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得沒來由，叫人措手不及。
　　起初還只是淅淅瀝瀝，漸漸地雨勢卻愈來愈猛，劈頭蓋臉地潑下來，淋濕全身，入心徹骨。一如對心中之人的思念般，在經(jīng)過長久的氤氳忍耐后，終于崩潰決堤，一發(fā)不可收拾。
　　無物遮掩，無處躲藏。

　　再回峴匿迷谷，心境竟是出奇地平靜，平靜得幾近空洞。
　　腳下緩緩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異常，卻又不得不邁。猶豫再三，還是伸手將那塊木牌取下，撫過其上的紋路，撫過那人親筆所寫的每一個字，如此來回數(shù)次，不知心中所想為何，終是停在“素”字之上。
　　他垂首蹙眉，雙手緊緊握拳，指甲幾近掐進肉里。失去心愛之人的痛楚，連累心愛之人的悔恨，感激心愛之人的悲嘆，太多復雜的情緒像一團解不開的死結，堵在他的心口，堵在他的喉嚨。
　　雙唇輕顫，欲語還止。
　　好友，藥師，前輩……數(shù)個稱呼在他心底滑過，最終開口仍是：“少艾……你的戡魔大計，已成了�！�
　　戡魔大計成了，你卻……不在了。

　　得知少艾死訊時的那聲嘆息，素還真幾乎以為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就此嘆落了。
　　他并不意外他會做此選擇。
　　慕少艾看似輕佻隨性，骨子里卻極重情義。羽人曾救他一命，后又互為出生入死之摯友，再加上戡魔一事必須借助羽人之力，他無論是為私為公，都會替羽人受那一掌。
　　雖不感意外，卻仍是像被人生生地剜去了一整顆心。
　　倘若當初他另尋他法，而沒有借賭約一事請少艾出面主持大局……
　　倘若當初他更縱容自己的私心一些，而沒有將如此沉重的擔子交給少艾背負……
　　倘若當初。
　　若真的有這四個字，該多好。
　　素還真還是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力，如此缺乏依靠，如此憎恨自己。

　　懷里捧著木牌，看過一處處熟記在心的擺設，想起一幕幕銘刻于骨的場景。素還真只覺得，原來呼吸也是需要如此用力才能完成的事。

　　有一回慕少艾又是忙里偷閑，來崖下看素還真。當時素還真正學著往日里慕少艾的樣子，睡于屋前那張?zhí)梢沃�，閉目養(yǎng)神。
　　聽見腳步聲，素還真立刻起身相迎，道：“好友最近來得好勤快�！�
　　“耶，藥師我是想念這張舒服至極的躺椅，忍不住要來重溫享受�！�
　　語罷，慕少艾便躺了下來，依舊左手掂著煙管，右手支著額頭，望向素還真的眼神卻是柔波流轉，此中情意自不用明說。
　　“你若也中意這張椅，慕少艾不介意與你分享�！�
　　這哪兒是邀請，分明是勾引。
　　端坐于一旁的石凳，素還真不予理睬，目不斜睨�？此茖ψ藨B(tài)正風情萬種的那人無動于衷，卻是不停在飲涼茶，欲蓋彌彰之行為令始作俑者相當滿意。
　　“素還真，你當真不要過來同我一起躺著？”
　　“哎呀，可憐老人家我在外奔波數(shù)日，一身老骨頭都要散了，此時卻連一句慰問、一記按摩都無……”
　　素還真最束手無策的，就是這人語露幽怨時的神情，真真叫他哭笑不得。從前兩人還僅僅以好友相待時，他尚能維持鎮(zhèn)定，還以打趣。然而自從捅破了那張紙，心意相通后，他已經(jīng)愈發(fā)拿這無賴沒辦法了。
　　“……真是辛苦好友了�！�
　　素還真只得起身上前，方要繞到后邊替他揉肩，卻不期然被椅上之人猛地一扯，竟整人倒入他的懷中。
　　習慣了這人的無賴行經(jīng)，素還真苦笑道：“素某這一摔，好友的老骨頭才是要散吧？”
　　“若是因此，便是散盡了再拼不起來也甘愿。”
　　這短短一句話，就像將全天下的花蜜都灌入了心中。
　　兩人同覆一張?zhí)梢�，免不了要彼此緊擁著。
　　“哈，看來我們得換一張更大的�！蹦缴侔焐舷訑D，箍在心愛之人腰見的雙手卻不見松開，反而像被粘住似的，緊緊貼著。
　　一陣耳鬢廝磨后，不知怎么地，等素還真察覺時自己已然臥于慕少艾的身下了，之后自然又是一番纏綿。
　　自這回后，無論對方再怎么軟硬兼施，他都堅決不上當了。
　　只是慕少艾仍時常重提此次歡好，每每都讓素還真羞赧不自在，偏偏在這人面前，他所有的儒雅自若都不見蹤影，只恨不得尋條地縫鉆了去。

　　又有一日，來的卻不是那個心心念念的無賴，而是蠹魚孫。
　　它帶來消息，說慕少艾受了極重的傷，眼下正在琉璃仙境，雖已無生命之虞，卻仍臥床不醒。
　　對素還真而言，這比他自己受傷而要命。等不及聽蠹魚孫解釋其傷來由，也顧不得周全自己已退隱的假象，當下就疾奔至崖上。
　　慕少艾果真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全然沒了平日里風雅雋逸、輕松風趣的模樣。
　　這真的……是他的少艾？這竟是他的少艾！
　　“少艾！”
　　忍不住叫出口的名字是顫抖的，就連欲撫上戀人眉角的手也是顫抖的。素還真坐在床邊，明明當初決心要他出面主持大局時就已有了心理準備，對慕少艾的心疼仍似一根根泛著寒光的尖針，刺在他的心里。
　　雖然方才已聽蠹魚孫說慕少艾無事，素還真仍是不放心，又親自把了脈，確信他只需靜養(yǎng)功體，才終于松了口氣。
　　素還真小心翼翼地將他扶起，運功替其療傷，消耗了自身不少真氣，額頭連連冒汗，就連雙唇也漸漸失了血色，卻仍是一心一意只掛念眼前之人的傷勢，直到不得不停止，才復又讓慕少艾躺下。
　　“少艾……”
　　是我將你牽扯進這場動亂之局，我、唉……
　　以往身邊人出了事，他也慌亂也自責，卻遠遠及不上現(xiàn)在見到慕少艾如此狼狽時的程度。所謂關心則亂，他算是徹底體會了。
　　“你一定要無事，一定要無事啊�！�
　　素還真反復喃喃低語，望著床上之人的眼神始終載滿了擔心關切，直到天將亮才離去，離去時正是三步一回頭，滿心不舍。
　　慕少艾中午便醒了。知素還真如他，輕易就聞出了屋內淡淡的蓮花香氣，又驚覺自己恢復之快，當下就明白了，感動之余，不禁淺笑。
　　也不枉費自己甘愿為他分擔重任，如此奔波拼命。

　　還有一次，兩人破天荒地吵架了。
　　同樣伶牙俐齒舌燦蓮花的素還真和慕少艾，雖說平時相處時便常常斗嘴，彼此都是不遑多讓，然而真正動怒吵開，卻是難得中的難得。
　　起因是那次面對魔界的總攻，慕少艾下崖與素還真商討對策時，無意間被素還真發(fā)現(xiàn)他欲服用神醉夢迷，以提升功體一敵赦生童子。
　　神醉夢迷的副作用，素還真是知曉的，因此堅決不準。然而慕少艾曾與赦生交過手，心知其實力非常，為了能有最大把握戰(zhàn)勝，他必須選擇如此。
　　一個因情意而堅持，一個因大義而堅持，雙方皆不肯退讓又措辭生硬，爭吵便起。一怒之下，不歡而散。
　　素還真雖然明白慕少艾是為了武林正道，卻無法接受他如此做。在服下瞬間破壞服用者的腦部，奪去其所有最快樂最深刻的記憶，變成只記得最后要完成之目標的行尸走肉，神醉夢迷的副作用太強烈太嚴重，他絕不能讓少艾變成那般模樣。
　　至于慕少艾，他自然也了解素還真的性子，知他是擔心自己，也后悔當時沒能主動退讓一步，奈何素還真執(zhí)拗，雖然平時待人向來恭厚溫和，甚少與人爭執(zhí)，可一旦動了真怒，卻非是輕易就能解氣的。
　　與心愛之人吵架冷戰(zhàn)，這真真是最折磨人的事了。
　　所幸慕藥師在這方面遠比素賢人有覺悟多了，身為溫柔體貼的戀人，他自然要擔起討好對方，修復兩人親密關系的重責。
　　于是上午想替素還真捶腿卻被擋在門外，中午就在房頂上撫琴唱情歌。中午素還真仍在氣頭上，下午就賴在門外不停裝可憐裝委屈裝受傷，說盡各種好話，做盡各種檢討。
　　外邊的慕少艾絞盡腦汁費盡心思，里邊的素還真卻是忍耐多時憋到內傷。
　　其實他原本就不愿與他吵，實在是想給他一個教訓，讓他在周全大局之前先要顧及自身。再經(jīng)過這連番討好，再硬的心腸都軟了，思前想后終是磨不下去，開了門。
　　這下慕少艾喜上眉梢了，終于又見到素還真，積在內心的愧疚和滿腹相思頓時被一下點燃，立刻沖上去一把抱住他。
　　“耶，你這是做什么，素某受不起�！�
　　懷中人話語冷淡，卻冷不了慕少艾的心思，道：“呼呼，我們莫為這種事爭執(zhí)。藥師我想過了，確實不好，我最快樂最深刻的記憶全是關于你素還真的，怎能忘？不能忘，不能忘�！�
　　“哦？”素還真心又軟了幾分，卻仍是不正眼瞧他。
　　“咿咿呀，那是當然�！�
　　慕少艾應著，一臉笑意，還煞有其事地親手去沏了茶，燙壺溫杯，高沖低泡，欲以此賠罪，引得素還真不禁揶揄道：“好……你這是偷師屈世途了？”
　　沒有聽漏素還真習慣性說出的第一個字，慕少艾心里篤定了，又恢復了以往的神態(tài)，道：“你不叫我好友也是好的，就叫我少艾如何？艾仔，少艾仔，我都來者不拒�！�
　　“哦，那素某還是叫你好友吧�！�
　　“哎呀呀……這這，這叫藥師我空歡喜一場呀。”
　　等到兩杯茶各自下肚，什么不愉快都煙消彌散了。兩人相愛相處，本就如此。

　　還有……
　　還有。
　　這些過往都歷歷在目，似萬箭穿心而過。
　　素還真欲逃，因為一想起來就疼痛難忍。他又不愿逃，因那里面滿滿地都是慕少艾。
　　他已無意也無力再去追究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是錯，將自己一顆心全然付出又是對是錯。事已至此，他所能做的，惟有將這人深深埋在心底。

　　雨停了。
　　素還真卻沒有起身，仍是眼神空洞地望著這間慕少艾住過的屋子，這張慕少艾睡過的躺椅，這個在在都貼著慕少艾三個字的地方。
　　雨停了，他也該回到崖上，繼續(xù)當他的素賢人。
　　然而他心里的這場暴雨，究竟要何時才能停，亦或者，已是無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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