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白天，他都躲在家里廢舊柴房角落蒙塵米缸里，十三歲的少年，瘦弱的身體。老師聽說到異族說話捶門的聲音，慌亂中將他藏在這里，囑咐他無論如何都不要出來。

　　于是他躲在空了米缸里，連氣也不敢喘。

　　這里離主屋很遠(yuǎn)，安靜的很，整個白天，只能間或聽見一兩聲隱約的哭喊。

　　他乖乖的呆在屋子里，不敢出去。他是家里偏房生的兒子，母親又是已經(jīng)死了的，沒什么人關(guān)注，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刻，他不見了也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老師說，異族都是魔鬼，夏天的時候用飛機(jī)投下的炸彈也是他們，他還小，不要和魔鬼打照面。

　　他想讓老師也藏在這里，但老師說，大人要出去保護(hù)女人和更小的孩子。等他成年了，也會有這樣的義務(wù)。

　　可是，他得在這里乖乖的呆著。老師交代了，因為他還小。

　　白天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一兩聲家里女人尖銳的、拖長了的哭喊和咒罵，他覺得可能是大娘的。大娘平時冷冷的，看到他也沒什么好臉色，他的功課比哥哥好的時候，大娘還會尖銳的諷刺他兩句。

　　但是老師會護(hù)著他。

　　老師來這里做西席三年了，是沒落世家子弟。他家里是暴發(fā)戶，老師原本挺看不上的，但家里徹底衰落了，他還得吃飯，還得養(yǎng)著兩個幼小的弟弟，所以還是出來找了工作。

　　老師會做工整的、巧妙的對子，還會寫詩。

　　過年的時候，老師給每個房門貼了對子，連政府的官員過來都贊不絕口，說父親總算有了些文化人的味道。

　　老師教家里所有的子弟學(xué)古文，卻只教他看新詩。

　　老師叮囑所有的弟子不能讀死書，休息日卻只帶他去釣魚。

　　晚上他做了噩夢，去敲老師的門，老師會開門讓他進(jìn)來，笑話他膽子小的同時，用書生不算寬闊的臂膀摟住他，輕輕的拍他的背。

　　十二歲生日剛過不久，一天晚上在被子里看到自己遺落的穢物，嚇壞了不敢讓人知道，連門都不敢出，老師來敲門才讓進(jìn)。那一天，他知道自己長大了。

　　老師，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為什么還要命令我外面還有危險的時候不許出米缸呢？

　　老師說：“你真正成為成年人了，我也有實力了，我們就去參軍。把異族趕出我們的土地�！�

　　他好想要一瞬間成年啊。這樣，就不用呆在米缸里怕的渾身發(fā)抖了，而是能變成老師那樣沉靜、智慧、勇敢的青年。

　　他知道異族在院子里肯定是要殺人的，他希望老師不要那么勇敢，能和自己一起躲起來。或者，他希望老師不要被異族看見，就救出了他的兄弟。因為老師說：“我是個老師，我不能自己躲起來，我要去救我的學(xué)生。”

　　但老師還是最喜歡他，異族捶門的幾乎是一瞬間，老師就沖進(jìn)了他的屋子，把他帶到這個柴房角落來了。

　　外面已經(jīng)完全安靜了，他能聽見被雪壓斷了的樹枝從樹上斷裂的聲音。

　　他覺得他應(yīng)該出去，找到老師。

　　老師在哪里？

　　哆嗦著從米缸里爬出來，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像一只嚇破了膽的貓一樣，輕輕巧巧跨出柴房的門。

　　轉(zhuǎn)了兩個彎，前面五米再轉(zhuǎn)個彎就到主院了。

　　他嗅到了好濃的腥味。

　　他看見家里廚房的燒火丫頭，前兩天還幫他烤了一個紅薯的同歲女孩，渾身赤（喵）裸的被扔在雪地里，身上臟污的很。

　　他看見前方有一大堆人頭，每一個他都認(rèn)得。白白的雪讓院子略有明亮，他看得清昔日熟悉的人臉上那從未有過的驚恐表情。

　　他只想找到老師。哪怕已經(jīng)死了的老師。

　　他在那一堆排列整齊的人頭里仔細(xì)辨認(rèn)，卻一個也沒找到。

　　他有一點慌亂，有一點絕望，也有一點慶幸�；蛟S，老師帶著他的哥哥躲到其它地方去了呢？

　　但是那只有一瞬，因為他一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半撲在井臺上。

　　老師。

　　他走過去，看見老師的拳頭捏的緊緊的，手里抓著一把小刀，給他削過鉛筆的拿一把，刀尖上有一點血。

　　他一不小心，就嗚咽出聲。

　　不巧有一個異族從屋子出來小解，聽見了動靜，拿著刺刀悄悄的潛行到他身邊。

　　他感到危險，一轉(zhuǎn)頭，一個瞎了一只眼睛的異族。一臉的憤恨，舉著的刺刀落下。

　　喉頭閃痛，滿眼血紅。

　　他奮力扭著頭，想看一眼老師。

　　那個他依戀的肩膀。

　　他看到微笑的、沉靜的、溫暖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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