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女，素女，我一直在找你。
　　素女？
　　素女是誰？
　　她仿佛是我身體里的一部分，自由穿梭于夜晚悄然而至的夢中，幻化成一個(gè)美麗的女子的模樣，在我們共同停駐的身體上面撥弄。
　　聲音如流水一樣在她纖巧的指尖上流淌，水珠輕靈作響，落在空氣里，包裹住塵埃，跌進(jìn)迷一樣的旋渦里，類似仙樂般美麗。
　　仙樂？
　　是的，素女美麗的技藝只會(huì)展現(xiàn)給神仙一般的人聽。比如女媧，比如伏羲。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我漂浮在這一張有著五十根弦的瑟里面，聽著素女的心跡。我知道，她愛上了我們不該愛也不配愛的伏羲。
　　他長著一張粗獷的臉孔，可是他有著我們無法逾越的人類的智慧。他教人們稼穡，冒著生命危險(xiǎn)去品嘗各種不知名的草藥。他是人間的神明。他被我們尊稱為“泰帝”。
　　但是最重要的，他是女媧的兄長與丈夫。
　　他們繁衍了人類。而素女只是一抹尚未聚合成形的游魂，在盤古開天辟地之時(shí)沾染了一絲神靈之氣，和我一起，變成一張五十弦的瑟，在泰帝勞累之時(shí)被允許現(xiàn)身彈奏。
　　蝴蝶。素女說，我愛上伏羲了。
　　她的聲音如同美妙的樂曲一樣，叮咚做響�？墒俏倚睦锔杏X到她觸摸在琴弦上面的憂郁，像暮色里的田野，被一曾氤氳的薄霧籠罩著，久久不能散去。
　　于是我陪她一起，在瑟的鼓動(dòng)中安謐地哭泣。
　　我看見素女心中的悲戚無形地下落，仿佛人類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的眼淚永遠(yuǎn)也沒有形狀。
　　也許是天空中沉甸甸的云朵，也許是暮春時(shí)節(jié)欲謝的花兒，也許只是一科沙礫，安放在眼睛里。
　　她只能這樣無聲無息地傷心，甚至不能對泰帝說一聲“我愛你”。她不能，因?yàn)樘┑凼怯衅拮拥暮�！他有個(gè)人面蛇身的妻子，女媧娘娘。她在石破天驚的秋雨中煉石補(bǔ)天，她在混沌迷茫的世界中捏土成人，她偉大得讓我們恨不得對她稽首膜拜，頂禮焚香。
　　我說，素女，你會(huì)不快樂的。
　　可是她并不回答我。只是笑。笑得那么凄艷與哀婉。她手指輕柔地在瑟上彈撥，就像春日的花朵，四周圍繞著翩躚的蝴蝶，隨著花朵的凋謝而散去、散去……
　　也許我就是那其中的一只蝴蝶，在命運(yùn)流轉(zhuǎn)中多舛而孤寂地呆在迷茫的混沌里，哀絕一生。
　　泰帝總是在一個(gè)暮色彌漫的黃昏聽素女鼓瑟。他臉上的表情從快樂變?yōu)榘С�，最后嘆了一口氣，從寶座上踱下來，對素女說把瑟破成兩半吧，否則我要被你音律中的悲傷感染得淚流滿面了。
　　因此我們被分割成兩張瑟，各自守在各自的二十五根弦里面，默默禱告。所不同的是，她叫做素女錦，我叫做蝴蝶瑟。
　　泰帝給了我們一個(gè)修煉成人形的機(jī)會(huì)。素女被派往泰山做了一棵樹，而我，則被分配至北海做一條魚。只要我們找到能夠賞識(shí)自己的主人，那么我們就可以變成人的模樣，在短暫的生命里去演繹自己的輝煌。
　　素女說，蝴蝶，如果我找到了主人，就會(huì)來找你的。
　　她信心十足地從素女錦中脫身，一道微茫的光過后，我的素女變做一棵不會(huì)說話的樹，站在泰山的某一隅，默默佇立著。而我，則變成一尾浮游的魚，游蕩在北海冥冥的水域里。
　　我期待著自己有一天能變成美麗的人類的模樣，為我心愛的人彈奏。

　　我沉浮在浩瀚的海里，慌亂地游移。
　　素女，素女，你在哪里？
　　我一直都在找你。

　　我吐著大串大串的水泡，向著海面的亮光游過去。陽光在水中折射成一條金黃色的曲折的線條，映照在我的鱗片上，熠熠發(fā)光。仿佛幾千年前，素女纖細(xì)的指尖滑過我的身體一樣，溫柔得讓我快樂得擺動(dòng)著尾鰭。
　　陽光明媚的天氣，有人在岸邊或悠閑垂釣，或游玩踏青，或高談闊論。
　　我從容地游弋過去，尾鰭在身后漂亮地拍打著海水，身體漸漸浮出了水面，偷偷吐了個(gè)水泡，看見那樣一個(gè)儒雅的男子。

　　他說，這條魚很是快樂呢。
　　說的是我嗎？我靠近了一些，向著水面再一次端祥起他的樣貌。
　　他細(xì)長的眼睛笑得很分明的樣子。那是真正心底明媚的人才擁有的笑容。這種笑意我只在伏羲與女媧的臉孔上一度見過，但是大多時(shí)候，他們總是憂心忡忡。
　　立刻，有一個(gè)人和他論辯起來。他們口若蓮花一樣粲然綻放開一片片智慧的花瓣，閃著令人崇尚的光芒。我聽見那個(gè)人叫他：莊周。
　　莊周。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他竟然能夠感知得到我的快樂，如同我能夠聽得懂他的言語一樣。
　　我在一剎那仿佛又聽見素女鼓瑟的聲音。少了我的二十五根弦，她的樂音顯得輕盈了許多，像天界的梵樂，流露出愛情的質(zhì)地。
　　我的素女，你找到主人了是嗎？
　　我看著莊周依舊明朗溫暖的笑容。也許他就是我的主人——主宰我命運(yùn)和喜怒的人，莊周。
　　可是，他只是向我微笑。那樣一個(gè)陌生而淡然的微笑呵！然后，他便轉(zhuǎn)身離去。
　　岸邊的海風(fēng)揚(yáng)起他的頭發(fā)，他的白袍，那樣瘦弱的一個(gè)背影，化成我眼中最后一個(gè)影象，清晰而明朗地浸潤著我的思緒。
　　天空中一對頡頏的鳥兒展翅飛翔著。然而有一只倦了、累了，跌落進(jìn)北海幽深的水中掙扎著。另一只鳥兒在空中盤桓，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可是我的主人，他卻不曾回頭。他保持那樣的背影，絕塵而去。
　　我只能用無聲的水泡吐露出挽留的意味。它們一大串一大串地浮上海面，隨著陽光的照射，漸漸分解，消散地?zé)o影無蹤了。
　　我期盼的心在那一瞬間從陽光明媚的水面滑落至漆黑幽暗的海底，幾乎窒息。
　　如果讓我再一次和他相遇，我死去一百次也愿意。
　　素女，你究竟在哪里？你能幫助我嗎？

　　我穿梭在黑暗的海底，疲憊地?cái)[動(dòng)我寂寞的身軀。
　　有一尾美麗的人魚，漂亮得不識(shí)人間煙火。她愛上了一位英俊的王子，愛得空前強(qiáng)烈。她愿意為他放棄美麗的聲音而變成一個(gè)人的模樣。
　　可是我，我除了魚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
　　我怯意十足地停佇在那個(gè)巫婆靈胤的洞口，徘徊不已。
　　靈胤取自那尾人魚的歌聲優(yōu)雅地從她的洞口飄出來，隨著水波的蕩漾，慢慢暈開。
　　洞口四處沉積著許多艘海船的殘骸。它們載著不計(jì)其數(shù)的生命無一例外地受到靈胤的蠱惑，沉下海底，心甘情愿地躺在這片靜謐的海域中，聆聽靈胤迷人的聲音。
　　“如果你需要，請你駐足將我圍繞。
　　歌聲美妙，笑容妖嬈。
　　你在我身邊睡著，夢中甜蜜地微笑……“我遲疑了許久，終于鼓起最后一絲勇氣，沿著長滿古怪藤蔓和水草的洞穴，不安地游了進(jìn)去。豁然開朗的空間讓我看見了傳說中最美麗也是最邪惡的女巫——靈胤。
　　她紅艷的雙唇在看見我時(shí)鬼魅地笑了一下。她的雙手不停地?fù)崤≡谒眢w前面的一只水晶球，里面變幻著不同的圖案和光澤，神奇而充滿魔幻色彩。她的手指過處，便會(huì)出現(xiàn)閃電一樣的幾條極光的扭曲，銀白色的，明晃晃的讓我緊盯了許久。
　　說吧，你這只與眾不同的小魚兒，你有什么愿望？她搖了搖紅色的魚尾，斜乜了我一眼。
　　我？
　　我囁囁地向后退了一些，不說話。
　　她輕笑了一下，聲音有洞悉世事的意味。你愛上了一個(gè)男人，對嗎？
　　我小聲說著是的，你能幫助我嗎？
　　素女，對不起！沒有你的幫助，我只能這樣卑微而低鄙地借助這個(gè)讓我殘存一線希望的女巫了。
　　靈胤的手在水晶球上撫弄著，里面聚合了許多銀白色的閃光，正在逐漸旋轉(zhuǎn)變化著。最后，它們沉積下來，變成了我原來的樣子。
　　一張只有二十五根弦的瑟。世上絕無僅有的蝴蝶瑟。
　　只要你能為我彈奏這張瑟，我什么要求都能答應(yīng)你。她說。
　　可以嗎？我想起泰帝給我的機(jī)會(huì)。如果我遇上賞識(shí)我的主人，我就能變成人的樣子，為他彈奏心愛的樂曲。可是我現(xiàn)在之想再見到莊周一次，一次就好，不論我以什么樣子，什么身份，我只是想見他，看見他微笑的唇角，明媚的眼睛和快樂的神情。

　　我想讓他記得我。
　　靈胤媚影一樣的雙眸愉快地看向我。她說，不要再遲疑了吧，你把□□留在這里變成一張瑟，我自然有辦法讓你和那個(gè)男人相遇。
　　只要能和莊周相會(huì)，我什么都愿意。
　　于是我點(diǎn)頭，然后看見靈胤眼中得勝的表情。她濃密如海藻的頭發(fā)在水中張揚(yáng)開去，有股強(qiáng)烈的氣流從水晶球的中央噴薄出來。我在這樣奇幻的景致中感覺輕快異常，閉上眼睛，慢慢地接受那些柔細(xì)纖長的水草細(xì)密的觸角撫摩在我的身上。它們將我裹住，向著海面推上去。
　　那晚的月色十分明朗，皎潔地讓我感受到她獨(dú)有的美麗。
　　我聽見和我時(shí)常嬉戲的蚌終于在陣痛之后吐出了珍珠，她的淚和著離別的祝愿從海底深處悠悠地傳到我的耳畔。
　　我登時(shí)感覺到一種叫眼淚的東西順著我的臉頰滑落了下來，落在嘴角，微微咸澀。
　　幻覺嗎？
　　我不知道。
　　當(dāng)我被推出海面的那一剎那，我突然多了一對翅膀，身體上面有美麗而班駁的花紋。翩躚中我聽見靈胤迷人的聲音告戒我說，蝴蝶，你的身體已經(jīng)屬于我了�，F(xiàn)在的你只是一個(gè)幻象，你只能變做蝴蝶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一但他認(rèn)不出你，那么你將和人魚公主一樣，在天明之前變成海面上的泡沫，在日出前消散殆盡。
　　我的觸角探尋著通往他夢境的道路，義無返顧地扇動(dòng)著脆弱的翅膀，向前飛去。
　　然而我不知道莊周是否還會(huì)記得我這樣一條魚，曾經(jīng)在北海的水域里，向他擺尾致意。
　　我尋著莊周的夢境飛進(jìn)他的思緒里面。他的思緒中充滿著神采飛揚(yáng)的文字，那樣浪漫華美的辭藻，那樣洶涌澎湃的感情，仿佛一片浩淼的海面，蘊(yùn)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細(xì)節(jié)。
　　莊周、莊周，你記得我嗎？
　　我在他的夢境里扇動(dòng)著彷徨的羽翼，輕輕地說。聲音細(xì)小然而毫無阻力地穿透了他的思緒。
　　他囈語般的聲音淡淡的漂浮起來，我聽見他疑惑地問我，你是誰？
　　呵！他究竟不認(rèn)識(shí)我了！
　　我終于知道我對他絕望的情愛，好比蝴蝶終究飛不過滄海。在這個(gè)美麗的夢境里，他的話如同破曉的曙光，讓我從沉睡的迷夢中醒來。
　　素女，我終于明白你對伏羲的愛情，為什么那么痛苦了。甘心情愿的付出，卻一換來一聲嘆息！素女，我們終究不是人類，所以只能在無能為力中找尋一種心靈上的平衡。
　　所以我對莊周說，我就是你，你就是蝴蝶。雖然我只是這么一個(gè)幻象，但是足夠讓莊周記得我。因?yàn)樗幻靼�，究竟是蝴蝶化成了莊周，還是莊周化成了蝴蝶。
　　我微笑著想著莊周迷惘的樣子，然后在日出前縱身入海。
　　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化成一顆一顆晶瑩的水泡，在海面上時(shí)而聚合，時(shí)而分散。在與海水的激越中，我仿佛又看見莊周在岸邊微笑得明媚的樣子，聽見他說，這條魚很是快樂呢！
　　是的，我終于快樂得閉上了眼睛，因?yàn)榧词共荒芘c他在一起，讓他惦念一輩子，同樣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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