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在冬末早春時唐突而毫無征兆地跌撞進立夏的生活里。
　　他坐在立夏的左前方。他褐發(fā)黑眸，披肩長發(fā)像古代武士般用發(fā)帶高高束在腦后。
　　他的輪廓堅定剛毅，眉宇間就算是面無表情也染著決絕之色。
　　他的笑容是舒展開眉眼勾起唇角的堅決，帶著溫涼的弧度。
　　在開學(xué)第一天同學(xué)互相介紹時，他走到講臺前，臉龐上滿是桀驁不羈的決然神態(tài)。
　　他聲音冷冽斷絕帶著微微的朝氣。他說，他叫穴戶亮。
　　洞穴的穴，家戶的戶，光亮的亮。
　　立夏現(xiàn)在想起他當時側(cè)光的凜然容顏，心房深處仍舊會潮水翻涌。
　　立夏想，她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墮落進巨大黑洞而無法自拔只得聽天由命的。
　　即使已經(jīng)預(yù)知到了無果的苦澀結(jié)局，卻也還是奮不顧身地飛蛾撲火。
　　立夏想，這就是暗戀吧。

　　2.
　　穴戶和立夏的座位相距不遠，用手臂測量，恰恰好好是一只半的距離。
　　立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放課同學(xué)離去后朝著左前方的座位伸出手，光影從指尖脫離，在椅背和立夏之間劃出一條短短的線。
　　不多不少，正好10厘米，卻是怎樣也觸不到的遙遠，堪比光年。
　　立夏獨自一人常常拖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地苦惱自己在穴戶的心里是怎樣的存在。
　　自己每天早起，只為了趕在他之前進入教室，好在他踏進教室時假作從書本中不經(jīng)意仰起臉一面瞇著眸子讓日光傾瀉在眉眼見一面細著嗓音念出五個字的魔咒：
　　“早安，穴戶君。”
　　后者通常會半挑起眉角點點頭說“啊早安”，隨后就快步安坐到位置上，沒有了下文。
　　立夏總是裝作上課開小差而沒有記下作業(yè)，逮著前座的千葉后座的池田和同桌的山崎君課間離開的空擋愣頭愣腦地裝著傻問穴戶當天作業(yè)。而男生起初幾次會一面用蘊著模糊光芒的眼眸愣著瞟她一面蹙著眉一項一項報出作業(yè)名，后來逐漸習慣之后就會不等她開口便把預(yù)先抄好的作業(yè)紙條遞給她。
　　立夏常常會心神不寧地盯著紙條上方正鋒銳的字跡，一晃神就是一個上午。

　　3.
　　穴戶的家距離立夏的家很遠。
　　立夏開學(xué)不久就借著學(xué)生會書記的名義從花名冊上翻出他的住址。事后找出地鐵的站臺表略微一對照便一目了然。
　　從學(xué)校出發(fā)前往距離最近的地鐵二號線，自己的家位于第三站，而他的家恰好在反方向的倒數(shù)第三站。中間正正好好隔了十站的距離。
　　立夏偶爾也會在學(xué)生會工作結(jié)束后快速收拾安置好筆記趕往地鐵站，然后假裝巧合地撞見也在搭乘地鐵二號線的網(wǎng)球社訓(xùn)練歸來的穴戶。
　　每每自己都刻意隱藏在地鐵入口的人流中，直到男生有些疲憊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野中方才尾隨其后跟進地鐵站，用準備好的交通卡過檢開口，然后在男生停在站臺前時冷不丁出現(xiàn)在他身邊不遠處裝作毫不知情地一邊同一頭霧水的他打招呼一邊假裝無意地站到他身旁，再和他一并擠進地鐵里。
　　第一次時遇見她時穴戶挑起眉毛愣了半晌，隨后才無奈地蹙著眉說“喲，淺倉同學(xué)�！绷⑾耐凰淼辣M頭滲出的光芒打濕成毛茸茸的柔和的男生原本硬朗英氣的側(cè)臉，發(fā)了很久的呆。
　　到達目的地后立夏總是慢吞吞地跟在穴戶后面不言不語，而后者時不時地會放慢腳步等女生跟上來，直到走到叫不出名字的印著法語的甜品店牌前才停下。而立夏揚起下巴向男生陷在陰影里的臉龐彎起眸子道了別后總會盯著他在血色夕陽營造出的巨大聲勢中逐漸模糊的背影看很久。
　　嗓子卻一直酸澀得像是如鯁在喉一般發(fā)不出聲響。
　　心底像是老舊錄音機一般不斷重播微小執(zhí)著的聲音，總是隨著少年愈發(fā)看不分明的纖長身形逐漸變得精疲力竭般斷斷續(xù)續(xù)，逐漸終于徹底沉靜下來。
　　—— 我喜歡你。
　　—— 謝謝你。

　　4.
　　立夏總是很疑惑父母給自己起名立夏的初衷。
　　立夏，意為夏日的開始。氣溫逐漸開始上升，卻又被春天的溫涼層層包裹。
　　也許這就是自己奇怪性格的一大緣由。
　　明明內(nèi)心如同翻江倒海也因此有所行動，卻如鯁在喉般無法將心情表達出來。
　　盡管內(nèi)在明媚炙熱帶著灼人的溫度卻還是被外表與內(nèi)里不符的拘謹冰冷死死禁錮無法宣泄。
　　自己的沉默膽小不坦率要面子畫地為牢地在喉嚨里銘刻上封印套上枷鎖。
　　無論怎么努力也發(fā)不出聲音。

　　5.
　　生日前一天與立夏關(guān)系要好的女生就開始逐個跑到她桌前來戳著她說“立夏明天你生日我們放學(xué)去唱K吧”。立夏總是眨眨眼一面訕笑著點頭應(yīng)付一面用眼角偷瞄左前方男生的反應(yīng)，后者只是繼續(xù)埋頭翻看著音樂雜志。
　　沒有注意到么。
　　立夏心頭酸酸漲漲地有些難受便偏過頭去不再理會男生。
　　第二天生日時立夏依舊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到了學(xué)校。教室里依然只有寥寥數(shù)人，見到她之后也像往常般道了早安，隨后都逐個說了生日賀詞。立夏瞇著眸子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在座位上安坐下來等待穴戶。
　　后者卻直到放學(xué)也沒有出現(xiàn)的跡象。
　　立夏眨眨眼有些想哭，卻只能把鼻子的酸脹感硬逼回去。她對著左前方空蕩蕩的座位愣了一會兒，然后露出抱歉的笑容宣布了KTV取消的消息。
　　—— 并不是不喜歡。
　　—— 而是沒有你在什么都沒心情。
　　立夏理完書包后便翹了學(xué)生會的工作徑直走向校門口，途中路過網(wǎng)球社時恰好碰到換好衣服還汗流浹背的穴戶。她有些委屈，卻還是擺出笑臉問男生今天怎么缺席，而后者挑挑眉解釋說今天有網(wǎng)球比賽。她默默地點點頭向穴戶道了再見便轉(zhuǎn)身走向不遠處的校門，卻突然被男生正處于變聲期有些沙啞的聲音叫住。
　　處于驚愕，立夏忘了收回眉眼間的沮喪落寞轉(zhuǎn)過頭，卻被夕陽營造出的莫大光輝閃到了眼睛。在模糊的視野中，她隱約看到少年逆光的汗淋淋的容顏上略微勾起的唇角和眸子里水波般晃動的溫煦光芒。她聽見少年染上柔和溫度的聲線不靜不響映著堅定又溫柔的語調(diào)在晚風中揚起：
　　“差點忘記了。生日快樂啊，淺倉同學(xué)。”
　　立夏突然紅了眼眶。

　　6.
　　學(xué)園祭時立夏的班級抽簽抽到舞臺劇，雷厲風行的女班長便當機立斷決定要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穴戶很快就因為其出眾的相貌而被確定為男主角，立夏卻由于她干凈又不過分女氣的容顏和較為清亮爽朗的聲線以班里能般上臺面的男生不多為理由被決定為富家子弟男配角帕里斯。
　　擔任萬眾矚目的女主角的是班里人氣最高身形嬌小笑容溫柔嗓音甜美的加藤杏美子。
　　最終學(xué)園祭的班級舞臺上，立夏身著黑色寬大男式和服陷在陰影里和對面在明黃色燈光籠罩下蹙著眉頭一臉肅殺之氣的穿著白色和服披散開長發(fā)的穴戶對峙，刀劍相向。
　　立夏有些發(fā)愣，在男生持劍沖過來時竟忘了招架躲閃，被木質(zhì)長劍擊中腹部打倒在地。她被頭頂上方正對著自己臉龐的聚光燈晃得睜不開眼，視線模糊的瞳孔卻還是映射出穴戶和加藤擁抱在一起的身影。
　　“啊，我的愛人。我的妻子。
　　“我要永遠陪伴著你，再不離開這漫漫長夜的幽宮�！�
　　耳畔響起少年轟然倒地的聲響以及緊跟其后的加藤延綿不絕的悲泣嗚咽。
　　立夏眼底濕潤微弱的光芒無聲地熄滅了。

　　7.
　　立夏有很多事情想告訴穴戶卻說不出口。
　　比如自己的家與他的住宅在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馳。
　　比如自己每每去的甜品店的老板娘在說著“喲立夏又來啦他還不知道你其實根本不在這里打工嗎”時是帶著怎樣悲天憫人的神情。
　　比如學(xué)園祭時自己是懷著怎樣妒忌酸澀的心態(tài)紅著眼睛看著他與加藤相擁。
　　比如自己晚上慢慢吃著每天早起為他做的卻又不敢送出的便當時心情是怎樣的苦澀。
　　比如自己喜歡他。
　　這些全部都說不出口，只能在心底無力掙扎直到腐朽。

　　8.
　　穴戶生日前一天晚上立夏徹夜未眠一心一意地做草莓奶油蛋糕卻由于不擅長家政而味道不是過甜就是把味精當成白糖放所以只得一次一次重做。
　　第二天立夏到校時男生座位旁已經(jīng)層層疊疊圍了很多人。立夏踮起腳望見層層堆砌的用各種花色的禮物袋包裝紙細心裝點的禮物愣了一下，想靠近男生卻無法穿越人堆只好坐在座位上發(fā)呆。
　　上課鈴打響時人群終于驀地散開。立夏趁著老師還沒來拎起蛋糕走到穴戶桌旁卻瞥見了桌腳剛剛沒看見的裝飾精致墜滿奶油花和粉紅色愛心的蛋糕。做工很精細樣子也很美味。和自己連味道都很樸素的蛋糕絲毫沒有可比性。
　　這樣想著腳步卻沒有頓住。立夏停在男生跟前機械地喚他的名字將蛋糕遞出去。她一面努力將眼淚憋回眼眶一面清明地聽見自己佯裝歡快的聲音在體內(nèi)撞擊出空蕩蕩的回聲：
　　“生日快樂穴戶君。這是我早上路過蛋糕店買的…不過如果穴戶君不喜歡的話也不需要收下哦。”
　　男生仰起微微露出笑意的眸子一面沉著嗓子說謝謝一面收下蛋糕后立夏才勉強扯出難看的微笑然后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她盯著慘白的桌面看了很久，最后還是借口去洗手間然后在狹小昏暗的隔間里將頭埋進臂彎痛哭出聲。

　　9.
　　情人節(jié)放課后立夏還是和往常一樣在地鐵站等待穴戶從網(wǎng)球社歸來，望見穴戶時會上前幫汗淋淋有些疲憊的他拎大包小包的巧克力，再在甜品店門口分別時瞇著眼眸和他道別，換來一句男生挑著眉眼淺笑的“謝謝啊”便心滿意足。
　　就算前一天晚上徹夜未眠準備的巧克力沒有送出也毫不在意。
　　事后立夏常常會趴在羊毛地毯上一面啃自己做的有些苦澀的巧克力一面想暗戀究竟是有著怎樣的力量。
　　能夠讓人連給出毫無意義的人情巧克力都沒有勇氣。

　　10.
　　穴戶亮。
　　短短的三個字符，又有著怎樣的沉淀分量。

　　11.
　　國中畢業(yè)那天立夏奔走了整個校園只為了向穴戶道賀慶祝他畢業(yè)了，而最終如愿以償總算尋到時，闖入眼簾的并不是男生穿著畢業(yè)服的修長身影。
　　而是穴戶和淺栗色中長發(fā)的女生相擁的交疊輪廓。
　　事后立夏才了解到女生是隔壁班的朝野淺水。
　　她栗發(fā)褐眸，她眼神和他一般堅定固執(zhí)，她笑容清朗明媚帶著些許的男孩子氣。
　　這一點一滴卻又都是讓立夏無法升起憎恨之心的細節(jié)。
　　畢業(yè)禮結(jié)束時立夏還是逮住了正往網(wǎng)球社趕去的穴戶向他彎著眉眼道了賀，而男生背著光半垂著頭將溫涼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多了些許傷疤卻毫不影響相貌的眉眼一如初見時堅定而桀驁不羈，臉部輪廓卻脫去了國一時的青澀稚氣，便得愈發(fā)利落清明，惟一較大的變化只是原本的披肩長發(fā)由于網(wǎng)球部的事宜被一刀剪去，變?yōu)槿缃裆n藍棒球帽下的雜亂短發(fā)。
　　臨走時立夏向穴戶鄭重的道了別，后者只是愣了一下，也彎起眉梢笑著朗聲說了“再見”。立夏目送穴戶在夕陽下被拖得纖長的背影有些惆悵，卻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將手攏在嘴邊呈喇叭形喊出了三年以來一直都說不出口的“謝謝你”。穴戶只是略微停頓了一下腳步，便背對著她揚起手做出“再見”的手勢繼續(xù)向前。
　　立夏呆呆地望著男生逐漸模糊的纖長背影，視野逐漸被不知何時爬進眼眶的淚水慢慢虛化。她終于承受不住，慢慢蹲下來將頭深深埋進臂彎里放聲哭泣。
　　她沒有告訴他的是，自己由于父親工作的原因要搬到北海道去。
　　而他還是會繼續(xù)就讀冰帝。
　　心底嗚咽般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厚重，帶著沉重的哭腔。
　　—— 我喜歡你。
　　—— 我喜歡你啊。

　　—— 我喜歡你。

　　于是從此再不相見。

　　12.
　　很多年之后，立夏還是會想起他。
　　將長發(fā)像武士般束在腦后的他。
　　用藍色棒球帽扣住細碎短發(fā)的他。
　　在講臺前將自己名諱一字一句吐得清晰的他。
　　挑著眉眼點頭向她道早安的他。
　　半垂著頭蹙著眉向她報作業(yè)的他。
　　半闔著眼咬著唇細心給她抄寫作業(yè)項目的他。
　　網(wǎng)球社歸來擦著汗喘著氣的他。
　　地鐵站里挑著眉把她名字說得溫涼的他。
　　等待地鐵時低垂著眼簾輪廓利落的他。
　　在夕陽下逆著光用堅毅又柔和的語調(diào)說著“生日快樂”讓她瞬間流淚的他。
　　學(xué)園祭舞臺上身著白色和服眼神堅毅肅殺的他。
　　生日時收到禮物半仰著臉露出笑意的他。
　　情人節(jié)時揚起眉角淺笑著向她道謝的他。
　　畢業(yè)禮結(jié)束時彎著眉梢向她道別的他。
　　背對著她抬起一只手向著她輕輕搖擺告別的他。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牽掛著她的心情的他。
　　微笑時眸光清亮明朗桀驁不羈的他。
　　面無表情時也眼神堅定決絕的他。
　　名為“穴戶亮”的他。
　　忘不掉的他。
　　放不下的他。
　　他。

　　一絲一縷的回憶交織纏繞在一起，匯聚成少年堅定斷絕的眉眼。
　　是啊。
　　怎么會忘記呢。
　　那個是曾經(jīng)讓她牽腸掛肚肝腸寸斷的、
　　讓她飛蛾撲火燃盡了青春的。
　　他啊。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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