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欲飛身成佛，端金漆神像藐視蕓蕓眾生，卻真是諷刺，渡不過白蛇一劫。
　　法海，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1】
　　他踏著秋風而來，一襲倦倦僧袍行走間袈裟獵獵作響，手持金鉢，神色悲憫，一雙寡淡的眉眼，站在秋風里身長玉立。
　　許仙正把一味當歸寫在藥方上，手中的紫毫筆微微一頓，一滴濃稠的墨便滴在紙箋上，滑出一道長長的墨跡，深色的墨汁一路浸透，化成一滴濕潤的淚。
　　許仙輕輕的笑，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法海念了句佛號，微微斂住細長的眉目，眼神觸及那未寫完整的當歸二字，竟怔了怔，眼前的青年眉目如畫姿態(tài)優(yōu)雅，氣質(zhì)也是極好，明明一顆剔透玲瓏心，四下里卻是妖氣四溢。
　　施主，好濃的妖氣。
　　許仙擱下筆，微微側(cè)過身，白玉一樣的面容欺了過去，灼熱的呼吸拂在法海面上，似有若無的燥熱。
　　許仙看著法海不留痕跡的退了半分，挑了挑唇角，法海，我這局，你究竟是跳是不跳。

　　【2】
　　許仙清楚的記得，那是四年前，在西湖斷橋邊凄凄柳樹下，這個和尚就那樣在薄霧的晨曦里金光萬丈的走過來，穿過阡陌紅塵，前世今生，走到他面前來，好似穿過了千山萬水，裊裊光陰，那樣悲憫的神色，只那一眼，他卻已不知今夕何夕。
　　金山寺的法海禪師，慈悲為懷，普度眾生。
　　可是法海，你要如何——度我。
　　愛是孽，我渡不過，甘愿沉淪。

　　你家娘子是妖。
　　那又如何？
　　你會丟了性命。
　　那又如何？

　　沒有妖，你如何來收？你不來收妖，我要如何見到你。
　　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法海，你渡不了我。

　　【3】
　　蓮花艷艷的開滿整個荷塘，白素貞柔媚如骨的倚在許仙肩頭，許仙低飲一口上等花雕，微挑的鳳眼染上了醉意，娘子，今日有個和尚說你是妖。
　　法海立在門前，不染塵埃，超凡脫俗的樣子，袍角輕輕一掃，那一池紅蓮便消失無蹤，突出荒蕪的蒼涼的土地。
　　許仙仍是低頭，飲酒，波瀾不驚。
　　娘子，你不如就讓他，收了去罷。許仙低低的笑，我們都是劫，誰也渡不了誰，人心，哪有妖來的干凈？
　　做妖多好，愛便是愛，恨便是恨，哪有那樣多矯揉造作，哪有那樣多，我伏在金山寺前，看檀香繚繞，看你無心無覺的臉，一去經(jīng)年。
　　白素貞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心口碎裂的疼，她自嘲的笑，她真是一只多情的妖，一只會流眼淚的妖。
　　小青曾經(jīng)問過她，姐姐，你千年的修煉就為了一個許仙值得嗎。
　　她無法確定來這紅塵一遭究竟值不值得，可是如果沒有許仙，那要這千年修行，又有何用。
　　小青，你不懂，許仙，是我的劫。
　　白素貞閉上眼，還能看得見，那時的許仙，江南氤氳的雨，他站在船頭，眉目如畫深情款款的模樣，手中的紙傘在煙青色的天空里，撐出一脈旖旎。
　　我家住箭橋雙條訪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S相公，明日你可準到么？
　　不管晴雨，準到。
　　風雨不改？
　　是。

　　【4】
　　許仙，你執(zhí)迷不悟，貪戀紅塵美色，不知悔改，今日我便為你剃度為僧，你在佛前好生懺悔。
　　許仙輕輕的笑，法海，你說我執(zhí)迷不悟，那你呢，白素貞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不放過她，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么。
　　你說我貪戀紅塵美色，那你呢，你何時修煉成佛？你若真毫無一絲貪欲，你為何——不敢看著我？
　　許仙站在金山寺大殿內(nèi)，一襲青衣，一雙丹鳳眼耀耀生輝，法海，我貪戀的人，是你。
　　法海拿著剃刀的手微微的顫了顫，一縷青絲逆著光紛紛的落下來。
　　朝如青絲暮成雪，但愿長醉不愿醒。
　　法海，我就陪著你，做這金山寺的和尚，又何妨？

　　風起云涌，水漫金山。

　　【5】
　　白素貞站在浪頭，神色凜凜，法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今日我便要水漫金山，我看你能撐到幾時，還我家相公。
　　許仙站在佛堂前，挽住的頭發(fā)散了下來，在風里飄揚，唇紅齒白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在這亂世中，竟然祥和如神。
　　白素貞一時看得癡了，喃喃道，相公。
　　許仙遠遠的對她笑，還是以往如初溫柔的樣子，娘子，你來了么。
　　相公，我來接你回家。

　　【6】
　　人道出家人慈悲，不傷螻蟻之命，可是法海卻如此干凈利落毫無猶豫的鎮(zhèn)了他的娘子，壓在雷峰塔下。
　　許仙仍是笑，笑容寡淡而清淺，好像一抹碎去的流光。
　　長久的追隨和仰望，法海，你真是我渡不過去的劫。
　　許仙挺直了腰背，看著法海，他愛了這個和尚這么多這么的時光，可是最后，他愛的人卻把愛他的人如此冷酷的絕情的鎮(zhèn)在了塔底。
　　許仙想，其實該死的人，是自己。
　　小青的長劍，從胸腹中對穿，漫出滾熱的血，許仙，既種孽因，便生孽果，你去陪我姐姐罷。
　　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凈土。
　　法海，再見了。

　　【7】
　　你仍是那佛堂中不染塵埃，干凈脫俗的佛，金漆冷面，冷眼看盡人世繁華。
　　我仍是那江南柳絮里執(zhí)迷不悟的蕓蕓眾生，只為在人群中看過你一眼，便再也沒有忘記你容顏。
　　法海，我虧欠了白素貞，卻沒有虧欠你。
　　法海，你有魔障，你成不了佛。

　　【8】
　　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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