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我常常站在城郊外的山上看這朱紅城墻中的九重殿，我想坐在那龍椅上的人是怎樣的，我好奇皇宮里面的女人是不是都長了一雙天足，而她們又是怎樣穿得那花盆底的鞋。

　　我，佟佳氏臘月。其實，我只是漢族女子，頂了滿人的姓，因了祖宗福蔭如入得這八旗來。

　　我額娘常常告訴我在那朱雀城里面住著位全天下女人最想嫁的男子，他年輕卻已掌權(quán)這天下，她告訴我作為旗人的女子，最大的驕傲是能服侍那位男子，額娘告訴我只有那樣我才可以成為佟佳氏的驕傲。

　　額娘還訴我，女孩子不必熟讀四書，些許認(rèn)幾個字，知道《女經(jīng)》就行了。而那時候，我所有的興趣是聽教書先生給我講故事。時候《西廂記》還不是禁書，同學(xué)書的女孩子們曾偷得傳閱。

　　今年，又是三年一次的選秀了。我努力練著穿好花盆底的鞋，梳了兩把頭，涂抹了胭脂，末了習(xí)慣的拿了那手絹兒攢在手里�！斑@丫頭，咱們是旗人家，不得學(xué)了那漢家女子拿了勞什子手絹兒干嘛？”額娘從我手里抽了那絹帕。

　　而后，我參加了這選秀，在這選秀里留了下來，成了這三宮六院中一個小小的秀女。

　　此后，我便是住在儲秀宮偏殿里一個無名無分的秀女。我每日常做的事情不過是和這后宮里面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嘮嘮嗑，說些家長里短。偶爾聽得有知曉的宮女滿了年歲放出宮外去，我必得去看看她送幾件首飾，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這是元宵節(jié)。滿人入關(guān)有了年歲了，也都習(xí)慣了漢人的風(fēng)俗了。而今年的元宵格外喜慶，皇太后賜宴，這宮里大大小小有名分的沒名分的妃嬪都可以去。

　　那日，我坐在大殿之下，遠遠見了那個我侍奉的君主，他穿了朝服和太后端坐在高處，我看不清他的外貌，只記得他胸前的朝珠。

　　我從慈寧宮回來需穿過大半皇宮，這宮里因了元宵，裝點了無以數(shù)計的琉璃燈盞，比往日倒是顯得熱鬧暖和多了。

　　商

　　元宵后，儲秀宮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有秀女因了皇帝恩賜，成了才人嬪妃，搬離這大雜院似的地方。而我依舊住在這偏殿里面，逗逗鳥雀過日子。家里人幾次托了書信給我，那字里行間莫不是告訴我在后宮中只有皇上恩寵是最重要的。我放了手邊逗弄的鳥雀，看著額娘托人遞進來的新綢緞銀兩。嬤嬤替我包了布匹銀兩托人送了敬事房的公公管事。其實，我知道莫不是想讓那公公能夠多多提醒皇上翻了那塊綠頭牌。

　　剛剛?cè)氲脤m時，我也想過要要多多得皇上榮寵，遂了父母心愿，也能為佟佳氏謀得圣上的榮寵�？墒�，我在儲秀宮里等了多少天，他不曾進得這偏殿來，也未有人接了我去西殿。

　　又一個春去秋來，我穿了暖襖，飯后在這花園里溜達，提了丫鬟準(zhǔn)備的魚食去宮里僻靜角落的池塘喂魚兒。我時常想這些魚兒有點像我，他們在僻靜的一角，宮人常常疏于對他們的料理，那些魚不似別處的肥胖。撒了魚食進去，魚兒瘋搶過來，我喜歡看它們搶食的樣子，不似旁處的魚兒，總是自顧游著。我正看著魚兒搶食，忽然看到河面上飄來一篇紅葉，似有字跡在上面。小心走過臺階，下到水邊，撈了那紅葉來，卻是紅葉上提了一句詩：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小姐，你怎么一個人蹲在這兒？”我那丫鬟拿了披風(fēng)來找我。見我蹲在水邊，過來攙扶我，“嬤嬤說怕你撲了風(fēng)，你看你還蹲在這水邊，很陰冷的��！你臉怎么都紅了，不會是受了風(fēng)寒了吧？”我把紅葉放進箭袖里面，由她替我批了披風(fēng)。

　　而后的幾日，我常常提了魚食來這邊喂那些魚兒，我常常瞪圓了眼兒渴望再從水里見到紅葉，可惜我時常見秋風(fēng)掃落的枯葉飄進這水里，卻再也未見那相思葉了。

　　那日，晨起去慈寧宮問過安，會儲秀宮的路上繞路去賞宮里紅了的楓葉，我采了些回來。夾到《詩經(jīng)》里面，看到前些日加進去提了字兒的紅葉，鬼使神差般提了筆在新采來的紅葉上寫詩。

　　而后，我照例去喂魚食。

　　那段時日，我依舊在宮里過著清凈的日子，我時常聽得宮里的宮女妃嬪聽到新進翰林的才子，也聽得他們提起皇上新近兒翻誰的綠頭牌勤快了，而我對這些都興致乏乏了。

　　角

　　一晃，又到冬日了，我在這宮里竟已待了一個年頭了，我捧著暖爐在炕上歪著，不想干其他事情，這宮里總是有各種新鮮的事情。比如，皇上和皇后又吵架了，后宮里面的人都傳皇上不喜皇后的驕奢。其實宮人都是知道的，皇太后的鈿子上都不鑲嵌金銀，而偏偏皇后喜歡這些。可憐皇后性子又生得驕縱，和皇上吵起來，那氣焰可不得了啊。

　　我時常聽得有人在背后說這些，我聽著好玩也不管他們，由著他們?nèi)�，可嬤嬤卻常常怪罪他們，說要是誰再亂嚼舌頭就割了丟去喂狗兒。嬤嬤時常教育我，要懂得在后宮里面，這墻上都是長了耳朵的。

　　年后的某日，雪停了，院子里面還是白白一片，我暖了花雕酒在偏殿里面和幾個如我一般不得寵的秀女在偏殿喝著，吃點瓜子杏仁，說著后宮里那些碎話。我們正笑得歡的時候，卻有皇上身邊的公公領(lǐng)了人來說是皇上得了匹寶馬要與眾妃嬪共賞。那些女孩子聽得都回去梳妝了，嬤嬤讓人沏了瓜片請公公喝了，又拿了些銀兩偷偷塞于他。我回房內(nèi)，微微點了些胭脂在兩腮。便出來，隨公公去御花園。

　　剛出得偏殿門，走之院子內(nèi)，我聽得丫鬟叫嚷：“主子，主子，你瞧，那海棠這時節(jié)竟開花了。”我朝她手指方向，那花兒顫顫巍巍的露在空氣里�！昂Ｌ木`放，這可是個好兆頭�。　惫�，說了句，便領(lǐng)了我去那御花園中。

　　這是我第一次在近處見順治帝，他年輕，站在雪地里，牽著匹不停打鳴的純色白馬，他眉眼里面盡是喜色。

　　“額娘，您瞧，兒臣今兒得了匹寶馬�！被侍笄屏饲颇邱R兒，說：“嗯嗯�！薄爸髯樱⌒狞c，這馬兒還未馴化，性子烈著呢�！被噬喜荒蜔┑厣狭笋R，策馬揚鞭出去。

　　那場景真好看，純白的雪上飛奔的馬兒。

　　片刻后，他又回到這兒，“額娘，還真是匹烈馬呢！”他看看周圍喝彩贊嘆的眾妃嬪，說道：“咱們旗人的女兒都是善騎射的，誰能駕馭了這馬兒，朕重重有賞�！�

　　我在人群里，看那些有些驚慌的女孩子，忽然聽到耳際有海棠花開的聲音，忽然看到隨水沉下去的紅葉。

　　“皇上，臣女愿意一試。”

　　徵

　　春天來的時候，我不知道儲秀宮偏殿窗前那株海棠怎樣呢，我住在新的宮殿里面，偏殿沒有住其他的妃嬪小主。我穿了新制的春裝陪順治帝去賞花，我特意佩戴了他喜的香囊。

　　那時候，我是后宮里最得寵的妃嬪，我聽得宮人傳皇后為了這事幾次三番去皇太后那兒訴苦，而順治反倒更厭惡她了。

　　我記得我晉封康妃是在太醫(yī)院知道我懷有龍子之后，那時候我的額娘領(lǐng)了恩惠進宮里見我。我看著我的額娘陪了我半個下午，她帶了許多滋補物品進來，也帶了許多銀兩賞賜了宮里服侍我的人。她一再囑托嬤嬤一定要細心照顧我，更是告訴我家里都有誰蒙了皇上恩澤得了什么爵位。我聽得乏了，歪在榻上睡一會，醒來的時候，天色暗了�；噬蟻磉@宮里，傳了晚膳讓我陪同吃了。他坐了會兒便又回了養(yǎng)心殿了。

　　那時候，我以為我這肚子里的寶貝便是我們佟佳氏的全部希望，我想有了他家族必定興旺。那時候家里也常常托人來信兒關(guān)心我，阿瑪來看我時曾暗示我大阿哥因了娘家想成太子是不可能的，二阿哥希望也不大，他告訴我若能誕下龍子來，那么佟佳氏必能得到望族的趨勢攀附。

　　可我不知道，那時候，有一個女子能夠得到這天下萬千女人都希望嫁予的男子的心，我以為我可以得到他的榮寵，至少我的腹中此時尚有我們的血肉。

　　直到她入住東宮，她成了那里的皇妃，她懷孕了···

　　我誕下玄燁的時候，我不知道那個人在哪里，這孩子的名兒甚至都是后來才賜名的。

　　他是陪了他的董鄂妃吧？不對，現(xiàn)在該是皇貴妃了。她有了四阿哥了，她誕下麟兒時，他抱了孩子高興地說：“這是朕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我的玄燁，他是什么？

　　可惜，那個孩子還沒有能夠被賜名就走了，我抱著玄燁問他今兒有沒有去給皇祖母請安，問他讀了多少詩書，我知道這是我全部的未來。

　　當(dāng)后宮里傳來說董鄂妃不幸染了天花的時候我正陪了玄燁看四書，我握緊了他的小手，那一刻，我似乎又聽到海棠花開的聲音了。我的孩子，這個在天花瘟疫里幸存的孩子，我知道額娘所有的一切，佟佳氏的一切到了你的手里了。

　　羽

　　宮里越來越亂，恰似一場鬧劇，我在我的宮殿里靜靜陪著我的孩子，每日晨昏領(lǐng)了他去給皇太后請安，有時也留在慈寧宮中伺候她老人家。

　　皇上，瘋了一般日夜陪同著董鄂妃。董鄂妃其實前段時日曾經(jīng)好過，卻又去祭祀四阿哥，著了風(fēng)寒，病又加重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同情她，自己的孩子就那樣死了，可是當(dāng)我想到皇上說要冊封四阿哥為太子的時候，我又暗暗慶幸這孩子不必目睹這世上更多污穢，可以純凈的離開。

　　我照例牽了玄燁的手去慈寧宮中問安，卻恰巧聽到皇上身邊的公公來稟報說董鄂妃今早去了。那一刻，我腿一軟，跌坐在椅子里。可心中卻松了，那千斤的擔(dān)子一下子卸去了。我推了玄燁去他祖母身邊，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偎進她的懷里，她抱著孩子，摸著的發(fā)頂沒有說話。而后，牽了孩子的手去承乾宮。

　　后來，是追封的孝獻皇后吧，我穿了素袍領(lǐng)了玄燁給他父皇請安，我看到他那追封謚號，終究是沒勸他說皇上，孝獻皇后已經(jīng)去了，請您節(jié)哀。既然已經(jīng)死了，那就讓他追封去唄，都已經(jīng)死去的人，我又何必呢。

　　再后來，你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看到我的孩兒登上了養(yǎng)心殿，我心中所有的擔(dān)子卸去。我開始每日陪著太皇太后，陪她看花，她常常說：“你看，這宮里剩下咱們娘幾個了，有一天又會只剩下你們娘幾個，我老了�！蔽乙詾樯顣瓦@么下去，直至那日···

　　玄燁登基后，宮里定了吉日，我搬去西宮住，那天收拾東西時，丫鬟問我那些書還帶去不，我自己走過去看看那些書，想說不必帶了，我現(xiàn)在是極少愿意翻書了，聽聽?wèi)蛭目磿迂埞反蚣�，一日便過去。那小丫頭抱了書出去，一些紅葉飄落了下來。我呆在那兒，遂又命人收拾了。

　　而飯后，自己散步，卻走到那近乎荒蕪的角落池塘，魚兒都不見了，塘面遍布枯葉，我忽然就見了一片題字的相思葉了：“白首不相離”。而細細看去竟有數(shù)十片紅葉題滿了字，我自己小心用撈魚的網(wǎng)撈了上來，有些字已暈開了，而紅葉中大多數(shù)都寫著那句詩。

　　我記起數(shù)年前的自己，拿著筆在紅葉上寫：愿得一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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