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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
“掌柜,來壺竹葉青。”
滴答……是屋檐上盈滿的一滴雨水,被風抖在門口微微凹陷的青石上,那里已經(jīng)盛了淺淺一泓,明晃晃映著片橙黃晚霞,斜照在那方靠窗的木桌上。
要酒的是個二十七八的男人,面目寡淡,不露聲色的樣子帶著股郁郁的煞氣,倒可惜了那雙鳳目。
進門沒人招呼,點了酒沒人應聲。很明顯,酒肆里只有他一個客人,而那惟一的掌柜兼著店小二,也許是看著沒生意,抱著帳本睡得正香。他也沒怪店家怠慢,也不再叫人,就這么閑閑坐著,等他的酒。
這是南方一個叫河坊的鎮(zhèn)子,不大不小,離驛路不遠不近,春沒有牡丹可賞,夏沒有蓮塘可看,秋沒有桂子可賦,就是冬天想看看雪景,自然也是不能的。因此這個乏善可陳的河坊鎮(zhèn)攏共也就那百余戶人家住著,沒有游人,連過路的行人也是少見。
偏偏,每年的端陽,還就是有這么個青年人愿意到這城郊的小酒肆喝上一壺,大概是這的酒對上了胃口。
太陽已經(jīng)落山,靠在案邊打盹的店掌柜冷不丁被叫醒,先瞇著眼瞅瞅窗外,看雨早停了,不知道自己這盹打了多久。
這個客人他認得。五年,他來喝過五次酒,時間也極規(guī)律,每年五月初五。
記得他第一次來,也是這套半舊不新的黑衣裳,哦,那把粗布裹纏的狹長兵器也是像這樣放在手邊,理所當然地要他上一壺竹葉青。
那時店里還不賣竹葉青,剛從先師傅手上接管酒肆的小掌柜還是打消了早早打烊的念頭——反正關了門也是一個人,不如就招待這個奇怪客人喝一壺,就當是兩人搭著過了端陽。
事實上,他為這個想法郁卒了很久,這男人完全不同別的捧了酒就開始山河湖海高談闊論的酒客,整整一個晚上,就跟他說了三句話……三句!
“掌柜,來壺竹葉青。”
“這位客官,今兒可是端陽,不如來點雄黃酒,嘿嘿!應個景,驅(qū)兇避邪!
搖頭。
“呃……實在對不住,其實小店沒釀得竹葉青!庇樞,“要不,有自釀的花雕?”師傅教過,沒得讓上門的客人敗興的,而且他也覺得,不能把這個在端陽節(jié)獨自一人出來找酒喝的男人拒之門外。
“可以!
以上,就是全部的對話。接下來,一個人心無旁騖地喝酒,一個人悶悶的撥算盤。相當無趣……
等男人付了酒錢要走,小掌柜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上趕著追出店門,“下回再來,小店釀好了竹葉青招待……”
男人回頭看了看門口陳舊的酒旗,像是真的在認門,“恩。”
其實所謂的下回再來很多時候只是句客套話,尤其對這類萍蹤云跡的江湖人。所以,那一說一應到底存了幾分認真,還真沒人能說得清。
第二年,客人卻真是又來了,悄無聲息地進了店里,坐下,說一聲“掌柜,來壺竹葉青!
正低頭記帳的掌柜愣給嚇了一跳,帳簿上畫出好長一道墨線。
這一年的時間里,小掌柜把這家傳的酒肆經(jīng)營得不錯,店里添了桌椅,外面也圍了一道竹籬,請了一個店小二,不過提早放回家里過端陽了。每到過節(jié),郊外的小酒肆向來是不會有人來的,要喝酒的也都往鎮(zhèn)里幾間酒樓飯館去了,不過他一個人吃住都守在店里,也就不介意把門多開一會。
一個照舊推薦了端陽的雄黃酒,一個照舊搖頭,如愿喝到了竹葉青。和酒一塊端上來的還有一小碟兩粒翠綠青梅,男人抬頭看看他。
“喝好了解解酒!最近外面路上有些山匪,不太平!
男人有些詫異一樣的,過了會兒說了聲“謝謝。”
掌柜這才想起他是隨身帶著兵器的,暗自懊惱怕是多管閑事了。
接著還是一個人靜靜喝酒,一個人埋頭算帳,還是……相當無趣。
第三年端陽,店小二從晌午就攛掇他家掌柜的提早打了烊進鎮(zhèn)里逛逛,老好人掌柜明白是這小子愛熱鬧想開溜了,干脆剛過申時就準他先走,自己看店。
“這個時候也沒生意,干脆一塊去吧?您在這連口粽子都吃不上……”店小二待了這兩年,知道掌柜的脾氣好,不忌諱他說那些“沒生意”的喪氣話,繼續(xù)攛掇。
掌柜的笑笑,“那倒未必!
“?”
“說不定還有客人要來呢……”
“切,就怕不是客人,是過路的孤魂野鬼來跟您討酒喝呢~”說完腳底抹油就跑了。
“小兔崽子!”掌柜笑罵,隨手一張抹布往門口丟去。真準,糊他一臉!
等等等等等等!看清楚究竟糊了誰一臉,小掌柜慌得跳腳,忙上去拿袖子給他擦,“失禮了失禮了!客官您今年來得早哈……”
男人也沒生氣,掌柜的袖口染著股若有似無的酒香,他不自覺地還往前湊了湊。兩人相距不過方寸,掌柜比他略矮點,揚起頭給他擦臉,卻沒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也是一層薄薄的紅。
這次倒是男人先開了口,“那是店小二?”
“咳,個燎毛的小凍貓子……”掌柜搖搖頭,一臉的家門不幸。“來喝酒?”
“恩,不喝雄黃酒!
掌柜的訕笑,這男人對雄黃酒倒真是避之不及。突然想到小二說的那句‘過路的孤魂野鬼’,再看這一身黑衣行跡飄忽的人,心里一下發(fā)了怵,都說雄黃酒祛兇避邪,他怎么也不肯喝,難不成……
一看男人在夕陽下拖著條瘦長的影子,連笑自己胡思亂想,哪個孤魂野鬼那么好興致,每年跑到同一個地方喝酒?
男人看他神游,好象明白他在想什么,搖搖頭,“放心,我應該不會害死你!
“什么?!”
“你不是很奇怪,為什么我不愿喝雄黃酒?”
“呃,是有那么點……”
“先倒酒,竹葉青!
掌柜的把酒端來,男人又加了個杯子擱在一邊,“坐!
看來他今天竟挺有聊興,兩人第一次相對而坐,窗外酒旗搖曳,映著融融暮色,萬籟俱靜。
“今日是我生辰!蹦腥撕瓤诰疲f道。
“啊?”掌柜剛想道賀,看男人神色仍是寡淡,再一想明白了!拔逶挛宓纳桨。”
民間流傳五月五日是惡月惡日,百害皆出,若是五月五生子,則克害父母,這樣的生辰可以說是大不吉。
“你……”他覺得自己該接句話,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八面玲瓏的店掌柜好像突然沒了用武之地。
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母親生我時就難產(chǎn)去了,五歲時父親晚歸遇上強盜,也遭謀財害命。我跟著叔父生活不到一年,叔母病故,堂妹夭折,堂兄也患了重病。叔父家里拮據(jù),把我賣了人,后來聽說堂兄病好了,可見我確是不祥!
是挺倒霉的,掌柜聽著,心里也覺得難受。因為從小被視為不祥,才會那么抗拒避邪用的雄黃酒。
“那你現(xiàn)在?”
男人看了眼手邊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兵器,“替人賣命!
掌柜的能聽明白,這賣命可不是隨口一說,男人話不多,卻從不騙人,他說賣命,必定真的是你死我活拿命在搏。便也下意識去看他那兵器,長而厚重的形狀,他覺得里面應該是一把刀,就像它的主人一樣緘默、鋒利。
“會受傷嗎?”掌柜把兩只酒杯滿上,這些江湖人刀光劍影的故事他只在茶樓里聽過,實在遙遠得沒法想象。
“會死!
“那你為什么?……”
“為了活著。”
見男人定定看著自己,掌柜的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抓住他的手,馬上像抓了炭火似的放開,眼珠子也不知該看哪,只四處亂瞟。
“你……應該沒關系!
“什么?”
“你我非親非故,一年不過賣我一壺酒,你不用擔心會死!蹦腥擞靡稽c沒開玩笑的口吻說。
掌柜的卻還是聽出了那一絲懇求意味:我不會害你,不要躲開我。小聲地說了句,“笨蛋!
“恩?”男人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說那么多話,他的話好似要拿酒來送,一口接一口的也就微醺了,聽不請對面的低語。
“我說,……你下回來,我們一塊吃粽子,記得啊!
第四年端陽,河坊鎮(zhèn)郊外。一個小酒肆過了子夜還點著燈,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居然真的有客人上門。
不同于以往來去都毫無聲息,掌柜的第一次聽見男人踉蹌的腳步聲,幾步跨到門口正要招呼,只見慘白月光下男人臉上濺著幾道血痕,身后走過的地方更是瀝了一地鮮紅。其實身上也都染透了,不過穿著那身黑衣,看不太出來。
男人見他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自己先把臉上的血抹了抹,哪知道手上沾血更多,這一抹還得了,活脫脫修羅再世。
掌柜的還能做什么,只能把他往屋里拽,紅著眼睛拼命拽,男人也不管這掌柜動作粗魯又拽裂了他幾條傷口,最后干脆晃悠悠往他身上一倒。
掌柜的還是拿袖子一下一下給他擦,只不過一年前擦的是水,現(xiàn)在擦了滿手的血。半夜三更腆著臉去敲鎮(zhèn)上藥店的門,好說歹說買到了藥。走在闃無一人的路上,整個鎮(zhèn)子都入睡了,他不知道滿身是血的男人是怎么走過這樣一條舉目四望也沒有一絲光亮的路,找到他那個只點了一盞燈籠的小酒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也破了好幾個口子,讓風呼喇呼喇地灌過去。
“你知道為什么我每年都來這里?”
“為什么?”
“因為你叫我來!
世人皆對我避之不及,只有你叫我來。
“以前我覺得,要是我死了,沒有人知道!
“…………”
“現(xiàn)在,至少你會知道!
“…………”
“哪年我不來了,就是死了。”
掌柜猛的把繃帶扎緊,兩粒藥丸堵了他的嘴,“閉嘴!
這年端陽,掌柜的沒做成那三十九錢竹葉青的買賣,還賠上了自己一張床、二兩藥錢。趴在床邊醒來時男人已經(jīng)走了,他開始相信他一定是屬貓的,不僅晝伏夜出,還悄無聲息,……還有九條命。
咬一口涼掉的粽子,下回等他來,再一起吃吧。
轉(zhuǎn)眼,這第五個‘下回’也已經(jīng)到了。
當年的小掌柜也成了來往客人交口稱贊的‘大掌柜’,價格公道,做生意實在,加之店里佳釀十里飄香,經(jīng)過的人都愿意進去坐上一坐。于是酒肆又大了一圈,二樓加了雅座,門前修了涼亭,栽了柳樹,留客的意思。老舊的酒旗、燈籠都換了嶄新透亮的。
五月初五端陽節(jié)也不再門庭蕭索,反倒是掌柜的早早便清了場。開著門點著燈靠著柜臺打著盹,專門等那個點一壺竹葉青的客人。
好像每年就這一個盼頭了。
天還沒黑就等到了人,借著暮色看去,還是一身黑衣,四肢健在、神色平常,雖說越發(fā)瘦削了,也不算太糟。
跟竹葉青一同端來的果然有兩只圓實可愛的粽子,剝了碧綠粽葉,騰騰冒著熱氣。掌柜自覺在男人對面坐下,笑容可鞠,“剛蒸好的鮮肉蛋黃餡,試試咸淡?”
“謝謝!
“我說……”掌柜拿起一根筷子戳戳粽子。
男人抬頭看他。
“你以后給我賣命得了!
“你說什么?”男人懷疑自己聽錯了,差點問他你要殺人?
“我可以發(fā)雙份工錢,但是你要起早貪黑要上菜跑堂掃地洗碗,要好好給我‘賣命’……”
男人瞥他一眼,“你缺店小二?”
“哎,那小子回鄉(xiāng)下娶妻生娃去了!
“不行,我……”
“我知道,你命里帶煞嘛,克害親友嘛!”看他臉色一沉,忙繼續(xù)說道,“我不怕啊,別說這命理一說虛無縹緲,就算是真的,我也和你一樣的,擱一起還不一定誰克誰呢,說不定天罡碰著地煞,扯平了呢?”
“胡鬧。”
“我是說真的!我從小也是失怙失恃,被師傅撿了當學徒,天天學釀酒學算帳,也沒個人陪,養(yǎng)貓貓跑了,養(yǎng)狗狗丟了,很可憐的!闭f完癟癟嘴,真像個可憐巴巴的小狗兒讓人想揉揉腦袋。
“你……”男人無力撫額,“我不欲與人多作糾纏!币膊幌肽恪蠡。
掌柜的又一戳粽子,“那你說說,三日前我才聽說書先生講你在天山和那個什么老怪大戰(zhàn)三百回合,為何今晚就到了這里?就為一壺竹葉青?”
男人無奈,“江湖傳言也是可信的?”
掌柜的快要把一只粽子戳爛,“重點不是那個!你今天不跟我說明白,我立時就將那竹葉青封了窖,你往后也別再來和我要!”
男人一愣,沉默許久,“你是認真的?”
炸毛的掌柜差點想拿粽子糊他臉啊,“我哪里像在開玩笑?”
男人繼續(xù)枯坐,連酒也不再喝,好像把過往那三十載炎苦都想了個遍,才換得一點決心,再開口竟有些干澀,“好,我便告訴你,我來,不為酒,是為人!
“那我也告訴你,這個人……”他指了指門外隨著輕風不斷晃動的燈籠,“這個人每年端陽,在這個沒人光顧的店里從早守到黑是在等誰……”
“今年等到一個落落寡歡的人,明年等到一個滿身是血被戳了幾個窟窿的人,后年干脆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人。”
那掌柜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垂下頭去,眼眶紅了一圈!拔也慌履憧宋,我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就這一條命硬得很,你可以慢慢克!
“對不起!蹦腥苏酒饋,越過小小的方桌探出身子,把那張臉收進懷中,只覺胸前濕涼一片。
“留下來吧,”懷里的人吸吸鼻子,又說,“留下來吧……”好像只會說這一句話似的。
男人摸摸他的頭,下巴緊緊抵上去,“好!
這樣,以后端陽節(jié),你不用趕路,我也可以早些打烊。
我們可以去看龍舟,逛燈會,天黑了再一塊慢慢走回來。
紅塵遼闊,總有兩顆心,能夠彼此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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