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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蘇漓
相思無用
謹以此文獻給我深愛的女孩兒—蘇漓,祝她永遠幸福。
相思無用,唯別而已。別若有定期,千般煎熬又如何。莫道黯然銷魂,何處柳暗花明。
時隔十年,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正如我的心境。聽母親說,蘇漓回來過,昨天剛走。她說真是可惜,錯過了,只差一天。她卻不知道我與蘇漓錯過的不僅僅是一天,而是一生一世。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我堅持到底,我與蘇漓今時今日會不會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年初三,我28歲的生日,與家人鬧過一陣,未婚妻小漁又端著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來到我的房間,說是為我單獨慶祝。她將蛋糕上的蠟燭點燃,對我道:“懷遠,許個愿吧!”眉眼之間依稀能尋到蘇漓的影子。我閉上眼睛,許下這樣的愿望:若是可以,我希望時光倒流,停留在我與蘇漓那飛揚跋扈的童年。
待我睜眼,小漁對我說:“懷遠,我從來不知道你小時候是個愛哭鬼呢!”我笑:“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一定又是母親對她亂說了。她也笑,道:“包括蘇漓?”我一怔,道:“連這個我媽也跟你說了?”她道:“是我問的,我想多了解了解你嘛!”她又道:“可是我想聽你自己說!彼粗业难劬,擺出一副認真聽故事的姿態(tài)。
我是一個懷舊的人,對過去的事,總也耿耿于懷,念念不忘,正如我對蘇漓的愛,這么多年,已成習(xí)慣,戒不掉了。盡管我知道,今年夏天我就要結(jié)婚了,帶著對蘇漓的愛,去娶小漁,這對于她是很不公平的。但許多事,我無法掌控,比如那個初遇,再比如我對她日久生情后的情根深種,還有我對她泛濫成災(zāi)的愛。
與蘇漓的初遇是在許多年以前的那個午后,雖是陽光普照,天氣卻出奇的悶熱,好似醞釀著一場大雨。彼時,她在她姥爺?shù)膽牙,看到我,對我露出干凈無害的笑容,一雙烏黑溜圓的眼,格外靈動。那時她正在換牙,剛剛掉了兩顆門牙,笑起來卻也不丑。他們在冰柜前,周爺爺問她:“想吃什么?”周爺爺是小鎮(zhèn)里退了休的小學(xué)老師,很受大家尊重。那時我家是小鎮(zhèn)里為數(shù)不多的食雜店之一,因為距離很近的原因,兩家的關(guān)系還算不錯。近到何種程度呢?據(jù)蘇漓說,從我家門口到她家門口,剛好五十八步,那是我們認識的第六天,她對我說的話。
一開始,我并不想與蘇漓有什么交集,因為她是大城市里來的孩子,與我們不同,這或許是小孩子潛意識里的階級意識在作祟。他父親是貪污犯,坐了牢,母親跟別人跑了,所以將她送來這里,她是被人遺棄的。我以為她會哭,但她卻從未流過眼淚,至少在我面前沒有過。
她是極好相處的一個人,很容易的就與周圍的孩子打成一片。不久之后,蘇漓建立了她的江山,當(dāng)然這其中有我的功勞。
那時的年少無知,天真爛漫已經(jīng)遠去,成了回憶,然而我一直很懷念那個無憂無慮的年代。
蘇漓的適應(yīng)能力很強,來到小鎮(zhèn)沒過幾天就成了一個活脫脫的小鎮(zhèn)孩子,誰也看不出她來自城里。蘇漓的江山是這樣打下來的,彼時,一群男孩子在玩兒斗雞(一種游戲,用手抓住一只腳踝,將其彎曲提起至另一條腿的膝蓋以上處,單腿蹦跳,以擊倒對手為目的,不得用手,是男孩子玩的游戲),最后的贏家會是老大,一直以來,鎮(zhèn)上的孩子都以這樣的方式完成老大的換屆選舉。
我與蘇漓從旁觀看,我是不會參加這樣的游戲的,因為我對當(dāng)老大沒有興趣,而且那個游戲有些暴力,有些粗俗,還會弄臟衣服。蘇漓盯著他們看,眼睛里發(fā)出亮亮的光,嚷著要參加。他們說,她是女孩兒,拒絕了她的要求。但是他們低估了蘇漓耍賴的本事,蘇漓無恥的背叛了她的性別,大聲宣布:我是男孩兒。他們就笑,我也笑,他們說他們有小雞雞,而蘇漓沒有。這是證據(jù)確鑿的事實,但蘇漓卻沒有被嚇到,她眼珠一轉(zhuǎn),指著我道:“他有,他的就是我的!”蘇漓的邏輯是如此霸道,從小,我就被她吃得死死的。
后來是我答應(yīng)請他們吃糖,他們才同意讓蘇漓參加的。只是我沒想到,蘇漓會贏,當(dāng)然,她是用了手段的,她很會看人,遇到厲害的對手時,她就在他們耳邊說悄悄話,那些孩子就輸了,放水的痕跡非常明顯,有的甚至是不戰(zhàn)而敗。至于那句悄悄話,我是在游戲結(jié)束之后知曉的,蘇漓向他們承諾,如果輸了,每天都有糖吃。
世界上有那么一種人,他們是天生的王者,生來就要掌控一切,他們要做贏家,要站在高處,與眾人區(qū)分開來,年少的蘇漓便是這樣一種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蘇漓對那個游戲本身的興趣并不大,她想要的是老大那個位置。她一直都是如此,目標(biāo)明確,想要什么,就去爭取。
蘇漓的江山在我的糖果中奠定,根基深厚。她說不會忘記我“開國功臣”的身份,之后不久,她將我收入她的“后宮”,她一直叫我“娘子”。我那時傻得天真,她說什么我都信,她告訴我城里都是女人娶男人的,我就把即將脫口而出的疑問吞下肚子,換成了一個表示應(yīng)答的發(fā)語詞—“哦”。然后她對我說:“你不要對大人說哦,他們聽了會不高興!”我答應(yīng)了她,對此事守口如瓶。我不曉得那是她防止謊言穿幫的伎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女人是可以娶男人的。
之后她便改了制,每年的換屆選舉,都用民主的方式舉手表決,那時我們還不懂得“民主”為何物,我只知道那是她從她姥爺那里聽來的名詞。那時她像領(lǐng)導(dǎo)一般背了手,在一群小孩子面前發(fā)表演講,說什么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fā)展,我們是文明人,不該用那樣粗俗的方式來取得權(quán)勢……
我與小漁翻著舊時的照片,其中有關(guān)蘇漓的照片只有零星幾張,少得可憐,而且都是她十三歲以前的,小漁很失望,她說很想看看這個讓我夢魂縈繞的女子是何方神圣。母親說幾年前家里著過一場火,燒掉了很多東西,包括我與蘇漓的許多照片。
其中一張是蘇漓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蕩秋千,一張非常明媚的笑臉,飛揚的頭發(fā)和白裙子的裙擺,好似她飛揚的青春。那架秋千我記得,是她姥爺為她做的,我們在上面度過了許多個春秋,留下許多美好的記憶。小漁說她是生機無限的女孩子,一語中的。我愛的,正是蘇漓身上那種強烈的生機感,雖然那常常讓我自慚形穢。
這時母親端著果盤進來,道:“小漁,小少爺,吃葡萄!”母親一直叫我“小少爺”,因為我的兩個哥哥先后夭折,他們將對哥哥們的寵愛加諸我身,所以我是他們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孩子,幼時的任性頑劣都是理所當(dāng)然,他們包容我所有的缺點。母親常說,我是投錯了胎的,本應(yīng)該是個女孩子,因為我的感情太細膩,不像男孩兒。母親將果盤放在茶幾上,也去看那本影集,一張一張細細的翻,然后給小漁講我童年的趣事。我說我要出去抽根煙,便出了門去。我不愿與她們分享我與蘇漓的記憶。
客廳里,父親在與幾個串門的親戚打著麻將,幾個小孩子鬧做一團,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小侄子澤林拿著一只通體碧透的鐲子在玩兒,小侄女雪真探著身子在旁邊看,忍不住伸手去碰,贊道:“真好看吶!”澤林一躲,將那鐲子護在懷里,宣布所有權(quán):“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雪真撅著嘴,道:“小氣鬼!讓我看一下嘛!”說著就伸手去搶。
這邊,四叔將手中的牌一推,爽朗一笑,道:“和了!”麻將桌上的喧囂聲掩蓋了鐲子掉在地上的清脆聲響。鐲子碎掉了,好似我的心,這么多年我以為我的傷口早已愈合,卻沒想到愈合的只是一個表象,那個傷口,隨時會撕裂開來,痛徹心扉。蘇漓留給我的,除了記憶,還能有什么,還能剩什么?那些可以睹物思人的物件一樣一樣的消失了,沒有痕跡。
這個世界上,除了蘇漓,我還會愛誰?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來。我記起李唯清對我的評價:執(zhí)念太深。的確公正。
蘇漓,我想你,我又在想你了。
如今這般,生離與死別又有什么區(qū)別,難道我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你了么?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過去,和蘇漓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真實,好像就發(fā)生就在昨天。在夢里,我還在想,是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么?還是明知道無法成為現(xiàn)實,以夢的方式來補償我呢?這些年來,蘇漓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頻率實在太低,那所謂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我這里并不起任何作用。
蘇漓的形象在我腦海里,永遠是生動鮮活的。我看到了她在水中捉魚的樣子,將褲腿挽得高高的,認真觀察水中魚兒的動向,她并不是真要捉到魚,只是喜歡追求其中的樂趣。她笑,她的笑容干凈明朗,讓我著迷。她捧了水潑在我身上,道:“娘子,下來啊!”我在岸邊搖頭,她無趣的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抓她的魚,卻在下一刻出現(xiàn)在我面前,趁我不備將我拉下了水。
她看著我狼狽不堪地坐在水里,大笑不止,然后伸手將我拉起來,道:“懷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她信誓旦旦的向我承諾,然后拉著我的手向水深處走去。她摘了我頭上的帽子,道:“懷遠,你要黑一點才好看哦!”我“哦”了一聲,看著她將我的帽子戴在自己的頭上。
從水中出來,我的小腿上竟附著一只指甲大小的水蛭,旁邊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我一見血就害怕得腿軟,嗚嗚的哭了起來。蘇漓卻是當(dāng)機立斷,伸手扯了片草葉拈著那水蛭就甩了出去。她又細細檢查了我的身體,道:“好了,好了,沒有了!”但我還是哭泣不止,停不下來一般,她急得擼著袖子,威脅我道:“奶奶個鳥蛋的!別哭啦!再哭我揍你哦!”“奶奶個鳥蛋的”是她那時用得最久的口頭禪。
等全身干透了,我們才敢回家。但當(dāng)晚,她還是挨了她姥爺?shù)拇,因為她欺負我,在飯桌上浪費糧食,還跟她姥爺頂嘴,算得數(shù)罪并罰。
我們坐在秋千上,她抱怨道:“我姥爺是壞人,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然后她就伏在我的肩上,瘦削的肩膀聳動起來,我手忙腳亂的哄她:“別哭,我給你吃糖!”我掏出從家里偷出來的大白兔奶糖給她。她坐直了身子,從我掌心拿了一塊,扒了糖紙,送進嘴里,鼓著一邊的腮幫子,含糊的說:“逗你玩兒的,我才沒哭呢,哪個像你,眼淚精!”的確,她臉上干干的,一點流淚的痕跡都沒有。
經(jīng)了她姥爺?shù)年P(guān)照,我們分在了同一個班級,還是同桌。蘇漓當(dāng)了班長,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我們都要好,因為城里更重視教育,再加上她姥爺也管著她的學(xué)習(xí),她看過的書比我們多,識的字也比我們多,當(dāng)班干部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喜歡管著別人。除非逼不得已,她很少做她不喜歡的事。
三年級的時候,她向班主任辭職,我接替她的位置。她只是覺得倦了,不新鮮了,卻還是要掌控,她喜歡做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她那時對慈禧太后的形容是:很強悍的女人。而我就是她的傀儡皇帝,我成全了她的掌控欲。
我還夢到蘇漓站在我家后院高高的杏樹上,傾斜著身子,伸手去夠那顆最大的果實。我在樹下眼巴巴的看著,生怕她摔下樹來。蘇漓喜歡水果,并且對我家后院那顆杏樹垂涎三尺,杏樹開花的時候,她就盯著看,好似看到的不是滿樹的白花,而是滿樹黃黃的果實,她那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狼一般貪婪。
我將生生的果實摘下一把給她,她卻露出心疼的神色,她道:“我姥爺說生的有毒,不能吃!比缓笪覀兙团瓮幼映墒,盼望著那個果實飄香的季節(jié)。蘇漓喜歡八分熟的杏子,酸酸甜甜,她瞇著眼,咬著杏肉,眉開眼笑,滿足的像一只睡飽了的貓。我喜歡看到她那個樣子,所以就喜歡杏子成熟的季節(jié)。
我還喜歡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空氣里飄散著荷花的清香。她舉著我送她的荷花,放在鼻端,聞那好聞的香氣。然后鼻頭會留下花粉的痕跡,可愛至極。這個時候,她的笑容不沾染一絲塵埃,不是游戲勝利后的滿足,亦沒有奸計得逞后的邪氣,干凈而平和,純真而美好。我不喜歡荷花,卻喜歡蘇漓聞著荷花香氣的樣子。原來,這么許多年來,我的好惡都是與她相關(guān)的。
我夢見十四歲的蘇漓畫好了數(shù)學(xué)老師站在講臺上,拿著三角板,噴著口水的漫畫,然后她推我,讓我看。蘇漓不喜歡數(shù)學(xué),并非她不聰明,學(xué)不懂,她只是單純的不喜歡這門科目,所以連帶著數(shù)學(xué)老師也跟著討厭。我聽到了有人叫我“小少爺”,然后我睜開眼,看到母親一臉關(guān)切的神色,她道:“怎么在這里睡著了?”原來,我坐在沙發(fā)上,在一片喧囂聲中睡著了。我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剛好十點整,我只睡了十幾分鐘而已,為什么好似一生那么久?或許,我只是太想念她了吧。
關(guān)于過去,那些點點滴滴,我都記得,我總是在無眠的夜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憶關(guān)于她的一切,直到滿心悲傷,心痛不已。
我的童年因為蘇漓而變得特別漫長,也因為蘇漓的初戀而宣告結(jié)束。她將賜予我的快樂都收回去了,我沒奈何,無話可說。我不知道為什么她可以喜歡那么多人,卻獨獨不能有我。
蘇漓是漂亮的,一直都是,并非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漂亮是男孩子都喜歡的那種,她的漂亮,客觀而公正。所以,從十二歲開始,她就陸續(xù)收到一些男孩子的情書。我是很滿意她將那些折成心形的信紙看也未看就扔進垃圾桶里的。她說她姥爺不許她早戀,我才不信,她是除了自己誰的話也不肯聽的。我想那些孩子于她來說,都是不合格的,她不喜歡那些寫情書的幼稚小男生。她那時追求詩詞歌賦里的愛情,迷言情小說迷得不行,總是在自習(xí)課上偷看,讓我在老師來時提醒她。看得多了,她就學(xué)會了如何品評男人,她說喜歡成熟而溫雅的,然后我就一直在努力學(xué)著成熟溫雅。但當(dāng)我真的成熟溫雅了,她卻說她喜歡風(fēng)趣幽默有智慧的,只是我并沒有風(fēng)趣幽默的天分,學(xué)也學(xué)不來。從始至終,她都不會愛我,也看不到我對她的愛。愛如捕風(fēng),徒勞而已。我對她的愛,注定是無望的,得不到她的回應(yīng)。
她說過我的就是她的,的確,我的就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連心都不屬于自己,一切早就在她說這句話時就已注定,之后便是我的萬劫不復(fù),她的漫不經(jīng)心,多么不公平。那么反過來,她的也該是我的,少年的我這樣安慰自己。只是,我的安慰從來都是一種自欺欺人,她沒有一刻屬于過我。即便是一只蝴蝶,她若覺得新鮮有趣,也能超過我在她心里的位置。
十四歲,她打開了第一封情書,她說她要嘗嘗戀愛的滋味。那個幸運的男孩兒,與她攜手走過了整整一個秋季,我嫉妒他們的形影不離,恨到發(fā)狂,卻還要微笑著祝福他們,心中酸澀一片。
我的蘇漓終是屬于了別人,那個和我分吃一包蝦條,在我過生日時將一個熱熱的熟雞蛋塞進我懷里,補假期作業(yè)補得惡形惡狀,下雨時同打一把傘的蘇漓,如今在別人的右邊,在別人的傘下。我的左邊空空蕩蕩,肩膀也不再會被雨水淋濕。秋雨帶來了一場一場的寒涼,我的心也跟著冷了,空虛得只剩下思念,我知道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我每日惡毒的念著這樣的咒語入睡,分開吧,分開吧!
我的詛咒應(yīng)驗,她初戀歷時三個月之久,終于結(jié)束了。她卻沒有哭,她只是吸吸鼻子,道:“原來也不過如此!彼膽賽劾硐肱c現(xiàn)實起了沖突,愛情不如書里描寫的那樣美好,而且差距太大,大到她不能接受,于是分離,正中我的下懷。我默默守候著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夠回頭,如果回頭,她一定會看到我的深情凝望。
我走在她身后,她回頭,問道:“你跟著我做什么?”我說:“你姥爺讓我看著你!焙荃磕_的理由,但我沒有騙她。她眼珠一瞪,隨即笑了,露出一顆顆好看的牙齒,然后她將書包遞給我。我默默接過,拎在手里,笑在心里。我的童年又回來了,我不知道這是起死回生,還是回光返照,又或者只是我一個人的幻覺。
不久之后,我明白了,幻覺終是要破滅的,自欺欺人的下場,只會讓人更傷心。她是樂觀的,一直都是,一次的失敗,打不倒她。于她來說,失敗只是為日后的成功奠定基礎(chǔ),更加接近目標(biāo)罷了。她又戀愛了,失而復(fù)得后的得而復(fù)失是最叫人難過的,我傷心了整整半年。
她與那個男孩兒分分合合,我也跟著患得患失。她獨自在學(xué)校食堂吃飯,我在她對面坐下來,問道:“又和他吵架了?”我皺著眉頭,卻在心里幸災(zāi)樂禍,那時的我,偷偷的做了拆人姻緣的壞人,明明知道不對,卻還是難以自制。她一瞪眼,道:“要你管!”
那天下午,她去了籃球場,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叫著她的名字,跟她招手打招呼,她卻沒有聽到我的聲音,也沒有看到我。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男朋友?粗荒樞腋5男θ,我的心生疼生疼。原來,她的眼里心里都沒有我。中場休息時,我走到她旁邊,道:“蘇漓,你有異性沒人性哦!”從前,我邀請她來看我打球,她連敷衍我的理由都不用,回應(yīng)我的永遠都是兩個簡單而直接的字:不去。她笑:“是啊,是啊,你能奈我何?”她這樣,我反而真的不能奈她何了。
小鎮(zhèn)里有一座寺廟,廟里香火旺盛,很多外地人來到小鎮(zhèn),都不會錯過這個旅游景點。蘇漓約我星期天去那里玩,她說她要向我證明她還是很有人性的,我很開心,因為至少她將我的話放在了心上,所以我答應(yīng)了她的邀請,與她欣然前往。
但當(dāng)我們到了車站時,我看到了她的男朋友,原來,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主角是他們,我只是在為他們的地下戀情充當(dāng)掩護的跑龍?zhí),為騙過她姥爺,放她星期天出來玩,而不是在家里練毛筆字。我的身份尷尬至極,只得默默跟在他們身后,看他們親密無間的樣子。
寺廟建在山上,山下是因為游客的觀光自發(fā)形成的商業(yè)區(qū),許多小販在那里做生意。我看到一只通體碧透的玉鐲,很漂亮,很適合她,于是就買了下來。我握著鐲子的手插在褲兜里,滿手是汗。但當(dāng)我終于鼓足勇氣準備送給她的時候,我看到她笑瞇瞇的晃動腕上的鐲子,也是通體碧透,和我買的那只很像,她問我:“好看么?”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愛她,知曉她的喜好,我的位置,并不重要,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代替。我把即將掏出來的鐲子重新放回褲兜里,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很漂亮!
之后那只鐲子,被我放進抽屜里,落滿塵埃。
夜晚,萬籟俱寂,白日的喧囂都已經(jīng)遠去,我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真是該死,我又在想念她了。
我苦苦掙扎了許多年,看著她頻繁的更換男友,她說她在尋找真愛,尋找命里那個對的人。終于,在她與她的五任男友分手時,我對她表白了,為此,我透支了未來幾年的勇氣。我說:“蘇漓,我喜歡你,很多年了!彼欀,道:“不可以!蔽覇枺骸盀槭裁茨敲炊嗳硕伎梢,獨獨我不行?”她說:“懷遠,我們不可能的,太熟了。”她拒絕的理由是“我們太熟了”,我不甘心。她接著說:“我太了解你了,和你在一起,不會有驚喜!
我太懦弱了,像一只縮在殼子里的烏龜,不敢再堅持到底,我怕她不再理我,怕自己受不住她第二次拒絕的打擊,會在她面前丟人的哭泣。然后我們之間所有一切都變得小心翼翼,不再去碰觸那個禁忌的話題。我繼續(xù)我的觀望守候,她繼續(xù)她的隨心隨性。我們好似在玩一個角色調(diào)換的游戲,她要做男孩兒,我就得做女孩兒。她要做那個霸道強悍的,我就要做那個柔柔弱弱的,這便是所謂的性格互補,我在潛意識里不惜一切的與她相配。她想怎樣,我都盡力去成全她。只是她怎么可以說出“和你在一起,不會有驚喜”這樣無情的話來,還是她天生就是一個無情之人,只是藏得太好,我沒有發(fā)現(xiàn)?
半夜我起來喝水,經(jīng)過父母的臥房,聽到里面?zhèn)鱽砑毼⒌膰@氣聲,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他說:“告訴他吧!”母親說:“還是別跟他說,他聽了會傷心!比缓蟾赣H說:“他早晚都會知道的!敝蟊闶且黄聊,誰也不說話了。他們有事瞞我,是什么呢?關(guān)于蘇漓嗎?我很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我的懦弱,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還是與生俱來的呢,我并不知曉。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母親給小漁夾著菜,冒似不經(jīng)意的說:“我們都急著抱孫子了,蘇漓的孩子都兩歲大了呢!”我夾著菜的手微微一頓,她結(jié)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我逃避十年,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十年間,我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回家,因為這里承載了太多快樂的、悲傷的記憶,太沉重,我負擔(dān)不起。我不曉得怎樣去面對蘇漓,面對自己,于是只能逃避。母親在電話里的悉心叮囑與父親的無數(shù)聲嘆息,我無能為力,我欠他們的,今生今世也還不起。
十年前的那個九月的清晨,我與蘇漓分開了,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兩個不同的方向,沒有重逢的可能。我看著蘇漓踏上離家的火車,她的臉上沒有悲,也沒有喜。我看著她的火車呼嘯而過,駛向未知的遠方,直到視線模糊,我的眼淚,在沉寂多年以后又一次流出,全然不受控制。蘇漓,再見,或者是再也不見,這便是我們的結(jié)局么?
吃過早飯,小漁與母親去廚房刷碗,我與父親坐在電視機前,父親倒了一杯熱水給我,然后我們開始漫不經(jīng)心的聊天。父親說:“好孩子,人生在世,沒有什么是看不開的!蔽铱粗赣H的眼睛,他想要說什么呢?我沒有李唯清那般的內(nèi)斂,情不外露。我的秘密,他們都知曉。父親嘆了一口氣,道:“你的事,我們做父母的怎么會不知道!彼麑⒁粡埣垪l遞給我,上面是一個手機號碼。
為期大半個月的假期結(jié)束了,我與小漁要走了,父母不顧我的阻撓,都來車站相送。那一天,天好冷,我的心卻是暖的,因為這世上有不惜一切愛著我的人。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小少爺,別那么拼命,媽媽不需要你能多么出息,只是希望自己的兒子活得高高興興的!”母親仿佛又老了一些,前不久染黑的頭發(fā)又長出些白發(fā)來,眼中滿是不舍的神色。因為他們失去過,所以懂得珍惜。父親提著我的行李,一路沉默,只是在我要上車的時候,給了我一個擁抱,那個擁抱讓我覺得有了面對一切的勇氣與力量。我叫他:爸爸。是我一直沉浸在對蘇漓的愛里,忽略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不計得失,不求回報的。這是一個沒有止境的輪回。
火車上,小漁從她的鋪上離開,坐在我身邊,抱著我的腰,將頭埋在我的肩膀上,對我道:“懷遠,我愛慘了你!”我回抱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們相對無言。不知時間過了多久,該是很久了吧,我的肩膀都已經(jīng)麻木,感覺不到小漁溫?zé)岬难蹨I了。她抬起頭,眼里是朦朧的水汽,她說:“懷遠,我不奢望你能忘記她,我只希望你能盡力多愛我一點!蔽尹c頭,她的要求這樣低,我怎么忍心不答應(yīng)她,我有什么理由拒絕。
回到城里,又開始工作,一切如常,只是我聽了母親的話,不再那么拼命。我曾經(jīng)一度想要爭取臺里主播的位置,第一次,我如此執(zhí)著的想要爭取一樣?xùn)|西,因為我想讓蘇漓看到我。只是照鏡子的時候,看著自己的臉,變化太大,再也找不到十年前的影子,她恐怕認不出來我了吧。我老了,因為愛的沉重,讓我身心俱乏。
三月,參加了李唯清的婚禮,笑笑鬧鬧中,我看到了他落寞的眼神,很短的一瞬,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幻覺。我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幸,他與杜如歡是死別,我與蘇漓是生離,生離還有再相見的可能,而死別,是永遠的告別,真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李唯清說過,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了那一個,之后的便成了敷衍。接著他又說,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相逢且相識,那一天,我酩酊大醉。
婚期一天天近了,我握著手機,不經(jīng)意的撥出一串號碼,原來,這十一個數(shù)字,已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我一一刪除,然后再按下這一串?dāng)?shù)字,不知重復(fù)了多少回。我想起了父親的擁抱,從那個擁抱里得到了勇氣,按下了接通鍵。
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她說:“喂,你好,請問你哪位?”我的聲音里,竟沒有一絲顫抖,我平靜的說:“我是孫懷遠。”那邊傳來了驚喜的聲音:“懷遠?”還好,她還記得我。我說:“我要結(jié)婚了,六月六號,希望你能來參加!蔽野蛋档氖媪艘豢跉,覺得自己翻過了一座很高的山。
無論我是盼望,還是不盼望,婚期還是到了;槎Y那天,我攜著小漁的手,她今天很漂亮,我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好像站在我身邊的是蘇漓,我好似完成了我多年的夙愿,望著她,我微笑起來。
我依舊在人群中一眼望到了蘇漓,她還是那么漂亮,引人注目的漂亮,她望著我,對我微笑,她身邊坐著一個好看的男人,他們,竟是那樣般配。我看到了他們的孩子,粉嫩可愛的一團,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怎么忍心去破壞那樣美好的笑容。
酒席上,我與小漁敬酒,來到他們那一桌。他們站起來,蘇漓對我介紹:“這是我先生,林與然!比缓笏州p輕拍著他們的孩子的頭,道:“這是我女兒,林愿!彼恼Z氣里滿是寵溺,她的眼睛,依然很亮。我知道,這一回,她找到了她命里那個對的人。我與林與然握手,那個男人,的確出色,也讓人安心。雖然我從李唯清那里知道他是再婚,但他的確值得托付。
后來,蘇漓對我說,朋友,是可以做一輩子的。從前,我怕她幸福,又怕她不幸福,矛盾了那么多年之后,我終于釋然了。我祝福她,希望她永遠幸福,無論這幸福是否是我給的。她承諾給我一輩子,縱然不是我想要的感情,但我已經(jīng)滿足,我還能奢望什么,我還在奢求什么呢?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或者說,是一個新的開始。
故事在一片歡鬧聲中結(jié)束,雖然有遺憾,卻還算完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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