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知那人離世的消息，正值他夜晚臨摹的時候。
　　夜深露重，牽扯出幽幽涼意，纏綿心底。那雙提筆的手突兀地止住了行云流水的運(yùn)筆，堪堪停在了“錯”的最后一筆。筆尖墨汁暈染了宣紙，剎那間模糊了字跡，像是多年前那滴離人的眼淚，寧靜中摻了無盡的哀傷，從那人氤氳的眸中安靜傾瀉，綻放于地。
　　他閉上眼，淚水在褶皺的眼角泛濫成災(zāi)，朦朧中聽見誰人低低地嘆：錯錯錯。

　　*

　　他生在一個遙遠(yuǎn)的鄉(xiāng)村，民風(fēng)淳樸，每一個人都安心于自身所有的小小角落，唯獨(dú)他對先生口中奢麗的京華念念不忘。
　　那一年，外出的父母被罕見的洪水沖走，不見了蹤跡，悲痛之余，他卻覺知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jī)會。
　　那一年，圣恩浩蕩，世間最尊貴的天子招攬賢才，平民蒙恩。
　　那一年，她為他打理好所有的行裝，而他，即將遠(yuǎn)行。

　　那一天，春風(fēng)柔柔地吹，吹起綴滿嫩芽的軟細(xì)的柳條，吹亂樹邊平靜的年老的河面。身著青衫的他牽著馬兒站在橋邊，樹下立著青澀的她。
　　彼時，他對她說，等我。
　　等我長大，等我?guī)е簧砉γ麣w來，等我用最美的嫁衣裝扮你，迎你歸家。
　　望著他的黑眸盈著點(diǎn)點(diǎn)星光，唇角卻彎起溫軟的笑，無聲應(yīng)允。
　　于是他安心翻身上馬，走上那橋，走向京華。
　　在他所注視不到的身后，春風(fēng)帶著莫名的哀傷席卷了她，她的發(fā)髻散亂，烏黑的發(fā)在風(fēng)中如柳條般無助搖擺，有晶瑩的淚，終究落下。

　　當(dāng)時光流轉(zhuǎn)，物是人非，在他日后黯然回憶時，驚覺，那時的約定竟不曾定一個期限。
　　想起當(dāng)時的事情，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真。
　　為什么，我可以如此簡單地相信，伸出手，拉住你，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

　　繁華的京都，是他生命的轉(zhuǎn)折點(diǎn)。桃紅柳綠的奢華里，貴重的蠶絲代替了粗糙的青衫，觥籌交錯間，他笑得謙卑而隱隱輕狂。
　　才華橫溢，仕途順利，天子賞識，正是春風(fēng)得意時。
　　溫暖的春風(fēng)浮過，杯中漣漪漸漸蕩開。他突然怔愣，想起遠(yuǎn)方的她。
　　再等等，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的根基未穩(wěn)，還需要時間鞏固。
　　再等等……
　　對面，去年的榜眼舉杯邀飲，他收起思緒，目露敬佩，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

　　這已是第幾年了？這已是第幾個春天？
　　她站在柳樹下，注視著遙遠(yuǎn)的彼方，那京華所在的方向。
　　昔日的少女已經(jīng)長大，青了黛眉，滿了黑發(fā)，可那個人，仍沒有回來。
　　她的眉淡了，她的眼黯了。

　　她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刻守望，卻依然只得到失望。
　　當(dāng)她倦怠地回頭，她看見，母親慈祥的眼盛滿了擔(dān)憂，父親疲憊的背不再堅實挺拔。
　　他們需要一個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當(dāng)家人，而她，亦需要一個為她停留的臂彎。

　　你對我說，等你，卻未說期限。
　　這場等待太過漫長無望。沒有期限，是否也意味著這等待隨時都可以結(jié)束。

　　我已無法再等。
　　她緩緩地跪在父母面前，為自己的固執(zhí)妥協(xié)，卻再沒有怨言。

　　當(dāng)眼前的紅帕被挑開，她看見那個即將相伴一生的人。微冷的酒杯被送到手中，那個忠厚的青年正期待地望著她。
　　她垂眸飲酒，身上明麗的嫁衣紅得刺眼。記憶里那個青衫的少年，在一瞬黑白。

　　不久之后，他終于能夠踏上歸途，路過某一處戲樓時，臺上滿目惆悵的戲子正幽幽地唱：
　　游子歸途，昔人不復(fù)。

　　那一天，他們終于相見，中間，是一條沉默的河。
　　他看著她少婦的發(fā)髻，痛苦之后，只剩下麻木的沉默。
　　他們中間所隔的，又豈止是一條河？那是身份和地位，以及，他所錯過的歲月。

　　他陪伴她走過青澀的年少，卻遺失了她最美麗的年華。

　　*

　　死亡……

　　他飲盡最后一滴酒，對面是一株青嫩的柳，恰似當(dāng)年，非是當(dāng)年。
　　月光冷冷地照了下來，映出一個走入河中的影子。
　　水漸漸深了，像是一頭張開了爪牙的兇獸，迫不及待地吞噬著他的身體，他卻依舊直直地向那柳樹所在的方向走去。
　　河水漫過頭頂，涌進(jìn)口鼻，他的意識漸漸淡了，卻依舊向前走去。

　　恍惚間，仿佛看見仍然青澀的少女，在一片柳條掩映中笑靨如花。春風(fēng)拂起她黑亮的發(fā)，眉目如畫的面龐還未沾染離別的愁悵，柳葉般細(xì)長的眉下，烏黑的眸子漾著瀲滟柔光，望著他。

　　在最后的意識里，他艱難地伸出手去，觸到了，一片溫暖粗糙，是那彼岸水深處寂靜的石頭。

　　——死亡是一件公平的事，至少在最后，我可以追上你，你不用再等我。

　　正值春末夏初的季節(jié)。
　　夏蟬鳴泣，春風(fēng)已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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