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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抬起手來輕敲。
門開了,雙方皆是微微一愣。
很帥氣的人。高而瘦削,精悍。穿一件有藍色兜帽的外套。
那個人淡淡地看著他,眼光如水。流冰一般,薄而冷冽。
那人看著他,沉默了五秒,道:“吳邪!
吳邪微微一怔:“我們以前見過?”
那個人的視線依舊停留在他的臉上,然后,搖了搖頭。
肯定是認錯人呢。吳邪輕輕一笑,遞上捏在手里的信封:“你好。這是我的推薦信!
那個人不語,只將信封接過手去,拆開,仔細核對。驀地卻又抬起頭來,應該是心有不甘的,可依舊沒有說話。
于是,吳邪又問:“我在哪里見過你嗎?”
那個人看著他,若有所思,終究還是沒有再說什么。
這下,吳邪略微有些不高興了,為了面前這個人的些許失禮。但隨即,他還是釋然地露出一個微笑:“我是吳邪,建筑學碩士在讀!
那人看著他,點頭:“我知道。我是張起靈!
古建筑研究所的辦公室很大,或許是因為擺了十來張油漆斑駁的老式寫字臺的關系,并不顯得特別空曠。那些臺面上都積了層輕薄的灰塵,應該是有些日子沒有人在這里辦公了。
吳邪站在原地,那個人只是沉默地在一整排文件柜前,專注而又從容地往一只牛皮紙袋里填塞材料。自始至終都沒有要回頭的意思,也沒有任何寒暄的言語。
吳邪不覺得尷尬,只是略微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這個人在哪里見過自己,但是,能夠確定的是,在自己已知的記憶中確實沒有任何部分可以和這張面孔重疊。
房間里安靜得有些詭異,要指望另一個人打破應該是沒有任何可能性了。所以,吳邪只能老著臉開口:“你也是學生?”
依舊得不到回答,雖然不想承認,但吳邪覺得自己的沒話找話,有那么一點點地,傻。于是,放棄般地,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是!
吳邪被突如其來的回答和遞到眼皮子底下的信封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那人見他不接,又道:“材料。你的!
吳邪慌忙把信封收好裝到背包里。
那個人在看見他的動作之后又走回了那排柜子前,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來逐個把柜門鎖好,然后又依次檢查過一遍。
在實踐的地方遇到這么號人物,還真是踢到鐵板……吳邪一翻白眼,再沒想法。
秋風萬里芙蓉國,芙蓉國里盡朝暉。馬王堆,長沙王室墓,岳麓書院,麓山寺,裴休墓,張浚墓,開福寺,橘洲,道吾山,密印寺,陶公廟,隋舍利塔,石霜寺,天心閣,愛晚亭,瀏陽文廟……書本之上歷史典籍中的名勝古跡,在并不充足的時間里,琳瑯滿目,匆匆而過,走馬觀花;蚴侨f千仰慕,或是不過爾爾。末了,在吳邪的腦海中唯一清晰的竟只有三湘四水的炎熱。明明在記憶中對這座城只是一片空白,卻在行走間有著宛如故里一般的熟悉親切。
那個人自稱只是受雇于研究所的“臨時工”,開著吉普車載了他一路,一路也只是沉默。
楚地飲食不似江南溫軟,可是吳邪自然地就感覺到喜歡。口味蝦、長沙臭豆腐、玫瑰白糖包、冬菇鮮肉包、白糖鹽菜包、水晶白糖包、麻茸包、金鉤鮮肉包、瑤柱鮮肉包、叉燒包、麻仁香酥鴨、楊裕興面條……哪一樣不是喜歡到不行。
晃蕩到夜市去吃燒烤。點了冰鎮(zhèn)的啤酒坐在路邊,曬在黃色的燈泡下,隔著沖天的煙火氣,吳邪竟然感覺到了一絲懷舊的味道。仿佛這樣的情景,自己經歷過了無數(shù)遍。而那個人,依舊是那樣不語地坐在自己對面。
“你是長沙人?”吳邪拿起瓶子,對面的人沒有拒絕,于是吳邪就將杯子倒?jié)M了。
“不知道!钡玫竭@樣的回答,吳邪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倒是符合這個人一貫的作風。
一貫……一瞬間,吳邪為自己腦海中自然使用的詞匯所驚訝。
“那就是在這里上學?” 吳邪又問,憑這個人對這座城市的熟識程度,他就是感到好奇。
“不是。”那個人又否定了他的猜測。
吳邪點頭,有些莫名地了然?蛇是忍不住想要繼續(xù)提問,不明緣由地,他就是想要知道這個人更多的事情,卻又忽然地有種千言萬語不知從頭說起的茫然之感。
一頓簡易晚餐吃得幾近沉默,倒是萬分接近了古人對于君子的約束,食不語。也意料之中地讓吳邪感到些許消化不良。
付了賬,吳邪手插褲袋一路往回晃。那人跟在他身后,依舊沒有話。經過一家還未關門的舊貨店,老板正端著碗坐在門外吃飯,見有客來便討好地笑了笑為他們讓出路。
吳邪回以一笑,抬腳進門。照那些世界五百強企業(yè)的說法,這叫做同業(yè)調查。
那人還是跟在他身后,亦踏了進去?粗鴿M屋子的發(fā)黃的字畫瓷器和帶著泥土的青銅鼎爵,吳邪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待回身,卻看見那人站在一只玻璃柜臺前,直直地看著自己。
吳邪一怔,只因為那人的目光。
目光中的清冷他并不是第一次感覺到,只是,在那樣眼神中,他隱約地感覺到了些許類似恨意的情感。哀而不傷,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無言。
吳邪覺得,自己,似是無法承擔……于是,他倉皇地叫了聲“老板”,然后天南地北地和店主聊開了。
自始至終,他都知道,那個人一直一直都在注視著自己。
最后,吳邪還是沒有忍住,說出了自己的家底。沒想到店主一反“同行是仇人的態(tài)度”和他交換了名片,還以一顆西漢琉璃珠相贈。
回到宿舍洗完澡是十一點,吳邪看了眼手表。明天要跟著研究所的一個研究員跑場子,有必要再確認一下早上出發(fā)時間。
“張起靈!
他站在走廊里叩著隔壁房間的門。里面的人沒有出聲,不會是在忙吧。
吳邪略微加了點力氣,又叩了一次。門沒有鎖,自動開了一半
吳邪猶豫了一下,推開門走了進去。
沒有人。驀地,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似地,他迅速地轉向自己的正后方。
那人圍著一條浴巾,站在浴室門口,淡淡地看著他。眼中略有責備的意味。
光裸的胸膛上,有一只黑色的麒麟。
紋身啊……吳邪暗自一嘆。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那只麒麟漸漸淡去,而后消失不見。
“唉?”吳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溫度高的時候才能看見!
過了好半刻吳邪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是在向自己解釋紋身會消失的這件事情。
“怎么弄的?”吳邪的好奇心被激發(fā)起來。
那人想了想,如是回答,“不記得了。”
吳邪一笑,道,“許多事情不是我們忘記了,只是想不起來而已!
面對吳邪的玩笑話,那個人眼神一黯,又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一清早兩個人便去所里和研究員匯合。要下野,有半天的車程。背著三只包的研究員很豪爽地坐進了副駕駛席,大方地把雙人后座讓給了明顯睡眠不足的吳邪。那人開著電臺,面對健談的研究員,只偶爾發(fā)出一些單音節(jié)的擬聲詞,算是回答。過了一個多小時,研究員因為消耗了過多的卡路里,倒先于自己倒下了。
在長沙花鼓戲若隱若現(xiàn)的唱腔中,吳邪側耳,聽到那人似是在說著什么,應該還帶有著某個地方特殊的口音和語調。并不陌生,可是他聽不懂。
午飯時分到達目的地,下車的時候吳邪叫住他。
那個人停下腳步,略偏過頭。
“有空的話能不能把那里琉璃博物館的地址寫給我?”
“對不起。”試探性地道歉,因為吳邪不確定自己的一句一時興起是不是傷害到了這個人什么,還是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憶。但顯而易見,自己是讓他不快了。
那個人淡淡說了句“沒什么”,沒有再多做回應,徑自離開。
到了駐地,在人群之中,那個人的深沉和寡言越發(fā)明顯。每天每天,從早到晚,都跟在研究員身后。測繪,制圖,計算,攝影,歸檔……接手的并不是難度多大的工作,但一件件都是極瑣碎的,需要小心翼翼花費精力下去,而且,負責這一塊的專人,只有自己一個。所以忙碌之余,連見面都的次數(shù)減少,更何況說話。
一天晚上,吳邪在整理完當天的現(xiàn)場勘察記錄抬手看表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應該是倒頭就睡的,可居然難得倦意全無。喝過兩杯涼開水,肚子卻是有點餓了。打著吳邪拿起手電筒走到大院廚房,八月的天氣,沒有冰箱,連半個冷饅頭都不剩。只能打道回府了啊……吳邪泄氣地往回走,才邁開兩步,就看見那人坐在院中樹下。
吳邪一愣,然后對他笑笑。原來失眠的不只有自己。見那人沒有要回應的意思就知道自己又做了件自討沒趣的事情,便只好摸著鼻子回房間。
“等等!蹦莻人出聲叫住他,弄得吳邪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
吳邪轉身,見那人對著自己點了點頭。
填過肚子之后吳邪晃出了院子的大門,那個人依舊不語地跟在他身后。
農村的夏天,夜晚有蟲鳴,偶爾還能夠聽見幾聲犬吠。
吳邪走上一個小坡,席地而坐:“你看!
兩人仰首。北斗星辰宛如閃爍的鉆石,嵌在墨色穹宇之上。
“天樞、天璇、天機、天權、玉衡、闿陽、搖光!蹦莻人伸手點過群星。
吳邪看著他,覺得自己竟然像高中小女生一樣,崇拜得不行。
離開前一天,吳邪向大家道別。午后,他去找那個人。
“我在哪里見過你的吧?”吳邪站在他的桌邊第二次問了這個問題。
“沒有。”那人淡淡地回答,連頭都沒有抬。
吳邪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深沉的挫敗感,就仿佛自己已然錯失了生命中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一般,可是自己就是怎么怎么都想不起來。
想要離開,因為覺得無地自容。抬腳瞬間忽覺自己應該有話要對他說?梢幌伦訁s又不知道要對他說什么,便隨口道:“對了,一直想問的。你今年多大?”
“不知道。”輕描淡寫的三個字,讓吳邪徹底不再回頭。
直到坐上了回杭州的火車,他才猛然覺察到了其中的微妙。一個人,怎可能連自己的年齡都忘卻。
九月中,新學期開始了。
吳邪回到校園。
圖書館的電子閱覽平臺上,他查閱到這樣一段摘錄,是某本筆記體雜錄,大概是說古時候苗人多有濕熱病,所以會用一種帶刺的植物汁液在小孩子身上紋身,用來測量體溫。
無意中和隔壁寢室的學弟聊起來。學弟笑著說他原來是遇到少數(shù)民族兄弟了。
吳邪認可。的確,那個人的不羈和特別與眾不同。雖然應該沒有過深交,但他就是知道。
于是,著魔似,吳邪發(fā)短信給古建筑研究所帶自己實習的研究員,想要問問那個人的近況。十多分鐘后,研究員打來電話。
通過一張通訊網,吳邪被告知,那個人早在他實踐結束離開長沙的當天就離開了那座城市。當吳邪問及那個人與研究所的關系時,又被告知,是臨時雇用。
原來他真的是幫工啊。吳邪感到惋惜,因為自己當時對于那個人所說的話的不信任。
——既然離開,就應該是回家去了吧。亦或者……
吳邪沒有往下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個只相處過一個月不到的近乎于陌生人的人如此關心。
也許只是巧合。
也許是他的想象能力太豐富了。
學理工科的人更應該堅信唯物主義,怎可憑借一時情感主觀臆斷意氣用事。
大半年后,吳邪去武漢參加導師的研討。
回來后轉道長沙。
初春時節(jié),市區(qū)的人流似比去年要多了些。
隔著一段斑馬線,他看見又他。
還是那件藍色兜帽的外套,黑色運動褲。背一只大雙肩包,發(fā)絲垂落,遮住了慣于冷漠的眼睛。
綠燈亮起,吳邪想要穿過人群去叫他。終究沒有成功。于是他叫他,大聲地,卻被車流人海的喧囂淹沒。
回到賓館,吳邪躺倒在床上,忽然,淚從眼角滑落,怎么都止不住。
他知道自己錯失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但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回憶起來。
那晚,他失眠。
——回到學校,一切照常。某夜,他通宵做夢。
夢中,有一個沉穩(wěn)地聲音一直縈繞在自己耳邊。
他說:“到我身后來!
他說:“帶我回家。”
他說:“幸虧我沒有害死你”
他說:“我用一生,換你十年天真無邪。”
他知道他是誰,可是最后的最后,還是叫不出那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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