒也喝了酒，半真半假地說：“我用一生賠給她！”
　　嘉羽冷汗直冒，迅速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人生得意須盡歡，沒人注意這個角落。幾乎要拍拍胸脯暗自慶幸。
　　然而陳鋒不放過她，問：“你沒喝酒？有駕照吧？帶了吧？今晚輪到你送我�！�
　　被人接送一周，她也沒話拒絕。
　　陳鋒在副駕駛座上歪頭看嘉羽，說：“開的不錯。”
　　嘉羽道：“五年駕齡。離婚的時候車子判給前夫。房子要還貸款，經(jīng)濟緊張，買個奧拓又不甘心�！�
　　一時沉默。
　　半晌陳鋒問她：“你還相信愛情？”
　　嘉羽輕踩剎車，將車停在路邊，轉(zhuǎn)頭認(rèn)真地同陳鋒說：“不但相信，而且要求更高。我沒后悔過當(dāng)初的死心塌地，是他做錯事，我無愧于心。將來若有機會再戀愛結(jié)婚，我仍然會毫無保留，也要求對方全心全意。若是不幸孤獨終老，我也認(rèn)命�！�
　　袒露內(nèi)心頗傷元氣。嘉羽深吸口氣，不等陳鋒接話，撥開左轉(zhuǎn)燈。
　　未及起動，啪啪聲中，聽他幽幽地道：“你覺得我人怎么樣？”
　　嘉羽撥回手柄，再次轉(zhuǎn)頭問他：“你可清醒？”
　　陳鋒笑：“要不，下車給你走個直線？”

　　所有幸福的故事都是類似的。他終于等到她，她終于遇見他。之前的曲曲折折鋪墊了柳暗花明的這一刻。然日子過下去，仍需打起精神，鼓足勇氣。所幸他和她，有時分歧，有時抱怨，未曾后悔。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