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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件事情早一天或晚一天發(fā)生,以后的一切也許會完全不同,恒青常常會這樣想,他問自已,是這樣嗎?如果師父把自已找去說那番話的時間推后一天,那么所有的事情會是另外一個結(jié)果嗎?他無法回答自已,因為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
那天師父讓二師弟把他叫到試劍洞,恒青并沒有感到驚奇,他自以為知道師父的用意。因為就在前一天的夜里,青城山上收到了一件東西,準(zhǔn)確的說,那是一大堆東西,裝在一只精雅的繡囊之中。繡囊上一只纖纖玲瓏的素手浴在艷艷的殘陽中,又如同浸在剛剛從人身上流出的鮮血里,美侖美煥,而又妖異萬狀。東西送到的時間,恒青正要去陪著小師妹朝露玩兒,在他開門時,六師弟笑嘻嘻的提著這只繡囊走進(jìn)來,放在桌上,扯開囊口上的系帶,他驚叫一聲,猛的跳開,臉色如見了鬼魅一般慘白,手指劇烈的抖動著指向繡囊,一大堆手指從囊中滾落,攤了一桌的蒼白的起皺的手指,指根凝結(jié)著深色血塊。師弟們想起了晚飯吃的紅椒泡雞爪,于是傾刻之間,翻江到海的吐成了一片。在把東西交給師父之前,恒青仔細(xì)的研究了這些手指,他看到這些手指都是中指,所有的中指的未節(jié)都特別的短特別的尖。恒青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時候,他的驚駭遠(yuǎn)遠(yuǎn)不是剛剛看到這些手指時所能相比。繡囊在師父面前抖開,師父只看了一眼,他面上的悲慟就證實了恒青的驚駭。這是峨嵋派的手指!峨嵋派的佛光掌練到第五層,中指尖就會變的又短又細(xì),師父在里面又翻又找,最后他緩緩的從中掂出一截手指,指上戴著一只指環(huán),峨嵋掌門人的玄鐵戒環(huán)。師父的神色一霎間就變了,那種變化只有在一個人自知將死時才會看到,然后師父緊緊攥著他平生唯一知交摯友閑云大師的手指,走進(jìn)了試劍洞。
這一夜,恒青和師兄弟們都徹夜未眠,五指幫終于還是找上了青城山!峨嵋青城素來齊名,峨嵋派已經(jīng)被五指幫滅掉,那么青城還有多少天?師父一向說本派以發(fā)揚武學(xué)為第一要義,不要輕涉江湖爭斗,可江湖爭斗終于還是找上了門來!對于恒青和他的師兄弟來說,面對江湖的兇險血腥,他們胸中涌動的熱血還是要比恐懼多的多。
師父讓二師弟叫恒青去見他時,他正在心中反復(fù)的默念著那些豪情滿懷的字句,所以當(dāng)師父說出:“恒青,你有沒有喜歡過什么姑娘?”時,恒青嚇的張大了嘴巴,幾乎跌坐在地上。師父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恒青結(jié)結(jié)巴巴的回答:“沒有,沒有……”師父苦笑了一下,眼角唇邊的皮膚擠成了一道道的皺折,恒青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師父也開始變的衰老了。師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恒青,你昨天是和朝露約好了帶她去看星星的么?”恒青突然想了起來,因為發(fā)生了這件大事,他已經(jīng)把小小的約會忘的干干凈凈,“她在秋夜閣的臺階上等了你整整一夜。”師父的語氣中并沒有責(zé)怪,只是有些無奈。恒青一下子冒出了冷汗,他大驚失色的叫到:“那,她的病……”師父淡淡說道:“發(fā)作了半個時辰,幸好的是天醫(yī)星正在山上,眼下已好多了!焙闱嗪薏坏民R上逃走,找處石壁一頭撞上去。
朝露是師父的獨生女兒。十二年前她剛剛出生的那天,她的母親在痛苦萬狀中死去,那個皺巴巴的小人兒被六歲的恒青抱在懷里,依舊輕如無物,連哭聲都若有若無。襞如朝露,去日無多。這小小的生命其實本來不該來到這世上,師父和天醫(yī)星逆天行事的結(jié)果就是她母親的死和與她一生一世糾纏不休的病痛。她如同那朝露只要太陽的一毫光熱和任何人不經(jīng)意的一點拭擦就會從這世間消失,不留半點痕跡。
師父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朝露這孩子,見的人太少,用心太執(zhí),恒青,如這般下去,我恐她會越陷越深。你如果有喜歡的姑娘就告訴師父,師父把朝露送走,她現(xiàn)在還小,縱使她傷心一時,日子長了終會緩過來,若是你沒有喜歡的姑娘,若是你,覺得朝露她和你還合得來,你與她定婚如何?恒青,師父知道這般對你太自私,但師父只這一個女兒,師父只望她活一日,便快活一日,朝露她未必活得到成年,你就委屈這幾年,如何?”從最初的驚訝中恢復(fù)過來后,恒青幾乎完全沒有遲疑的回答:“有師妹為妻是徒兒莫大的福份。徒兒定當(dāng)一生一世陪伴師妹,盡徒兒所能讓師妹平安喜樂!边@些話并不是違心之言。朝露的肌膚如冰雪般瑩白,眼睛如冰雪般清明,聲音如冰雪般澄凈,那個冰雪做成的小人兒,有著令任間女子愧煞羨煞的美麗與靈氣。她把小手放進(jìn)恒青的手掌時自然而然的依戀,她抬起頭看恒青時那全然信賴的眼神,早已讓恒青在心中發(fā)下了永遠(yuǎn)愛護(hù)她的誓言。恒青確是不曾想過娶她為妻,不過這又有什么需要思想的嗎?更不要說師父對他恩重如山,自曉人事以來,他就從未想過讓師父失望。
師父的臉上終于露出笑意,他雙眉一振道:“召集山上所有的人!我們出發(fā),為峨嵋派報仇!”恒青再次大吃一驚,師父道:“五指幫能屠盡峨嵋,決非憑著真功夫,定是用了什么詭計,不過,閑云大師臨死前已運足十成功力擊出了他的渡劫神掌,且已擊中了那人,”師父把那截中指取出給恒青看那指尖上的一點焦紋,“與閑云大師對掌那人十有*****是五指幫的幫主燕輕情,眼下他定然身負(fù)重傷尋醫(yī)生救治。我與天醫(yī)星的交情外人無從知曉,他正在天元寺掛牌坐診,哼,他們會用詭計,難到我們青城派就是呆呆站在那里由人宰割的么?閑云大師在天之靈當(dāng)佑我,他定不會白白犧牲!”
天元寺的伏擊并沒有計劃中的那么順利,當(dāng)病榻上的燕輕情被師父的絕天一劍釘在床板上時,恒青看到五指幫一名不起眼的幫眾袖中抖出了一道冷得連他的眼睛都似要凍住的銀芒,銀芒的掠動如此的優(yōu)雅,讓人心尖為之一顫的。恒青明明白白的看到了那道銀芒,可他就是來不及撥劍,來不及出聲,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銀芒向師父的喉間奔去。師父來不及收回手中的劍,向后飛躍,青衫舞成一團(tuán)光影,而其間淋漓落下的紅點卻是如此醒目。“師父接!”恒青扔出了自已的佩劍,師父半空中操劍在手,一劍揮出,將追過來的銀芒擊回,師父落下,望著自已的對手,一字一頓的說出三個字:“燕,輕,情。”那人不答而笑,恒青此刻才發(fā)覺,這個人靜靜的站在這落舊的小院,已站出了臨萬丈險峰的絕塵和高逸,如此淡淡的一笑就笑出了難以形容的傲然與妖異,他有些想不通,為什么剛才任何人,甚至連師父也會把他混同于那些尋常幫眾!霸瓉恚悄銈儍扇,”師父指了指床榻死去的那人,厲聲道:“合力殺死了閑云大師!你們都中了閑云大師的劫神掌,不過他傷的重,你傷的輕。人都道你多疑,果非虛言,終于還是叫他作了你的替死鬼!”燕輕情一笑:“可現(xiàn)在你也受傷了,我們可以公平的戰(zhàn)一場!
五指幫確是未曾料到向來保守的青城派會如此迅速的開始了反擊,更加沒有想到一直不干預(yù)江湖爭斗的天醫(yī)星會相幫青城,所以除了燕輕情之外所有的五指幫中人都在以一對十的絕對劣勢下中劍倒地,大半個時辰之后,整座小院只余下了燕輕情和師父兩人還在戰(zhàn)個不休。“錚……”兩劍在空中再度相擊,燕輕情再進(jìn)三步,師父再退,退入一叢茅草之中,恒青并不但心,他知道師父用的是“化”字決,化去燕輕情的每一道劍氣,燕輕情的這一段攻勢一衰,他就再也無力抵擋師父的萬均真氣。師父腳下的草葉在劍風(fēng)中起伏不定,突然,草葉中伸出了一雙手,那雙手猛的抱住了師父的雙腿!燕輕情的一劍迅如閃電般刺來,時機(jī)拿捏的如此之準(zhǔn),“師父!”恒青發(fā)出了絕望的呼叫。
燕輕情身形突然一頓,雙手捂住了眼睛,只這片刻耽擱,師父已一劍砍斷了地下人的雙臂,向燕輕情沖去,而燕輕情在空中輕輕巧巧的轉(zhuǎn)了一個彎,投向院外。恒青正待要追,師父叫住他:“追不上了,時機(jī)已過,這人日后需我們用上十二分的的心力提防——我們先來謝過我的救命恩人!”師父向著草叢中一揖,“請出來罷!”
嘻嘻的一笑之后,一張被太陽曬的紅撲撲的臉蛋從青葉中鉆了出來,臉蛋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珠轉(zhuǎn)呀轉(zhuǎn)呀,掃視了眾人一圈,那天正午的陽光好亮好亮,晃的恒青的眼睛被隱隱作痛,曬的他的腦袋一陣陣眩暈。恒青與那雙眼睛對上了千分之一霎的時間,他只覺如這一刻如許的漫長,好象是一世的光陰如急急逝水般流過,
那個女孩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衫上的草根,其實這是個徒勞的動作,她的衣裳實在太破,沾染著大塊說不出來頭的污跡,她的頭發(fā)蓬亂,用一根破布條胡七攪八的一系,但她笑的如此快活,她的眼睛里有那么一股懶洋洋滿不在乎的神情,在這四下遍布鮮血尸首的院落,她卻仿佛只看到明媚的陽光。
師父看到這個女孩,不自覺的露出溫和的笑意,他問道:“小姑娘,你是方才是用什么暗器打傷了那個人的眼睛?”那女孩笑盈盈的舉起了手,手中一面小鏡子迎著日光一晃,師父禁不住猛的抬起手擋在眼前。所有人恍然大悟,是呀,有什么樣的暗器可以在那一刻來得及出手,只有這陽光。這個女孩成為師父的第十七個弟子,恒燦。
沒有多久,青城派中的所有人都嘆服了恒燦的聰明,入門四年以后,她的武功就超過了所有的師兄們,而且?guī)讕缀鹾蹙妥飞狭撕闱,但也只是幾乎,師父曾?jīng)嘆道:“恒燦,你是被聰明所誤,如果你分心再少一點,你的成就未見得在為師之下,也未見得在你大師兄之下。”但恒燦一點也不難過,她總是那樣漫不在乎的笑道說:“啊,我怎么比得上師兄?振興我派武學(xué)的重任當(dāng)然是大師兄的了,我專心干好我的雜務(wù)就是!
令恒燦分心的雜務(wù),就是與五指幫的斗爭。江湖中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幾年青城派能在與五指幫的明爭暗斗中不落下風(fēng),倒有一半的功勞要記在恒燦身上。常常會都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人來找恒燦,有時候是小乞兒,有時候是胖大嫂,有時候是少年書生,有時候是操刀屠戶,最為離奇的一次,居然是一頭傲慢的花貓。他們來的時候,手中都拿著恒燦寫給他的書信(貓是用嘴銜著的),對于他們的來歷,恒燦一歷回答:“我在城里混時交的朋友。”這些人走后,恒燦就會把自已關(guān)在房里大半天,然后她會去找?guī)煾,兩個人關(guān)在試劍洞里幾個時辰,他們出來后,青城派里的人就會被安排去做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工作,他們或會被派到京城去偷一只鴿子,或會在某個酒樓里打一次群架,或會千幸萬苦的挖一條隧道然后再填上,有些事在一場惡戰(zhàn)后會被悟出用處,有些卻成為執(zhí)行者心中永生的迷團(tuán)。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艱難無比的歲月卻過的如此快活,縱然是每日里提心吊膽,縱然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同門倒下,縱然是不知道明天是否能活下來。但是恒燦在他身邊笑的如此燦爛,她總是興致勃勃,她總是信心滿懷,她總會在危急之時突出妙計,這些你死我活的江湖紛爭在她好象是一場絕頂有趣的游戲。有好次他幾乎絕望時,他都聽到了恒燦的聲音,“師兄,我來了!彼且簧砑t艷艷的衣裙在青山間烈烈飛舞,那樣的美麗讓恒青呼吸都為之一窒。又有好些次,恒青焦心如焚的從死亡的邊緣把恒燦拉回來,恒燦會笑盈盈的說:“啊,師兄,我們又贏了!笨粗男θ,恒青突然覺得,這一場場的血雨腥風(fēng)刀光劍影都可以漫步輕吟而過。
一次很偶然的機(jī)會,恒青才對恒燦有了更深一些的認(rèn)識。那次他們夜里成功的偷襲了五指幫的秘穴回青城,在一處山梁上從盜賊手中救出了一對老夫婦,千恩萬謝過后,他們正要離去,那老員外卻又多加了一句報出了自已的名字,想請他們?nèi)蘸笥袡C(jī)會到他莊中作客。然而恒燦的臉突然變了,她走到了那對老夫婦面前,死死的盯著他們,老夫婦和恒青的人都莫名其妙。好一會兒,她突然緩緩的說道:“二十年前,和你同姓的一個人家的女兒突然懷上了孩子!焙闱嘣桨l(fā)不明所以,但那對老夫婦卻一下子面如死灰,恒燦接著說下去:“那家惟恐丑事敗露出去,設(shè)下圈套把女兒嫁給了外地的一個石匠。石匠發(fā)現(xiàn)娶進(jìn)門的竟是大肚婦時這女人父母的宅子已人去樓空。那個石匠本性不是壞人,他到底不忍把這無依無靠的女人趕出去,女人把孩子生出來了,石匠想一把掐死她,那女人死死的抱著他的腿,苦苦的哀求,石匠終于沒有狠下心,讓那女孩活下來。石匠成了全鎮(zhèn)人的笑柄,他的脾氣一日日的變壞,整日里喝的酩酊大醉,整日里泡在賭場,家里沒錢了,他將把女人交到了那幫債主手里為他還債,再后來,他索性迫女人賣身供他喝酒賭錢。喝醉了時就毒打女人和女孩解悶,女人和孩子成了這鎮(zhèn)上人人都可欺辱的賤民……”
恒燦的這段話講到一半時,那對老夫婦已是渾身顫抖,老夫人打斷她,問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恒燦指著他們身后的山梁,陰森森的說道:“終于有一天,女人瘋了,她從你們站著的這個地方跳了下去!崩戏蛉吮粢宦,抓住身邊的老員外,瘋了一般的叫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走走,跟我一起去,去陪我的女兒!”她扯著老員外滾向了崖沿。恒青正欲去拉,卻被恒燦伸出的劍鞘擋住,只遲了這一刻,崖下已發(fā)出了兩聲慘叫,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恒青吃驚的問:“你,為什么要攔我?”恒燦道:“這是他們應(yīng)該的下場。”她似乎很沉著,但終于有一層瑩光在她的雙瞳上閃呀閃,然后緩緩的沿著她光潔的面頰滾落。那一刻恒青見到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燦,一個如此脆弱的女孩,一個如此神秘的女孩。在那一霎間,有些什么事發(fā)生了,恒青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已不可能再假裝什么都很正常,不可能再告訴自已恒燦只是師妹,僅僅只是師妹。
從那以后的日子就變的苦不堪言,陪朝露玩耍成為一種折磨,面對她那雙天真純凈的眼睛,恒青只能狼狽不堪的躲開。與恒燦一起成為更深的折磨,他需要時時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眼神中泄露半點心意。他有無數(shù)次走到師父面前,很想對他說些什么,但朝露暈倒在地上的情景總會出現(xiàn)在眼前,他終于不敢說,他說不出來,他無法想象師父會怎樣的失望。這些年朝露的病越發(fā)越頻,回回聽到消息,他總不禁想到,“如果朝露死了……”可是這種念頭哪怕只是在內(nèi)心最深處閃過一點點都會讓恒青無地自容。有一天,天醫(yī)星興高采烈的來到青城,告訴恒青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尋到了一味起死回生的寶藥,朝露的病有治了!恒青聽到時,他說不出話來,他只能呆呆的站著,旁人都以為他喜怔住了,而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恒燦,笑盈盈的,可眼神睛深處卻如此寂落的恒燦。
朝露的病好多了,她將滿十八歲了,師父把他叫來,告訴他,婚期定在冬月二十八,他想說,師父,小師妹還小,不急,師父,五指幫還在猖狂,現(xiàn)在不好吧,師父,我的萬均功正在要緊關(guān)頭,遲一遲吧?墒撬裁炊紱]有說,他只是不自覺的點了點頭。然后恒燦被叫了進(jìn)來,師父交待她,婚禮的事宜都由她操辦。
那天夜里風(fēng)雨大作,電閃雷鳴,恒青擁被而坐,頭腦中千絲萬縷而又空空如也。盡管在這樣的風(fēng)雨中,這樣的心境下,他還是聽到了門外極輕的腳步聲,他拾起枕畔的劍,腳步聲在門外停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師兄,是我!薄昂銧N?”恒青驚了一下,點燃了燈盞,過去打開門,確是恒燦站在門外,她穿著一件白緞睡衣,長長的秀發(fā)用一支玉簪松松的挽在頂上,一道閃電劃過,恒青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恒燦的神情,那是——不太恬當(dāng)?shù)恼f,一心赴死的神情!按髱熜郑蛔屛疫M(jìn)去嗎?”恒青回過神來,側(cè)開身,讓她進(jìn)屋,當(dāng)他合上門,回過頭來時,他看到,恒燦背對著他拔下了頭上的發(fā)簪,一頭烏發(fā)如瀑布“嘩”的垂下,然后她的睡衣滑落到了腳背,她的手一松,發(fā)簪扔到了睡衣上,恒青手中的燈“咣珰”落地,燈油撲了出來,火光大作,片刻后漸漸熄去。
那天夜將盡之時,風(fēng)停雨熄,恒燦細(xì)細(xì)的理著她的亂發(fā),恒青對她說:“今天早上,我去見師父,我一定要對他說出來!焙銧N轉(zhuǎn)過來看說他說道:“不!你不能說,我不要你說,我不要傷害小師妹,我不要讓師父失望!薄澳悄銥槭裁吹轿疫@里來?你讓我和你……之后,再若無其事的去娶小師妹?你當(dāng)我是什么人?”恒青有些慍怒了,恒燦無限哀婉的笑著說:“我只是想留下一點印跡,讓我日后能告訴自已,我和你,原是有過這一場情愛的!彼龑㈩^發(fā)理好,然后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再也沒有哪一夜的秋天如那年般過的飛快,恒青覺得樹上的葉子似還只是剛剛泛黃,初雪就開始落下。連五指幫也似乎消聲匿跡了,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不軌之舉。婚禮一日日接近了,賀禮和賀客們紛紛到來,恒青很少能再見到恒燦,她埋首在喜柬,酒席,妝奩之中,沒日沒夜,無從休息。恒青也不怎么能見到朝露,馬上要做新娘子,再怎么熟悉也不免有幾分羞澀。那段日子他只能沒日沒夜的拼命練功,只有這樣他才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木然的,任由命運將他帶向早就被定下的軌跡。
這一天終于到來,雪地上落滿了炮仗的紅衣,細(xì)細(xì)碎碎,象是雪地的傷口。各方的掌門大俠英雄一批批來到,恒青陪著師父一次次的相迎,耳朵里模模糊糊聽到著那些遙遠(yuǎn)的聲音。恭喜恭喜,令徒少年英俠,真是佳兒佳婿,聽說少俠的絕天之劍已練到第九層,日后當(dāng)為青城大放異彩,呵呵呵,不敢不敢,那里那里,多謝多謝,能請到熊大俠親自到來,真令青城蓬壁生輝……
恒青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四下里招呼客人的恒燦,她穿梭于喧囂的人群之中,永遠(yuǎn)不變的溫和的微笑,叫出每一位客人的名字,與她寒喧的人都露出如沐春風(fēng)的表情,不時有人來向她請示,她總是胸有成竹的指點。站在這個全由她一手布置出來的喜氣洋洋美侖美煥的喜堂內(nèi),滿屋的紅光映在她的臉上,可她的面孔削瘦而又蒼白,眼睛里有著夢游般的神情,仿佛置身于另一個天地。
在喜宴過半時,恒燦的臉色一變,勿勿離席,幾乎連句告罪也來不及說,師父對同席的貴賓們解釋道:“小徒這幾日操勞太過,對不起,讓她回去休息一下!薄安賱谔^?只怕不是吧?”恒青看去,卻是三師叔,師父有些不悅的說:“這是小事,無需在各位貴客前爭論不休吧?”三師叔冷笑道:“這可不是小事,這可是關(guān)乎我青城門規(guī)聲譽(yù)的大事。操勞?我告訴你她是怎么了?”這時滿座客人都已發(fā)現(xiàn)了不對,凝神聽起三師叔的話,連別桌的客人也開始靜了下來。師父淡淡的道:“不曉得三師弟什么時候也會看病了,好吧,你說,恒燦她怎么了?”三師叔一字一頓的說:“她懷孕了!贝髲d上靜的能聽到人們的呼吸聲,他得意的笑,那是穩(wěn)搞勝券的人才會有的笑容,“青城十戒首重淫戒,師兄,全武林的高人都在此,你不會偏坦心愛的徒兒,使得青城蒙羞罷?”恒青告訴自已,要沉住氣,沉住氣,可一雙手不聽使喚的亂抖,手中的酒杯好不容易送到嘴邊,酒液卻從唇角漏出好多,滴在艷紅的喜服上,象是深色的血滴。恒青抬起頭,三師叔的眼睛死死的盯著他,他突然明白了,三師叔不但是要除掉恒燦,更是要除掉他恒青,第十三代的青城弟子里面,有能力繼任掌門的只有他和恒燦,如果他和恒燦都被逐出青城,師父如有三長兩短就只有傳位于其余人中武功最高的三師叔,三師叔就可以報了當(dāng)年角逐掌門敗給師父的一箭之仇!
恒燦被叫到了試劍洞,所有的同門和貴賓們也在洞里旁觀,師父問她:“恒燦,我問你,你可有犯門規(guī)?”恒燦垂下眼簾,好久好久,久的讓人以為她已不會再開口說話時她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師父的眼睛回答:“徒兒犯了門規(guī)。徒兒以未婚女子,身懷有孕,請師父以門規(guī)責(zé)罰!彼南吕镆黄宋酥,恒青邁出一步,可是恒燦的眼睛阻止了恒青,她用眼睛對恒青說:“你想怎樣?想讓人奸計得逞嗎?想讓師父身邊沒人嗎?想讓小師妹死嗎?我自已做出來的事,由我自已來處置吧?你有你該做的事。”師父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恒燦,你可是身不由已,為人所迫?”恒燦搖搖頭道:“不,不是!薄澳侨耸钦l?恒燦,你是未婚女子,如果你能與那人正式成婚,那就可以從輕發(fā)落!焙銧N淡淡的笑,她埋首下去,不再發(fā)一言。師父也不再說話。過了良久,他問起二師叔:“老二,你掌刑罰,女弟子犯淫戒當(dāng)如何?”二師叔遲疑了片刻答道:“由其授業(yè)之師廢其武功,逐下青城!”恒燦走到師父跟前,雙膝跪下,道:“師父,下手吧!”師父緩緩的抬起手,手在空中無力的垂下,師父臉上每一道皺紋每一根須發(fā)都在顫抖,恒青不忍心看師父此刻的神情,他知道恒燦是對的,不能再讓師父受到更大的打擊了。師父的手拍上恒燦百會穴的前一剎那,恒燦突然叫道:“請師父留下我的孩子!”師父的手頓了一頓,按了下去。恒燦的身子一彎,她的雙手撐在地上,她口中沒有發(fā)出一聲,卻呼吸卻越來越促,她身前的地上發(fā)出“滴答”的聲音,恒青知道那是鮮血從她口角溢出。恒青不知道自已有什么感覺,他覺得自已已經(jīng)死去,只有心尖上那一點劇痛知告他自已還活著,從這一刻后,恒青不再把自已當(dāng)作一個人看待,他不知道世上還會有這樣子的人。
散功的過程大約進(jìn)行了一盞茶的功夫,在恒青的感覺里就是億兆的光陰,師父松開了手,恒燦磕了個頭,對師父道:“師父,徒兒不孝,徒兒辜負(fù)了師父,請師父保重,徒兒去了!彼胝酒饋,卻只是在地上掙扎了一下,恒青沒有去扶她,如果去扶她,那么她全部的痛苦就會白費。一雙手從旁邊伸過來攙起她,恒青看過去,原是她的貼身丫頭小黛,小黛說:“小姐,我跟你走!焙銧N笑著撫了一下她的頭,說:“好吧,我們走。”這兩個年輕的女子在緊緊的依在一起,在雪地上一滑一滑的蠕動,她們不時的會跌倒,然后又站起來,人們以為她們在下一刻就會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但她們終于漸漸走遠(yuǎn),漸漸消失。
恒燦走后的好幾個月里,恒青沒有得到她的半點音訊。師弟們都和這位師妹感情極好,四下打聽,也沒能有片鱗鴻爪的風(fēng)聞,他們有時郁悶起來就會聚在一起痛罵那個萬死不能恕其罪的男人,而這時恒青常常就會找到一壺酒,一口一口的灌進(jìn)肚中去。如果師弟們問,大師兄,你說呢,恒青會說,是呀是呀,那個畜生該死,死后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和朝露的婚后生活與婚前并沒有什么不同,他依然是哄著一個小妹妹,因為天醫(yī)星說朝露雖已大好,但若是生育還是怕有危險,于是恒青名正言順與朝露分床睡,他很高興這一點,因為這樣,恒燦生下的孩子就會是他唯一的孩子。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恒青知道這些年恒燦為青城派結(jié)下的仇家不少,恒燦最好的處境就是在江湖上消聲匿跡,若是他得到了恒燦的消息,那恒燦的仇家們也會得到她的消息。八個月后,恒青奉師命下山辦件事,在路途中發(fā)現(xiàn)了燕輕情的行蹤,他追蹤其后,卻不料發(fā)現(xiàn)他們竟是為了恒燦而來。恒青在他們前面找到了恒燦的形跡,畢竟他與恒燦同門多年,對于恒燦的習(xí)性,要比別人熟悉的多。他在城里一座酒樓上發(fā)現(xiàn)五毒教的五名護(hù)法被自已的毒藥毒死,又在離城十余里的小鎮(zhèn)看到飛盜吳標(biāo)和殺手趙程的刀與劍互相刺入了對方的腹中,而后再在鎮(zhèn)外的山中尋到一座被砍斷的吊橋,穿著七心盟的衣服的十多人七零八落的躺在吊橋下的深崖里。他終于在一處山洞外聽到了許多人囂叫的聲音,二十多個服色各樣的漢子聚在一起污言穢語的罵個不休,卻又不敢闖進(jìn)洞去,在他們前面的地上躺著比站著的還要多的尸首,尸首上都露出箭矢。只有一條僅可容一人的小石梁可以通向洞口,而且小石梁上還撒了大堆的黃豆,洞口非常的偏狹,且用石塊壘成了護(hù)壁,護(hù)壁上有三個小眼,每個小眼后都露出一點寒芒。相對于洞外的喧囂,洞內(nèi)沒有半點聲音。恒青吸了口氣對自已說,希望來的不算太遲。滅天一劍,恒青平生第一次用出了這招劍法,這是他在恒燦離去的那天夜里自創(chuàng)的劍招。在他向著那洞前的人沖去時,積蓄了多少年無從發(fā)泄的恨意化作了狂暴的颶風(fēng),把一切還可以活動的影子絞碎,直到小黛的叫聲傳來!皦蛄藟蛄耍蠊,這些人被你殺的死的不能再死了,快來看看小姐!”恒青這才發(fā)現(xiàn)十丈方圓的土地上落滿了不成形狀的肢骸血肉,碎帛殘縷,鮮血從他的劍端流下.看著這樣的情景,恒青并沒有覺得可怕或是恐懼,盡管他并不是一個嗜殺的人.
恒青脫下身上染透了血的長袍,走到洞口,小黛移開了洞口的石頭,恒青鉆進(jìn)去,看到了那個在地上苦苦掙扎的女人,那個瘦的不成人形,面孔擰成一團(tuán)的女人,這是恒燦么?這是那個紅紅的臉蛋笑盈盈笑顏的恒燦么?恒青跌坐在地,把她的頭抱入懷中,低聲道:“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币恢币е齑?jīng)]有呻吟的恒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黛突然欣喜的叫道:“出來了,出來了!,恒燦的哭聲馬上被另一個更肆無忌憚的哭聲所蓋住了,“給我看給我看”恒燦抱著那個小貓一樣皺著臉的小東西笑起來時,恒青卻無法自抑的落下淚來。恒燦為這個女孩取名為雨,為了那個永生不能忘切的雷雨之夜。
恒青回到青城山時,迎接他的是滿山如雪的素幔,“師父仙去了,”師弟們告訴他,在他還來不及領(lǐng)會到這句話的意思時,師叔們嚴(yán)肅的對他說,“恒青,青城派今后就看你了。”新掌門人即位的大典結(jié)束后,恒青獨自在無人的山巔狂舞長劍,師父死了,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嗎?恒燦忍受的那么多的痛苦還有什么意義嗎?如果早知道師父將要過世,自已為什么還在回青城?青城的今后,對自已還有什么意義嗎?
不論有沒有意義,日子總是一天天渾渾頓頓過去。直到有一天,平靜的表象被打破了,三師叔的尸首被抬到恒青的面前,他在棋院下棋時被殺死的,死的時侯他的劍剛剛被抵押出去作為賭注。殺死他的兩劍在乳根穴和迎香穴上。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臉上蒙著的手帖上繡著數(shù)年來他們熟悉不過的那只纖纖素手的圖案。
十多天后,西陵幫被滅了。恒青趕到西陵幫的秘窟時,西陵幫的幫主被高高吊在洞口,五指幫的素手圖在在他身上肆意的招展。
月余后,六師弟獨自帶傷回來,與他同去的師弟們卻已沒有回來的機(jī)會。六師弟恐慌的語無倫次,但是眾人都聽到了,五指幫的人都學(xué)會了幾招劍法,專破青城派的劍法。六師弟傷勢略愈后將這幾招演練出來,恒青和師叔們都無言以對。這幾招劍法確確實實的洞悉了青城劍法的漏洞,且是最根本的弱點,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補(bǔ)救的弱點。
是誰?是誰?誰知道三師叔酷好奕棋,誰知道他下起棋來會把劍都拿出去賭,誰知道他護(hù)體真氣的罩門?誰知道西陵幫與青城派的盟約,誰知道西陵幫的秘窟,誰知道青城派與西陵幫約定的暗號?誰對青城的劍法了解的這么深,誰這樣用心的去研究過如何破解青城派的劍法?一個名字在在眾人的舌頭上打轉(zhuǎn)。最后,還是六師弟沉不住氣的說出來,掌門師兄,會是恒燦嗎?恒青苦笑,除了苦笑,他再也無話可說,恒燦呀,恒燦或者你也終于發(fā)現(xiàn)你為青城所作的一切太不值了罷?
數(shù)天后一個消息傳來,燕輕情挑戰(zhàn)武當(dāng)聆星道長身負(fù)重傷.恒青招集了所有的同門,“我們?nèi)ネ狄u五指幫的總舵.""可是五指幫的總舵在那里一直不為人所知呀?""傳說五指幫的總舵內(nèi)機(jī)關(guān)重重,就算進(jìn)去了也無法行動."恒青取出一幅圖紙,展開道:"我有圖紙,五指幫的位置,還有內(nèi)面的通道."二師叔狐疑的看著這份來歷不明的圖樣,問道:"掌門是從那里得到這東西的?"恒青不耐煩的回答:"我有我的法子,你們不必問了.""太冒險了吧?"同門們紛紛反對,"燕輕情受傷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這圖紙來歷不明.總有點象個圈套."恒青冷冷的說:"可是我們再這樣下去也是讓人一點點的把套在我們脖子上的繩索拉緊而已,又有什么區(qū)別,不如死也轟轟烈烈的干一場.""可是五指幫的人還知道破青城劍法的招數(shù),掌門想把我派劍法中的弱點都解決了嗎?"恒青說:"這個不要緊,我雖然一時半會無法把青城劍法中的漏洞全部補(bǔ)上,但這幾招劍法本身的破綻出不少,我已經(jīng)想出了破解的法子."青城派的人大多都動心了,不再反對.只有二師叔憤然道:"這一定是那個人的陰謀,除了她以外,還有誰對掌門的性子如此清楚,我不能讓你們?nèi)?我不能眼睜睜的看我青城派百年的基業(yè)毀于一旦."恒青猛的站起斷然道:"我是掌門,由我決定!"
那天夜里,恒青率眾出山時,二師叔守在山口前,手執(zhí)寶劍說:"你們要出去,除非從我的尸身上踩過去."恒青沒有理會他,從他頭上一躍而過.在他的身后傳來同門的驚呼聲,二師叔把劍刺入了胸口,仆地,青城派的弟子們聽見他喃喃言道:"我可以不必看青城派覆亡了……"
青城派按照地圖找到了五指幫的總舵,又按照地圖破解了重重機(jī)關(guān)殺了進(jìn)去,五指幫的幫眾驚慌失措的抵擋,他們幾乎不假思索的的使出了那幾招,青城派的弟子由著恒青的指點輕而易舉的尋隙而入,把那些武功并不在他們之下的五指幫幫眾殺的東倒西歪.可是五指幫的高手們呢?為什么來抵擋他們的只是一些普通幫眾,就算是燕輕情身負(fù)重傷,他的堂主們香主們呢?為什么素來以強(qiáng)悍著稱的五指幫中人略作抵抗就逃開?"有詐,有詐."青城派的弟子們心頭發(fā)毛的這樣想,可是他們已經(jīng)被引到了總舵深處,已不可以退出.
恒青追著幾個敵人向地下跑去,他闖進(jìn)了一間大殿,而那幾個敵人突然消失了,站在這座陰森森的大殿中,恒青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慌,一絲寒意從他脊背上泌進(jìn)來,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終于來了呀,讓我等了好久!焙闱嗖槐鼗仡^就知道這是誰的聲音,雖然他僅僅在多年以前聽見過一次。恒青手腕一翻,長劍向后斜刺,與一柄柔韌的長劍相擊,然后借力飄起,在空中翻滾,落下,F(xiàn)在他與身后的人相對而立,那人正是燕輕情!
這多年過去,燕輕情看上去與天元寺的小院中并沒有什么變化。恒青忽然有些荒唐的忿恨起來,好象這幾年的光陰,只讓他和恒燦急速的老去,而沒有在其它人的身上留下半點痕跡。恒青將手中的長劍高高舉起,沉聲道:“來吧,我也等了此戰(zhàn)多日!毖噍p情的銀劍收回了袖中,他輕松的笑了,“不,不急,我答應(yīng)了一個人看著你死去,你不介意吧?”他向著空中叫了聲:“青龍?zhí)锰弥鳎鰜戆!”一道暗門無聲無息的打開,一個白衣的身影飄了出來,真的是飄出來,那身影如此的消瘦,腳步虛虛浮浮,如同鬼魅一般。
“恒燦,是你么?”恒青柔聲問道!笆俏已剑髱熜,”恒燦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大殿中飄忽不定,激出重重回聲,溫婉而又冰涼,“我原以為可以獨自承受一切,可我錯了,我也不過是個尋常女子。我不能讓我女兒的父親永遠(yuǎn)做別人的丈夫,我寧愿所有的一切就此結(jié)束!焙闱嗫裥ζ饋恚拔抑,我知道是你要我來,所以我如約而來。青城又有什么了不起,讓青城完蛋的吧!”他猛的揮出了手中的劍,千萬重的劍影幻作颶風(fēng)向著燕輕情旋去。
燕輕情得意的笑了,滅世之劍或許是青城劍術(shù)的極境,或許是絕無破綻的劍招,但用這一劍的人卻是有破綻的人,對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世上沒有任何武功可以救他的命。燕輕情的銀劍從袖中飆出,劃破了重重劍光,直抵恒青的胸口,這將是必殺的一劍!“青城掌門,你完了!”燕輕情喝道。然而他突然看見恒青笑了,恒青說:“我不是青城掌門!”燕輕情一怔,然后覺出了身后急速迫進(jìn)的惡寒,他回抽軟劍,恒青的劍光霎間凝成一束,毫無滯礙的刺向了他的眉心。燕輕情飛躍,遠(yuǎn)縱,但身前身后兩劍呼應(yīng)的如同混頓初開就已經(jīng)存在,沒有給燕輕情任何機(jī)會。
燕輕情瞪大了眼睛,盯著胸前顫動的劍尖和劍柄,他沒有感到疼痛,只是無比的詫異。恒青指著他的身后說:“她,才是青城掌門!”燕輕情勉力轉(zhuǎn)動身去,看到了恒燦,他突然大笑,抬頭喊道:“好手段,好心機(jī),我輸?shù)姆比缓笪黄偷亍?
恒青知道燕輕情的這幾句話不是說給他和恒燦的,而是說給師父聽的。燕輕情不是死在他和恒燦的手上,而是輸在師父的手上。當(dāng)三師叔揭發(fā)恒燦時,師父就已經(jīng)知道不可能保全她,在那電光火石的剎那間,一個計劃在師父的腦中成形。是的,這是苦肉計。師父看似廢了恒燦的武功,其實只是將她的內(nèi)力鎖了起來,使她不能使用。而恒青找她的那次,則是奉了師命,去告訴她師父的計劃,解除禁制的法門和事成后的獎賞——青城掌門。恒燦遇上的追殺,則是燕輕情的試探,他要確切的知道,恒燦是否真失去了武功,他看到了放心的答案,而由于恒青突然的出現(xiàn),更使他得到了恒燦投向五指幫最有力的理由。師父已經(jīng)知道自已命不久矣,所以他才會急著讓恒青和朝露成婚。他其實是在豪賭一場,他賭恒燦沒有武功也能在江湖中生存下去,賭恒燦被逐出山門也會效忠于青城,賭燕輕情絕不會不去招攬恒燦而師父全都賭贏了.燕輕情固然多疑,他在青城埋下的眼線雖然連恒燦也不知曉,但又那里比的上師父的深謀遠(yuǎn)慮,果斷剛決.所以青城還會繼續(xù)在武林的存在,而五指幫卻已經(jīng)從江湖除名。至于師父是否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無論恒青還是恒燦都毫不懷疑,以師父對他們了解之深,定然在一開始就已明白,而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師父的計劃才更加完美,正因為他倆之間有了這么一重關(guān)系,才不會相互猜疑.
恒燦抽出了她的劍,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挑開了燕輕情的衣襟,向他的胸口上看了一眼,然后她咬了咬嘴唇,從懷口摸出一錠銀子,扔在了他的頭上.恒青疑惑的看著她,她一邊向外走去,一邊喃喃的說著些什么,即象是在回答恒青,又象在自言自語."我母親沒有嫁人就有了我,(恒青想起了那對落下山崖的老夫婦,點了點頭)她一直不肯相信那人會扔下她不管,她一直癡癡的盼那人來尋她.有天,有個氣度不凡,前呼后擁的男人路過小鎮(zhèn),我母親突然發(fā)瘋了似的撲上去,她叫,你來了,你終于來了.可她沒能到那個男人身邊,就被他的隨眾拳打腳踢的推開.可能是我母親的叫聲太凄厲,那個男人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了聲,那里來的瘋婆子,怪可憐的,于是掏出一錠銀子,扔過來,打在我母親的頭上.我把母親強(qiáng)拉了回來,對母親說,你認(rèn)錯人了,我們繼續(xù)等.我母親大叫說,我沒有認(rèn)錯,我沒有,他的胸口上有一顆痣,我記得,我不會認(rèn)錯.我母親反反復(fù)復(fù)的說著這幾句,我不留神睡著了.醒來時,我母親已不知去向.我漫山遍野的找她,后來在那處山崖下發(fā)現(xiàn)了她,她已經(jīng)被野狗咬的支離破碎,只是手心里還攥著那錠銀子.這些年來,就是三天三夜沒有飯吃,我也始終沒動過花掉這錠銀子的念頭.我發(fā)過誓,一定有一天,我在把這錠銀子扔回到那個男人的頭上.所以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我交的朋友,恰好都是能探聽到五指幫消息的人,為什么我在天元寺,會相助師父.只是我對母親的話一直心中存疑,因為我母親那時的神智已不大清醒,可我剛才終于看到了,我母親她沒有認(rèn)錯,她是對的."恒燦似哭似笑的看著恒青道:"我原先發(fā)誓,絕不要象母親,為了一個男人,把自已弄的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可我那天往你的房里走去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們母女倆是一樣的命,一樣的命!""恒燦!"恒青正欲擁她入懷,卻聽到了一聲冷笑,這聲音是恒青極熟的,可是卻讓他極為陌生,因為這聲音的主人從未冷笑過,至少,恒青從未聽過.
"朝露!"恒青訝異看著從未下過青城一步的朝露站在他的面前,左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右手握著把匕首,正對著那嬰兒的頸項.嬰兒哇哇的哭著,恒燦失聲叫道:"雨兒!"恒青方寸大亂,他不知所措的著朝露吼道:"你在干什么?快放下孩子,這不是頑的.""頑?"朝露笑了,她的臉上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興奮的紅暈,她說:"看看你的身后吧,這確不是頑的時候."恒青回首,稀里糊涂大獲全勝的青城弟子們都往這邊聚過來,不知從那里燃起了大火,火光熊熊,熱浪逼人.青城弟子們叫道:"掌門,別處的出口都被火封住了,這是唯一的通道了."而這處通道,正在朝露的身后."朝露,聽見了嗎?你要讓大伙都葬身于此地嗎?快讓開!""要我讓開?可以,給我殺了那個女人!"朝露往恒燦一指,厲聲道:"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在你心中最要緊,是青城,是那個女人,還是這個小雜種!"恒青的心頭一片冰涼,他突然想到那個至今不知的奸細(xì),就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才使得他不得不看著二師叔死去,難到會是,她么?會是這個不通世事的小師妹么?耳邊傳來青城弟子慌亂問題,掌門這是怎么啦?小師妹怎么會在這里?燦師妹怎么也會在這里?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知道"恒青在心中狂叫,"誰能告訴我,這世道是怎么了?"
四下里突然安靜下來,朝露感到了不對,她向自已身后一望,卻有一只手從她背后伸進(jìn)來,朝露慌忙將匕首往下一刺,但那只手死死的抓住了匕首的鋒刃,朝露死命的絞動著匕首,那只手卻似非血肉之軀,任鮮血涌下而紋絲不過,朝露氣一泄,那把匕首就被奪了過去,扔在地上,她手中的嬰兒也被那人搶在了懷中.恒青恒燦沖了過去,把朝露和那人分隔開,朝露看清了那人,突然大笑起來:"是你,小黛,你現(xiàn)在如此效忠,不覺太晚了些么?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當(dāng)初是誰把她懷孕的事說給我聽的,是誰?"小黛的臉色一下子蒼白,她跪了下來,對恒燦道:"小姐,是我,是我說出去的."恒燦溫和的說:"我知道,我身子上的事,除了我自已,也只有你清楚."小黛咬著牙接著叫道:"我是故意的!"恒燦點頭道:"我知道,你的父親死在青城派手里,你要報仇."小黛失聲大叫道:"你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讓我在你身邊?"恒燦笑了,"傻丫頭,那時除了你,又有誰能來扶我一把.""小姐!"小黛撲到了恒燦的身上,恒燦把她和雨兒一齊緊緊的擁在懷里.
朝露怔怔的看著這一幕,她全部的生機(jī)好似都在剛在用盡了,這時的她看起來,又好似過去的那個冰雪做成的小人兒.青城弟子們勿勿的逃出,而她一動不動的跌坐在地上,好象等著火舌把她席卷進(jìn)去.恒青背起了她,最后一個逃開,在他們的身后,哄然一聲,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五指幫灰飛煙滅,化作一蓬輕煙.
朝露伏在恒青的背上,絮絮的說著:"大師兄,露露不好,露露不該把燦師姐的事告訴三師叔,露露不該和那個五指幫的幫主說話.可是為什么大師兄不喜歡露露呢?原來露露什么壞事也沒做過呀?露露在燦師姐前好久好久就和大師兄在一起玩了,都是燦師姐不好,是不是?露露知道大師兄肯定生氣了,大師兄一定不會再背著露露了吧?"恒青柔聲說道:"只要露露喜歡,大師兄一輩子都背著露露."
"就這樣了吧,"恒青想:"這些年來,自以為為了朝露犧牲良多,可我到底給這個女孩子帶來了什么?在剛才那一刻以前,我從未想過朝露也是有眼能看,有心會想的人,只是拿她當(dāng)作一具易碎的水晶娃娃,我何嘗有過一時半會想過她的感受?即然今生已注定對不起恒燦,為什么還要讓朝露痛苦?罷了罷了,何必再回青城,恒燦聰明才智勝我十倍,青城派在她手中我還有什么放心不下.如能讓朝露快快活活的過一生,我這一世也算沒有白活."
"掌門!"六師弟跑了過來,他手中拿著一張折起的紙條,"這是燦師妹給你的.""那她……""她已經(jīng)走了."六師弟說.恒青怔了一下,接過來,打來,這是一張勿勿寫就的便箋.
燦已辭去,望兄莫怪.前師尊有言,以掌門之位付燦,此事甚為不妥.燦失德敗行之女而為青城掌門,必使青城蒙羞于武林,此其一也.燦為取信燕賊,致諸多同門遇害,定不能為同門所服,此其二也.燦武功未廢一事傳出,必陷師尊于不信,此其三也.燦性好旁雜,武功遠(yuǎn)不及兄,光大我派武學(xué),非燦所能,此其四也.有此四者.則掌門之位,燦萬不能受,兄?jǐn)嗖豢赊o.今燦武功盡復(fù)足以自保,略積錢財堪可傍身,有雨兒依于膝下,小黛隨待身側(cè),余生可以安渡.此生不論何處,當(dāng)日焚一香,遙祈兄安.妹燦字.
恒青手一松,便箋落下.恒燦永遠(yuǎn)都是如此敏銳,看得出那怕一點點的端倪,她又永遠(yuǎn)如此決斷,從不給人置喙的余地.她永遠(yuǎn)不錯.恒青苦澀的想,也不會是師父的錯,或者全都是我的錯?不,也許不過是時間錯了那么一點點,如果師父遲一天找我說那番話,我會回答他,我喜歡恒燦嗎?我會嗎?恒青無法回答自已,因為一切都已發(fā)生,都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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