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墨堤，西湖波光璨動，輕風回蕩，化不開這一縷春色。

　　“沒想到會是只皎兔�！绷鶜q的趙伯琮拿著銀色的小彎弓，立于一只后蹄受傷的白兔前。白兔通體素銀，上好的毛皮在春暮的風中微微浮動，渾身散發(fā)著一股與時令不符的月桂冷香，只是這桂香之中多了一絲甜腥。后蹄上流出一束鮮紅，如同它眼睛一般。

　　“看來傷得不輕。莫怕，我?guī)慊丶摇！壁w伯琮捧起受傷的白兔，折去箭柄，小心納入懷中。小小的身形漸行漸遠，消失在暮霞之中。

　　夜色是濃，月圓無缺。小小的人兒鼾聲正起，而在他身旁伏著的那只皎兔輕輕一動，似是牽動后蹄的傷口，發(fā)出一絲微嘆。月色傾灑在床沿上，驟然出現(xiàn)一束藍光，床頭出現(xiàn)一名黃色宮裝女子，看著床上的皎兔，抿嘴搖頭。

　　女子廣袖一揮，皎兔化為人形。全身素白，銀發(fā)整腰，肌體白皙無瑕，唯那雙赤紅色的眼瞳才算異色。

　　“仙子……”皎兔所化之人低低的喚道，又煞是可憐地看了看自己受傷的右腳。

　　“你本是神兔，這凡人的戾氣又怎會傷得了你，快些同我回去�！迸娱_口，聲線低吟，如水滴深潭，冰徹微寒。

　　“恩公并非常人，兔兒之傷恐需在人間逗留數(shù)日。兔兒想在這段時日報答恩公�！�

　　黃裝女子聽罷微微蹙眉，而后沉思了一下，伸手掐算了一番，片刻后，嘆聲道：“此乃帝王之相，傷你亦是可能。此番出來已違王母之意，可你若回宮，宮里那極寒之氣又對你極其不利，我終是不忍。也罷，你留在凡間，莫要顯出人形，莫要言語便可�！�

　　“謝仙子成全�！别ㄍ瞄_心地笑，嘴邊浮現(xiàn)一顆可愛的梨渦。

　　“等你傷愈，我便馬上來接你�！痹挳叄績�(nèi)便再無他人，寂靜一片。

　　皎兔為床上睡得甚是不安穩(wěn)的人兒掖好被子，低喃道：“恩公，兔兒定護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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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蘿兒，今日不可再采食院后的花，否則我便把你交予廚房�！贝┲嗌∫碌内w伯琮拿著一個白蘿卜逗弄著傷口漸愈的皎兔，眉清目秀的臉上出現(xiàn)疑似威脅的神色。自伯琮救皎兔以來，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了。他奇怪的發(fā)現(xiàn)，這只美麗的皎兔從來不似一般兔子那樣喜食蔬菜，而是喜歡各種花瓣。

　　恐怕也是因為這皎兔的特別，小伯琮對其很是喜愛。而皎兔也很有靈性，陪伴在側(cè)，讓小小的趙伯琮不那么孤單。

　　皎兔似是聽懂了伯琮的威脅，抬起赤色的眼瞳，歪頭看看伯琮，又盯著他手中的蘿卜，許久，小小的咬了一口，便噗呲噗呲的跑開了。

　　“莫跑，又想溜，讓我看著你咽下去�！壁w伯琮見皎兔跑開，忙上前追趕。一人一兔在小院里跑得歡快，而小伯琮也絲毫沒有感覺是在與一只兔子玩追趕游戲，嘴里還念念有詞的道，“怎么如此狡猾，看我不收拾你，莫跑！”

　　“羊兒！你這是在干嗎？”突然進來一個人影，輕松的抓住了奔跑著的小伯琮，一雙與伯琮極為相像的眼睛充滿了不滿。

　　小伯琮看清來人，慌忙整理衣衫，恭敬的行禮：“父親。”

　　趙子偁看了看小伯琮，又看看躲在草從里正睜著赤眼看向他的皎兔，無奈的嘆了口氣。開口道：“你可記得前些天我向你提過的入宮之事？”

　　“孩兒記得�！毙〔酥幕氐馈�

　　“宮里來傳，明日便入宮見皇上，你且準備準備。”趙子偁看向自己的稚子，不知是喜是悲地嘆了一句。

　　“孩兒明白�！�

　　看著父親遠去，小伯琮捧起以踱到腳邊的皎兔，擁在懷里，一下一下的順著她的皮毛，輕聲道：“蘿兒，你知道嗎，父親說，這次入宮我可能會被選為皇儲�；噬蠜]有子嗣，若是能夠當皇儲，我便有能力結(jié)束這個亂世了�！�

　　皎兔在他懷里舒服的甬動了一下，小伯琮好似得到她的鼓勵一般，側(cè)臉撫撫皎兔的身體，開心的笑著。

　　“恩公，你會是個好皇帝的，兔兒一直知道�！别ㄍ迷谛睦锇蛋档恼f道，如同紅寶石般的眼睛閃動著赤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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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內(nèi)無事，高墻之外的戰(zhàn)火波及不到此，這里面好像是一片沼澤地里的浮木，只要不動，便不會沉沒。

　　這一年，宮中的桂樹開放得極為繁盛，宮人都說是吉兆。

　　月桂樹下，花香撲鼻，快滿九歲的趙伯琮抱著皎兔靜臥在竹榻之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著皎兔上好的毛皮。

　　“蘿兒，你可聽說過岳將軍，他真的是個很有才識的將領(lǐng)，我大宋有如此能將，還怕收復(fù)不了失地嗎。”伯琮順手拿起塌邊的芙蓉桂花糕，放在皎兔嘴邊，道，“父皇也去蘇州監(jiān)戰(zhàn)了，你總算是可以出屋子走走了。知道你愛吃這個，特地上膳房做的。”

　　皎兔不知是為何原因，嗅嗅桂花糕，頓了頓，繼而轉(zhuǎn)頭假寐，對伯琮的話不理不睬。

　　“好了，我知道你這些天委屈了，母妃因為伯玖的事遷怒于你，自是不該，你就莫再生氣了，可好？”伯琮好言道，把桂花糕又推進了一些。

　　“她遷怒的可是你�！别ㄍ眯挠胁蝗痰叵胫�。赤紅的眼中閃動著柔和的光，看著伯琮，似是要將他眼中的委屈趕走。隨后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咬著桂花糕。

　　伯琮看著皎兔開始吃糕點，心下開心，口中吐出一絲輕嘆。紛繁的月桂飄灑下來，擲地無聲。趙伯琮懷中滿是月桂的冷香，不知是樹上的還是懷中的兔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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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之夜，月滿西樓，宮中宴罷，伯琮一早陷入酣睡，皎兔看著睡夢中的人，赤瞳里滿是不舍，眼中積蓄了淚水。

　　“仙子……”

　　“我今日來尋你回去。”此時房中出現(xiàn)兩個身形窈窕的女子，一個明黃宮裝，一個白衣素發(fā)。

　　“為何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兔兒已經(jīng)舍不得了。

　　黃裝女子微微一頓，開口道：“你是在責備我太晚來了嗎？”

　　“兔兒不敢�！别ㄍ玫拖骂^，語氣有些哽。

　　女子嘆了一聲，道：“并非我不愿早些來接你，而是這皇宮乃龍氣至盛之地，若非我尋這月圓之夜前來，只怕那龍氣會吸食我多年的靈氣�！�

　　皎兔默默不語，秋夜的風帶著涼意，從微開的窗進來，吹散了熟睡中伯琮的鬢發(fā)。皎兔為他理齊，觀賞窗戶。轉(zhuǎn)身對黃裝女子說道：“仙子，我的恩還未報，可否容兔兒再留幾日？”

　　女子看著皎兔，好似要將她看到心里。半響，才道：“你自是知道不可，我已經(jīng)放任你兩年了，若是繼續(xù)待在這里，便不是被吸取靈氣這么簡單了�！�

　　“至少讓兔兒陪恩公過完生辰吧。這碩大的皇宮，恩公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别ㄍ糜行┙辜钡男耐吹馈�

　　“不必再說了，你在昨日為他擋下那射來的暗箭便以用去你三百年的修為，再這般下去你便不可能回廣寒宮去了，你可明白？”女子似有薄怒，“你不該動了凡心，若非如此，你想要陪他終老又有何不可？”

　　說完，便不顧一臉不忍的皎兔，廣袖一揮，皎兔現(xiàn)出原形，通體如白玉般透著晶瑩的光，美得似皎潔的月。黃裝女子抱起她，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夜靜得發(fā)涼，床上的人似乎察覺到什么，伸手摸摸枕邊的皎兔，手中什么都沒有。徒然驚醒，望著窗外的暮色，良久無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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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年后

　　江南被一片羞澀的春雨籠罩，久久未晴。細柳湖堤之上，一青衫男子獨自撐傘而立。他負手看著湖面被點點雨珠激起的漣漪，靜得像上面的印月臺。

　　此刻，從遠處走來一個女子，全身素白的裝扮，銀白的長發(fā)披在肩頭，雨水打在她身上，為她周身鍍上一層銀色的光暈。通體沒有任何雜色，整個人就像一張白紙，純得不像真人。

　　只是她在男子身邊停下，與他一同“看”著這一面湖。

　　男子側(cè)臉看著她，女子渾然不覺，只是對著那湖，身體微微顫抖著。

　　“姑娘？”青衫男子有些奇怪，說不清，道不明。

　　女子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顆動人的梨渦，只是這梨渦之中又飽含了多少辛酸與委屈，無人能懂。

　　男子奇怪的蹙眉。卻見那女子輕輕拉起他的手，在上面寫道：我終于找到你了。

　　指尖的顫動仿佛能夠傳到男子的心里，震得他連同心狠狠地一顫。此刻，女子那雙無神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清淚，化在春雨中，頃刻不見蹤影。當那縷白色倒下之前，男子即刻接住了她，那擁在懷里的感覺，熟悉的可怕。

　　這青衫男子便是當今的普安郡王趙瑗，曾經(jīng)的趙伯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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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蘿兒？蘿兒可是你的名諱？”趙伯琮感受著手掌上那纖細的手指帶來的細膩，那手仿佛有魔力一般，讓他的心情出奇的平和。

　　叫蘿兒的素衣女子笑著點點頭，拿起伯琮的手在臉上蹭蹭。她臉上如新生兒一般的絨毛讓伯琮找回了久違的平靜。

　　“叫做蘿兒，可是卻不喜食蘿卜？”看著女子略顯稚氣的動作，伯琮脫口而出，話里是任誰都聽得出的寵溺。只是這話出口，讓女子微微一愣，身形有些微滯。

　　不久，便安靜的點頭，伯琮仿佛看到了嘴角的幸福。

　　自從西子湖畔救下這個啞女，伯琮便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府中。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為她安排的院落是府中最為僻靜的地方，而且這個地方在中秋會開滿金色的月桂。只是她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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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蘿兒，今日皇太后自金南歸，我需與父皇隨駕相迎，到時為你采些西湖的蓮回來，可好？”今日趙伯琮一身正裝，襯得他英俊非凡。她聽著，隨之露出她可愛的梨渦，點點頭。

　　伯琮摸摸她銀白的長發(fā)，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女子聽他逐漸遠去的腳步，在院中的月桂上輕輕刻下第三條豎痕。已經(jīng)第三個月了，為何時間不過的慢些？

　　月桂像是聽到女子心語，瑟瑟的搖動著枝椏，落下幾片翠綠的樹葉。拂上女子皎潔的臉頰，似是低吟，似是喟嘆。

　　十月桂樹開，院中的月桂開得無比繁盛。趙伯琮坐在月桂底下，拱起膝蓋，讓女子伏在上面，一下一下的用纖細的手指梳理著女子的長發(fā)。

　　“蘿兒，你可聽說過秦檜，若是沒聽過，那我告訴你，他并非好人，可記好了。哪天遇到他，便遠遠的躲開�？珊茫俊辈硎苓@女子帶給他的平和，坐在月桂之下，鼻尖盡是桂香，卻不知是背后的花開還是懷中人膩。

　　女子瞇著眼睛，睡意朦朧地點頭。伯琮得到答復(fù)，本也想閉目養(yǎng)神。突然感覺嘴邊多了塊軟軟的東西，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塊茭白色的桂花糕。他嘴角勾起一絲笑，張口一下子吞了進去。

　　女子直起身子，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嘟著嘴似是不滿的“望”向伯琮。此番場景逗得伯琮開懷大笑，女子聽他笑得開心，一掃方才的陰郁，也甜甜的笑了起來。片刻，女子感覺伯琮的手撫上她的笑彎了的眼睛，低低的說道：“若是看的見，該是多美呀。”

　　女子鼻尖一酸，隨后卻仍是笑了，捧著他的手，放在臉側(cè)蹭蹭，像從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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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蘿兒，父親他死了，他還沒看到我出兵北伐，他還沒看到我建功立業(yè)，可他卻死了。我該怎么辦？”那天趙伯琮一身孝服，出現(xiàn)在金色的月桂之下。而他沒哭，女子卻早已淚流滿面，只為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幾乎絕望的悲傷與孤獨。

　　女子將他抱在懷中，笨拙而無聲地安慰著。此刻的她只能陪在他身邊，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用做。

　　當女子在月桂樹下刻下第十九道豎痕時，驟然間感覺到心口一片慌張，天空突然下去雨來，如同那個季節(jié)一般寒冷。從未出過桂院的她不管不顧地往外沖，中途跌倒不知道多少次，潔白的衣裝早就泥濘不堪，卻毫無察覺。她只想著，要快些，再快些。

　　她是對的，因為在離王府半丈之外的地方，躺著一個人，低洼的路上流淌著鮮紅的血。

　　“莫死，莫死！”女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禱，一邊摸索著將人背起來。趙伯琮胸口被刺了個大洞，全身仿佛浸在了鮮血之中，連同女子素白的衣裝也被染紅�？伤晃粗现D難地向府中走去。

　　纖細的身子根本支撐不起男子的重量，伯琮雙腿無力的垂地，在地上劃下兩道深深的溝痕，混著泥血，渾濁不堪。仿佛是刻到了女子心里，恐懼，幾近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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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兒，你可以停下了？”觀音廟內(nèi)，原本素凈的白衣女子此刻全身無一處完整，而她便是幾年前那只皎兔。她跪在觀音神像前，一直磕著頭，臉上殷紅的血液早就沿著她的臉頰順道衣衫上，與原本就在的融為一體。

　　皎兔抬起頭，雙眼毫無焦距的“看”著眼前現(xiàn)世的觀音大士。

　　“你要救那凡人，可想過你為此付出的代價？”觀音大士開口，眼中掩不住的慈悲。

　　皎兔毫不猶豫的點頭，嘴角存著笑意，只是這笑多少有些苦澀。

　　“當初你不顧嫦娥阻攔，執(zhí)意要下凡時，嘗受的不過是祛眼與棄聲，而此番，便是斷你仙緣，再不可化為人形，你可否需要再想想？”

　　皎兔的眼角已經(jīng)淌出兩行清淚，卻仍是毫無遲疑地點頭。

　　觀音閉上眼睛輕嘆，低低說了句話，便隱去身形。皎兔重重地磕下三個頭，接過頭上的瓷瓶，步履蹣跚地跑回王府。

　　昏睡三日的趙伯琮從一片夜色中醒來，似是感覺到什么，狂奔至桂院，卻空無一人。只那圓月掛在月桂之上，似是告訴這下面的人，一切皆是夢境。伯琮輕拂月桂上那十九道豎痕時，平靜地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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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王府一片紅色，普安郡王娶妃。火紅的喜服將趙伯琮掩在一片喜色中，連同在觀音廟的素衣女子都能夠感受到王府上下的喜慶。

　　“一拜天地！”新人對著天地鞠躬，感謝上天安排的姻緣。

　　“三十……”皎兔跪在蒲團上，背上受著天雷的第三十下。素白的衣裝沒有顯出絲毫的嫣紅，而皎兔口中的甜膩只有她自己知道。如同當初初見般，月桂的冷香夾雜的些許甜膩。

　　“二拜高堂！”新郎執(zhí)起新娘的手，跪拜高堂之上的皇帝。

　　“六十……”臉上露出絲絲薄汗，染得潔白的裙裝有些茭白色，就像當初喂食的糕點，帶著微黃的記憶，藏在最心底。

　　“夫妻對拜！”長長的紅綢緞被拉近了距離，禮成，跪拜為夫妻。

　　“九十九……”那一抹如白紙般干凈的素色緩緩倒下，“看”著廟外王府的方向，嘴邊顯出那顆梨渦，眼角滑過如寶石般透明的淚水，嘴中喃喃地重復(fù)著：“伯琮…伯琮…”卻終是沒有聲音。

　　多年以后，仆人誤闖封塵已久的桂院，發(fā)現(xiàn)那已是帝王的趙伯琮靜立于月桂之下，看著月桂上十九道豎痕。而那痕跡組成了兩個字“伯琮”。

　　“明明叫蘿兒，卻不喜食蘿卜，這世上也只有你這只淘氣的兔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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