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
1.
“約修亞,回來吧!
“小丑吩咐說找到你。他說你逃脫不了。這是劫!
埃雷波尼亞帝國邊境,極北之地。終年積雪。荒無人煙,只有黃金軍馬在不遠(yuǎn)處組織特殊訓(xùn)練,靠意志抵抗著凜冽的嚴(yán)寒。他在幾十賽爾矩之外的雪山上,遙遠(yuǎn)而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天空是冷硬的鐵灰。
朔風(fēng)凄厲地刮過,臉頰是深入骨髓的疼。風(fēng)過后就并無感覺,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
他記不起在這座山上已經(jīng)多少時候了。他只是長久地在那里。時間像是粘稠的血液,在冰天雪地的酷寒中流淌得越發(fā)緩慢。于是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像是一具人偶,因?yàn)檠辉倭,心不再跳。時間靜止,歲月無邊,看不到任何生機(jī)。
直到她出現(xiàn),像是一朵盛開的薔薇。
他坐在山洞里抬頭看她。熒紫色的發(fā)線依稀如昨。依舊穿花紋繁復(fù)的哥特式洋裝,白色裙裾揉得有些發(fā)皺,一片片深色的泥濘觸目驚心。黑色的蕾絲邊無精打采地垂墜下去,被積雪浸得濕透了,結(jié)著細(xì)小的冰晶。
他很奇怪地發(fā)現(xiàn)她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她只是看著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
我不回去。他說。
讓我在這里一個人孤獨(dú)到死吧——你的兔子呢?
話音剛落,她的鐮刀就劃向了他的咽喉。
2.
“玲很好!
“玲不需要你管!
山腳下是無邊的雪原。植物珍奇特異,動物兇猛。她獨(dú)自背一頭壯碩的野豬上山,猛獸咽喉上的傷口干脆利落。鐮刀上的血跡凍成冷硬的黑。她微微彎下腰,熟練地生火。
她熟悉一切事情。一切求生的技能在她這里像是無師自通。山洞里當(dāng)晚就鋪起了干草,洞口的火堆一直燃到天明。夜間聽到響動會瞬間驚醒,像是本能。
他坐在山洞的一角看她迅速而有條不紊地習(xí)慣著這一切,終于還是開口問了為什么。
她回身,臉上有和她年齡絲毫不符的表情,卻是他看慣了的漠然。
因?yàn)榱嵋矡o處可去。
你的兔子呢?你的帕蒂爾瑪?shù)贍柲兀?br> 都死了。她簡短地回答。
3.
“沒有人能救贖我們!
“我們只有我們自己;蛘撸B自己都不再有!
他開始覺得煩躁。他再次想他為什么會在這里。不,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什么會在這里。那樣自然,像是天造地設(shè),連那身衣裙都能夠迅速地隱沒在無邊的白雪中。雪色純白,大地漆黑。這是個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
像那一身洋裝。黑鞋白襪。女孩子的笑容毫無溫情。
他只是坐在角落里。偶爾出去,看天上的禿鷹飛過,雪地上一閃而逝的暗影。
低下頭,連洞口的地面都被她清掃了干凈。
他們極少交談。像是并不知曉對方的存在。像是她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這蒼茫大陸的一角,而他只是這山洞里的一塊石頭。她就此棲居下來,并且看上去非常舒適,再也不想離開。
世界依然安靜地轉(zhuǎn)動。山中無日月。雪季來時風(fēng)暴扯地連天。
于是快要斷糧的時候他也去扛了一頭鹿上山,鹿肉切了小塊,然后剝下兩塊皮鋪在地面的干草上方。一人一塊。一路淋漓的鹿血很快被大雪掩埋。同樣是咽喉的致命傷。
一切都是下意識的,仿佛冥冥中的指示,仿佛做過幾千次幾萬次,仿佛身在夢中。
她回來時幾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卻只是挑眉看了看他,并不說話。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也看著她,張開口卻說不出話。心里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像是空空蕩蕩。很久以后他問,她一切可好?
不知道。她聳了聳肩。
他聽見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他在角落里,并沒有掉淚,只是四肢百骸痙攣似地顫抖,漸漸蜷縮成一團(tuán),直到所有的骨節(jié)都格格作響。他知道自己越發(fā)地像個木偶,殘破的木偶,因?yàn)槭タ刂扑员蝗诉z忘,可是自己無法遺忘。
她依然站在那里,表情無動于衷。
4.
“回憶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騙局!
“其實(shí)腦海中的一切,都只是純粹的虛無!
如他所料,她開始外出。開始是一天,后來慢慢變成一個星期。她不在的時候他照常生火,照常打掃,照常燒水換洗衣服。事事照常,像是她來之前就一直如此,像是已經(jīng)這樣生活了二十年。
時間依然靜止不動。他永遠(yuǎn)不知道確切日期。周圍的一切擺設(shè)都那樣安靜,只有他自己,穿梭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寄生于一具麻木不仁的身軀。
至于心靈。他想他早已沒有心靈。
從雙刀劃破卡西烏斯咽喉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注定有這樣一天。就像程序錯亂的人形兵器,終將有被回收,被拋棄,被毀滅的一天。就算棄之不顧,也終將自取滅亡。
那之后他無數(shù)次省視自己的內(nèi)心,像是要挖空什么東西一樣地極力發(fā)掘,他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還存在什么樣的情感,可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空虛。無力去愛,無力去閃避,最重要的是,無力去回頭。
雖然身后的艾絲蒂爾并沒有暴起反擊,可是他多么恨自己竟然沒能替她報(bào)仇。
什么圣痕什么精神反噬都是借口。懦弱和恐懼才是最真實(shí)的理由。
玲從來不問。但她的表情告訴他她早知道這一切,包括前因后果,起承轉(zhuǎn)合。
令他不解的是,她總是回來。無論離開多久,最后都會回來。仿佛這連綿雪山上的小小洞窟,是倦鳥的歸巢,是老馬的回途,是旅人的家。無論何時,她歸來的時候總是那身雪白洋裝,純黑蕾絲,裙擺上有時候有血跡,有時候什么都沒有。
他問難道純黑色或者薔薇花色就不襯你了么?
她厭惡地看著他,像是他問了一個蹩腳之極的問題。
約修亞,難道空賊姑娘或者公主殿下就不襯你了么?
氣氛一瞬間安靜到了極點(diǎn)。他張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再次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5.
“凡是有選擇的,必定不是好的。”
“別無選擇才是最佳的選擇!
他有時候想自己真的是個混蛋,可是他越覺得自己混蛋就越有女孩子喜歡他。
他還記得出事后喬絲特開著自家的飛艇跨越國境線飛了上千賽爾矩,一直向北追他追到導(dǎo)力耗光。
她在空中聲嘶力竭地呼喊。她說約修亞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她說約修亞,沒有人會怪你只有你自己在責(zé)怪自己。愛你的人那么多約修亞你不要做傻事,這世界還在這羈絆還在至少我還在。
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他不是他呢。如果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再存在呢。
炭火上獐腿的皮肉已經(jīng)烤得焦黃,油脂滴落火里發(fā)出嗤嗤的聲音。
最近你的手藝長進(jìn)很多。她坐在對面,不動聲色地稱贊。
你的功夫也長進(jìn)很多。他咧開嘴笑。
很久沒有笑了,竟然覺得面頰扯得生疼。她說你夠了。
夠了。他也覺得自己夠了。
又一陣狂風(fēng)卷著雪霰咆哮著刮過去。他說這次的任務(wù)很難吧?茨愕氖侄伎炷貌蛔$牭读。
她抬起眼,有亮光一閃而逝。
玲的事情,玲一個人能做到。她一字一句地說。
漫長的時間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變化;蛟S根本就沒有什么變化。他卻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一天地長大。十幾歲的少女,出去一個星期再回來,就像是雨后的竹節(jié)般躥升了一大截。腰身開始變細(xì),兩腿漸漸修長。那身洋服不再讓她看起來像個哥特洋娃娃,卻在乍然見到的時候會誤以為見到了畫中的魔女,身材曼妙,兼有危險(xiǎn)而誘惑的紫發(fā)紅唇。
可是心智并不成長。他覺得她根本拒絕成長。時而像孩童般幼稚,時而像夜叉般殘酷無情。心意變幻莫測,情緒忽喜忽悲。不按常理,無法預(yù)期。
他有時候沖動起來想問她這一切是為什么,隨即又想這樣有什么不好呢。
有什么不好呢。保持少年時的盲目,一路鮮血荊棘地砍殺,沒有心,沒有理智,因此毫無痛苦,永不悲傷。永不后悔。
6.
“沒有什么是珍貴的!
“包括生命!
他站在洞口看著那頭紫發(fā)在皚皚白雪間漸漸移近。他心底里算了算天數(shù),二十一天。
日升日落。二十一次。他以為她不會回來,可是她畢竟還是回來了。
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前,然后搖晃著倒下去。那種倔強(qiáng)的姿態(tài),在臨倒下去之前還要支起雙手,抗拒一樣地推開他。而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雙手,抱住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和他一樣高了。
女孩的后背是刺眼的猩紅。他抱住她,滿手鮮血妖艷如同盛開的薔薇花。
那夜她一直發(fā)燒。寒風(fēng)大作的時候她在睡夢中哆嗦。她雙手抓緊了他的衣襟,他任憑如何用力也掰不開哪怕一根手指。她那樣用力,像是不抓住就會后悔一生。
后悔一生。他面無表情地抽出左手刀裁開她抓住的兩片衣襟,然后一如既往地堆柴,生火,燒開積攢的雪水。仿佛她并不存在一般。
她嘴唇微微地顫抖。爸爸,媽媽。她喃喃地說。
他站在洞口看雪景,仿佛那夢囈并不存在一般。
約修亞。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含混不清。
一片雪花飄到他的眼睛上。他嘆了口氣,回身進(jìn)洞,拎水清洗她滿身的傷口。
他想說孩子你這是何苦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賭你自己的命?
可是她還是孩子么。和自己一樣高的孩子。認(rèn)死理不愿放棄的孩子。無數(shù)次險(xiǎn)些用鐮刀劃破他喉嚨的孩子。同時接兩個人的高難度任務(wù)還能完整地活著回來的孩子?此朴帽M全力成長精神卻遲遲不愿發(fā)育的孩子。如今躺在他懷里的孩子。
生命力如此頑強(qiáng)的孩子。
他在她懷里找到回復(fù)藥喂她吃了下去,于是她第二天就又行動如常,仿佛那些傷口從未存在過。卻沒有一個謝字。
幸好沒有一個謝字。
她醒了之后他就依然蜷坐在角落里,山洞里的每一塊石頭都被他看得滾瓜爛熟。這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覺得這山洞里需要一面鏡子,他忽然想看看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像極了那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萊維。
是的他想到了萊維。打從出走以來第一次想到萊維。他從前不敢看萊維的眼睛因?yàn)榭戳酥笮乜跁[隱作痛,之前他以為那是洞察人心的一雙神眼,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只是因?yàn)樘N(yùn)含著太多的熱烈與悲傷。
熱烈與悲傷共存。如同冰與火的交替,令人煎熬,更令人難以自拔。
她再次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他在身后叫住了她。他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平靜。
他說,我跟你走。
那一次他們一路向南跨越整個帝國,偷襲了王國特種兵的營地。兩百多人無一幸免,尸橫遍地。每具尸體都是一劍封喉。
行云流水在月光下妖異地滴血。他想是他告別過去的時候了。
7.
“她們不配愛你!
“她們是一切苦難的源泉!
他不喜歡埃雷波尼亞。確切點(diǎn)說是討厭。這個王國邊境最大的城市天空永遠(yuǎn)灰暗,街道上的行人擁擠不堪?諝馕蹪岚党,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曖昧而可疑。遙遠(yuǎn)地從北方吹來寒冷而龐大的風(fēng)。四下里一片肅殺。
旅館里光線昏暗。床單冷硬,氣味腐敗潮濕。他無所謂。他知道她也無所謂。
我看了一個月前的任務(wù)報(bào)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喉嚨嘶啞。
那是玲的任務(wù)。她平視著他,眼神毋庸置疑。
他才發(fā)現(xiàn)她和他一樣有琥珀色雙眸。熒紫色的柔發(fā)映襯大而明亮的眼睛,雙眼皮在眼瞼上打了很深的褶,亮亮的像是閃著銀色的光。臉頰如牛乳般細(xì)白。只是毫無血色,不見半分紅。
他想他在雪山里見到的究竟是誰。是真實(shí)還是幻影,是存在還是虛空。眼睛所見的作不得半分真。一切均有崩裂的可能。是他沒有看,還是他看了卻沒有看到。是不是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所有事情都從未發(fā)生?墒悄怯衷趺纯赡。
是玲親手將帕蒂爾瑪?shù)贍枤⑺赖。她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每個人都要成長。自己成長,獨(dú)自承擔(dān)拔節(jié)和撕裂的痛苦,不應(yīng)該依靠任何人。不然,就會受傷。
成長是一個人的事。生命也是一個人的事。
所以玲殺了它,因?yàn)榱嵯氇?dú)自成長。成長為玲的真實(shí)模樣。
他距離她很近,可是視野里的她像隔著茫茫的大霧,暗淡成微弱的白影。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她的精神這樣不穩(wěn)定,這樣反復(fù)無常。那思維上大段的空白來自一向沉默的人型機(jī)器,而她在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如同壯士斷腕般舍棄了它,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完整的自我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像是自言自語。她冷笑了一聲。
所有人都該是完整的。即使成長到面目全非。那些妨礙生長的人,他們都該死。
他亮出雙刀架上她的咽喉。
閃閃的刀刃下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臉。
包括她們也一樣。她一字一句地說。
他側(cè)過頭,旅館床頭的水銀鏡剝落得一塊一塊,她的影像清晰而自己的面容模糊。刀刃的反光刺進(jìn)他的瞳孔,他想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他自己是為了什么。
舍棄一切的覺悟。說這話的人做不到,他做不到,她竟然做到了。
他的聲音從牙縫里逼出來。他說,那和你無關(guān)。
喬絲特的墓碑很新,墳前的鮮花很新,墳頭上幾株青草在帝國北方的狂風(fēng)中無助地飄搖。他想起他剛見她的時候是十六歲,青澀的陽光少女見到他時臉上總會有可疑的紅暈。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和滿懷期待的情懷被殘忍地生生斬?cái),是巧合,是結(jié)社的任務(wù),是那把收割生命的鐮刀,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他自己。
吉爾在他的身后咆哮著沖上來,然后在他轉(zhuǎn)過身的一刻愣怔著放下了炸彈。那湖藍(lán)色頭發(fā)和橄欖綠瞳孔都如此熟悉,少女的兄長牙關(guān)緊咬,面容扭曲而猙獰。
約修亞,你這個人渣。
他漠然地站著,仿佛聽見的是一句平常的問候。他無力反駁,也無從反駁。
他禮貌地對吉爾微笑?匆妼Ψ降谋砬橐魂嚦榇。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8.
“看破一切才有可能重生!
“因此沒有人可以重生。只能背負(fù)著過往,走下去!
他知道艾絲蒂爾來了這里。他很小心地避免著與她相關(guān)的一切任務(wù)?伤是遇見了她。
猝不及防地他轉(zhuǎn)過臉去,以潛行者的姿態(tài)在人群中穿行,然后隱匿身形。真是可笑,竟然還是不愿這樣走,還是想要看看她。看看那個艾絲蒂爾。他的太陽之女。
想要看看她,就算自己親手謀殺了她的父親,就算自己以逃離般的姿態(tài)拋棄了她,就算身處截然相反的兩個立場,就算明知再見面就是不共戴天,還是想要確認(rèn)她一切都過得好。
仿佛她過得好,這無邊的傷痛和黑暗就都有了存在的價值,不再是刻骨的虛空。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手執(zhí)長棒筆直地走過,太過熟悉的真紅眼眸里多了一些他從未見過的東西。那種守護(hù)希望的信念,以及日積月累沉淀的堅(jiān)強(qiáng)。看不到半分迷茫和脆弱,她不需要再依靠任何人。
他隱在黑暗中,心里想沒有他她會怎樣。沒有她他又會怎樣。
原來真的是失去了才能成長,真的是誰也不需要誰。像森林里并排生根發(fā)芽的兩棵樹,即使根須糾纏在一起,樹干也涇渭分明。硬生生劈開的過往如同血肉模糊的傷,她飛快地愈合然后自然而然地生長成熟直到多年后眼前的挺拔,而他在傷疤腐爛的毒素中長成形態(tài)詭異的菌類,一樣是成長,雖然早已面目全非。
原來她說得對。
他是獻(xiàn)給太陽女神的祭品。祭祀一過,一切歸于塵土。宰殺的牲畜向天空瞪大無神的雙眼,只是再也看不見一絲陽光。
9.
“要么被殺而死,要么殺人而活!
“逃避是懦夫!
八百人。她報(bào)出這個數(shù)字。
與帝國的擴(kuò)張同步地,結(jié)社和游擊士協(xié)會終于到了短兵相接的一天。任務(wù)布置得滴水不漏,他和玲負(fù)責(zé)協(xié)助軍隊(duì)解決哈肯大門守城的王國軍。
守城的人是亞蘭•理查德。他一面準(zhǔn)備一面搜索腦海中的信息。
也會有游擊士在那里,以保護(hù)柏斯平民的名義。她補(bǔ)充說。他的心沉了下去。
是艾絲蒂爾•布萊特。她的聲線毫無起伏。
他背過身,窗外呼嘯而過的風(fēng)卷起漫天黃沙。他早該想到終究會有這樣一天。
那種強(qiáng)烈得令人窒息的空虛感又回來了。胸口空蕩蕩的一片,仿佛五臟六腑都化成了無形的飛灰。他是個罪孽深重的木偶,思想靈魂都不屬于他。只有這具軀體是真的,這把雙刀是真的。只有血是真的。
窗玻璃上隱隱映出他的臉孔。就連這臉孔也不是真的。他早已死去,他無法再生。
這個任務(wù),我拒絕。他聽到自己說出這幾個字。
出乎意料地,她輕輕笑了起來。
玲知道你還愛她。你永遠(yuǎn)都放不下她。她是你生命里的太陽,導(dǎo)航的明燈。而你是影子里的黑暗,越靠近她越無所遁形。你害怕見她。其實(shí)你一直都害怕見她。
他多么恨自己這樣容易被看穿。被她看穿。
你走。他看著窗外,冷冷地說。
你該知道,黑暗中的生命有黑暗中的活法。一樣可以生根發(fā)芽,開出絢爛的花。
你滾!你給我滾!他破天荒第一次粗暴地大喊起來。
很長很長的寂靜。寂靜得讓他以為她已經(jīng)離開了。他回過身。
洋裙委地。她赤裸的身軀暴露在空氣中。熒紫色發(fā)絲之下不著一物,在昏暗的導(dǎo)力燈下泛著微弱而動人的光。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動,不能思考,不能說話。他再一次忘記了她究竟是誰。他只是看著她對他笑,眼波流轉(zhuǎn),是魔女殘忍而誘惑的笑容。
玲很美。
玲知道約修亞也覺得玲很美。從一開始就覺得。
為什么這樣吃驚。你不是早已經(jīng)見過了么?
他靠在旅館的窗臺上,背后是莽莽的風(fēng)沙。面前的女孩身無寸縷,詭魅地注視著他。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現(xiàn)在一樣麻木墮落無知無覺的很多年前,他見過她赤裸的模樣,在克羅斯貝爾最美麗也最骯臟的地方。
玲聽人說,抱玲出來的人是萊維,為玲落淚的人是約修亞。
幼小的身體。纖細(xì)的四肢。血肉模糊的傷口。支離破碎的皮膚。慘不忍睹的□□。卻有一張?zhí)焓拱惆察o的容顏。十歲出頭的他只覺得心頭隱隱作痛,卻不知道在痛什么。淚水不知不覺地流,卻不知道在難過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那是因?yàn)樗袼。像他早已被抹殺的記憶中的自己,在?xùn)練場和手術(shù)臺上鮮血淋漓。他不記得,可他的眼淚替他記得。
玲和約修亞才是同一種人。
她光滑的皮膚散發(fā)著剔透的光芒,聲音如夢幻般飄浮在空中。凸凹的曲線像是出自造物主的親手,筆直修長的雙腿并在一起看不到一絲縫隙。
那些傷疤那些疼痛都哪里去了。曾經(jīng)完美的人偶已經(jīng)從里到外地殘破,曾經(jīng)殘破的女孩卻如同野草般蓬勃地生長,然后跨越漫長的十年在他的面前活色生香。他曾經(jīng)為她哭,現(xiàn)在又有誰來為他自己哭。
我們投身黑暗或許身不由己,但事到如今我們屬于黑暗已無庸置疑。
即使心中還有光明?赡遣贿^是令你痛苦的原因。否則你如何能那樣傷害自己。
他想起他從前的模樣?偸菚屌⒆雍π叩奈⑿。溫柔的性格完美的禮儀。出乎尋常的冷靜。彼時他是那樣向往美好向往光明,在這一切都破碎之前?捎行┦虑楦嬖V他他注定失敗,他注定不能。那烙印就在身體里,如同不散的陰魂,打碎了也無法清除。
玲知道你難以下手毀滅這光明。玲會去做。
玲會做得很好。就像之前那些任務(wù)一樣。
他站在那里,覺得內(nèi)心恐懼。身體僵硬無邊。他看著她在他面前彎腰,套上蕾絲長襪,蹬上黑色小牛皮鞋。拉起白底黑邊的洋裙,一重重仔細(xì)整理好隱藏得絕妙的按扣。裙裾拍展,絲帶系成柔軟而精致的蝴蝶結(jié)。
然后她揚(yáng)起泛著金光的鐮刀,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
10.
“如果死亡是終極的黑暗。”
“那它正是我所追求的東西。”
他覺得他的心是壞掉了,連帶著頭腦也一起變得不正常。他難以思考,他只想坐下,靠著墻角蜷縮著坐下,不再去想任何事情。他想躲在這里,在導(dǎo)力燈照不到的暗影里,等待結(jié)局來臨。等待末日來臨。
如果她死了呢。如果玲死了呢。
一面是近在咫尺的黑暗,一面是遙不可及的光明。他想他是回不去了,他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糾結(jié)徘徊。生死只差一線。她說她要幫他打碎這光明。
可是她不是說過,成長是一個人的事情么。
她被他們救出來的時候只有六歲;杳圆恍眩轶w鱗傷。幼小的女孩手心緊緊攥著那只絨毛玩具兔,無論如何也不放開,像是她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分割。而他站在一旁,因?yàn)樽约耗涿顭o休無止的眼淚而覺得無所適從,身體里卻隱隱有什么情感緩緩升起,像浮出水面的魚。
他何嘗不想用力抓緊什么東西。只是那空空蕩蕩的心,提不起一絲半點(diǎn)的力氣。是絕望的傷殘。
玲很強(qiáng)。十一歲的他在她耳邊說。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兩個小孩。她昏迷時他淚流不止,她醒來時他隱匿悲歡。他為她清洗兔子,替她整理衣裙,看她揮舞鐮刀。半年之后他離開,將這一切全盤忘記,記憶變成一盤被拂亂的棋局。毫無任何蛛絲馬跡。
然后她說,所有人都要獨(dú)自成長。那是他教給她的。
身體里開始有什么東西像凝固著的冰封被漸漸瓦解。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污穢不堪的鏡子前面,用盡全力想要看清自己的臉。然后他拿起雙刀,推開門,失聲痛哭。
約修亞,真的是你?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哈肯大門。他們身處戰(zhàn)場中央。艾絲蒂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神是不能自已的驚痛。
她身后是英俊的金發(fā)上校,軍服筆挺,手里的長劍還來不及入鞘。那樣般配的一對,注定能夠在利貝爾的陽光下找到幸福。而他并不看他們,只是跪下來抱住玲尚未冷卻的身軀。
白色洋裙一半沾滿塵土,一半染滿鮮血。那一劍直透胸膛。
從利貝爾逃出來的時候他不是沒有想過死。破碎的圣痕在他身體里蠢蠢欲動,像是可怕的癌病,潛伏著擇人而噬。他回頭,身后是無邊無際的國境線,光明遠(yuǎn)去,太陽西沉。一切歸于黑暗。
手中的行云流水鋒芒畢露,無論左手還是右手,都可以將這暗傷連帶著自己的性命一并終結(jié)。
而喬絲特追了上來,以不依不饒的姿態(tài)。在頭頂?shù)母呖罩兴龑λf著愛與寬恕,如同一切并未發(fā)生。他知道有些情感令人盲目,他想她究竟愛他什么。他軟弱,他墮落,他毫無人性,他喪盡天良。而他遇到的女孩們單純善良美好,卻毫不設(shè)防地向他袒露她們純白的靈魂。
那樣純白潔凈的靈魂?拷环,自己的污穢就不堪一分,罪孽就深重一分。他抬頭,她的飛艇在頭頂搖搖欲墜,如同他自己無所依托的精神。于是他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他軟弱的胸口凝聚不出結(jié)束生命的勇氣,然而他知道他該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將那些光明那些善良那些寬恕那些不知所云的愛統(tǒng)統(tǒng)斬?cái)嘣诹硪粋世界。
他慘然一笑,雙手同時抬起。鋒利無匹的雙刀劃出決絕的弧線,狠狠地向自己的面孔砍了下去。
喬絲特凄厲的哭喊聲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他的視線被滾燙的鮮血染得模糊。而玲說她妨礙他的生長。她該死。
多年后的戰(zhàn)場上黃沙漫天。他抱著玲死去的身軀,耳邊充斥著槍炮和警備飛艇的聲音。他舊日的愛人站在別人身邊,瞪大了雙眼驚訝于他破碎的面容。冷箭穿過他的手臂,炮彈的碎屑擦過他的面頰。他毫無知覺。
他才知道他一早就不能回頭。從他逃到雪山里自毀臉龐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無法回頭。那一切美好的珍貴的過往隨著刀光和痛楚消滅殆盡,他只能走向龐大的虛無。
他自絕前路,他沒想過還能活著,更沒想到會有人愛上他。不是愛他的容貌,不是愛他的溫柔,不是愛他超越一切的冷靜。她愛的,是他破碎的心。
早已分不清五官的面孔在多年前就已僵硬,他低下頭艱難地綻出一個笑容。觸目驚心的臉,她再也看不見的疼痛的笑容。
她死了,他還活著。他的心死了,他的人還活著。鮮血和邪惡中開出的薔薇凋零殆盡,他是她根部的泥濘,看著她漸次綻放,承受她一夕間謝落的殘紅。她為他除滅光明,留下刻骨的空虛,那空虛中找不到任何東西,只有無邊的黑暗如同有形有質(zhì)一般籠罩他,淹沒他,吞噬他,讓他徹底墮落沉淪。
對面的栗發(fā)少女已經(jīng)舉起了棍,金發(fā)的男人沉著臉握緊了手中的長劍。而他揚(yáng)起雙刀,行云流水透過沙塵閃出妖異的血色光芒。
他只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帶著絕望,帶著她愛過的,破碎的心。
——————————————————————————————
向美國東北部連綿的雪天致敬。
初稿于2009.12.17
完稿于2009.12.22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