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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倚梅花樹
。ㄒ唬
也不知從何時起,萬竹山忽然就不再以它的上萬棵郁郁蔥蔥的金絲竹聞名于世。
如今,人人提起萬竹山,首先說的都是那藏在山坳里面的梅園。
梅園里有一株梅花,算不上什么上品。可有一樣,卻是旁的梅花比不過的,每到花季,獨(dú)有它會開出重重疊疊湘妃紅色的梅花,芬芳撲鼻。最美在于花末之時,花瓣零落依依,兼之清晨露水點(diǎn)點(diǎn)于上,端的是楚楚可憐。
每當(dāng)此時,梅凝都會輕輕絞著手中一方輕軟的綾羅絹帕,倚在這梅樹之下,仰頭專注地看著那些用花青藤黃決然畫不出的枝頭春意。
梅凝,梅家的大姑娘,才是梅園芳名在外的原因。
須知,園不在大,有人則靈,這姑娘可不簡單,早被譽(yù)為如今的京城第一美女。
。ǘ
他繞開了梅園外守衛(wèi)的家丁,瞞過了梅園口正抽旱煙的茶坊,躲開了梅園內(nèi)灑掃的仆婦下人。
然后,他看到一園梅花,和花下的梅姑娘。
看到梅花的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可能會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看到梅小姐的那一刻,他忘記了滿園的芳菲。
“啊,姑娘,你為什么在哭?”他攀在墻頭,忍不住出聲詢問。
而她慌張回眸,看到他的第一眼,開說卻是驚問:“哪兒來的乞丐?”
他茫然自顧。哈,這才發(fā)現(xiàn),他自己的飄飄長衫早就在爬墻這件風(fēng)流事時變成了一塊破布,此時染了花泥,沾了爛葉,早就讓人不忍視之。
也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控制了自己的舌頭,讓他回答:“小生陳恒,進(jìn)京趕考尋親。不想親人未能尋見,盤纏卻遺失了,流離失所……進(jìn)園無惡意,只想求一餐飯罷了!
于是,陳恒得到了一餐飯,以及愈發(fā)深切地了解了一個詞——秀色可餐。
。ㄈ
“陳公子,你們考進(jìn)士,都要考些什么呢?”
“陳公子,你家里原還有些什么人呢?”
“陳公子,你平日里都喜歡讀些什么書呀?”
……
梅姑娘雖然比起其她嘰嘰喳喳的少女來依舊顯得寡言,然而話還是一日比一日多起來,眼中的愁緒一日比一日淡下去。
她開始含著玲瓏的笑意,眨著水靈靈的大眼,央求書生為她講各種各樣的事情。
于是,書生便也日日悄聲翻了墻來,同她談些詩詞閑話。再往后,慢慢地梅姑娘的問題少了,陳公子的話卻多起來。
“梅姑娘,你去過西北嗎?那邊的女人有的比男人還要強(qiáng)壯!”
“梅姑娘,你知道莊子嗎?他寫過一篇《逍遙游》!
“梅姑娘,你曉得書院吧?我們書院來了個怪人,不識字,哈哈!”
……
兩個人就這樣那樣的親近起來,漸漸地都要幾乎忘了自己是誰,身處何地。
……
直到這一日,陳恒終于再也忍不住。
他幾乎在戰(zhàn)栗地看著面前明艷的少女,磕磕巴巴地問梅凝:“梅姑娘,若梅姑娘不嫌棄,小生明日請人來府上提親可好?小生……我、我一定一輩子都只守著姑娘一個人,一輩子都對姑娘好!我……”
梅凝細(xì)細(xì)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揚(yáng)唇只一笑,她說:“你今兒先回去,明兒再來,我給你答復(fù)”
。ㄋ模
第二日,陳恒卻沒有見到梅姑娘。
只有梅姑娘的貼身丫鬟,叉著腰,把陳恒一通好罵: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是這般的!你說自己有才,將來能平步青云,可現(xiàn)在還不是窮光蛋一個?我家小姐,那可是京城里最漂亮的姑娘!要嫁也該嫁給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怎么也輪不到你這樣兒的呀!”
“你、你別混說!”陳恒難免有些急,“你個丫鬟,也能做小姐的主?”
“哈!”那丫鬟不由譏笑:“便是我家小姐的意思,她厭煩你不識好歹,早就不想見你!”
陳恒有些呆,呆了半晌才道:“我不信你說的,我、我要見你們小姐!”
丫鬟微微讓開了自己擋住的園門。
園內(nèi),正站著梅凝。
這一日,梅姑娘正巧穿了一身青色儒群,愈發(fā)襯得肌膚如雪嬌俏如花,一頭烏發(fā)如云如霧,發(fā)間的琉璃釵熠熠發(fā)光,晃得陳恒的眼都幾乎要花了,簡直分不清面前所看到的是真實(shí),還只是一場夢中的美景。
她略微側(cè)了側(cè)頭,對著丫鬟嬌嗔:“你和他費(fèi)什么口舌,還不趕緊來幫我看看我這簪子好不好?”
(五)
落魄書生狼狽地離開了梅園。
離開前他最后一次回首,陳恒只看到梅凝姿態(tài)慵懶嬌貴地扶了扶斜簪在云髻中的那支琉璃釵,他忽然心灰意冷。
他一路出門,忘記了自己藏在梅園不遠(yuǎn)處竹林里的馬,只徒步走著。
一直走到天黑,才走到了西洲王府門前。
他抬頭看了看王府門上的匾額,鍍金大字在黑暗中被門上的氣死風(fēng)燈中飄逸出的幾縷跳躍的火光映得光怪陸離,幾乎不能辨認(rèn)。
他像是沒有看見王府門前守護(hù)的侍衛(wèi)一般,徑直地登著階梯走入門,迎頭便被一人攔住。
“誒喲!我的爺,你怎么才回來!”那人滿臉陪著笑,躬身低聲問他,“今日可比往常晚了很多……爺您這一身怎么臟成這樣?是先更衣還是先用膳?或者爺愛干凈,還是先吃塊點(diǎn)心墊墊,沐浴更衣之后再用膳?或者先用膳,咱的爺向來是不拘小節(jié)……”
“來福,你說……”
“爺,說什么?”
陳恒,不,或者該稱他為西洲王。此時雖然依舊一身布衫,他卻顯出了幾分貴族的氣勢,粗著聲音說:“爺看上一個姑娘,就是梅園里的梅小姐!
“呦,爺這幾日是為這個茶飯不思?別怪奴才多嘴,那梅小姐么,爺要是想娶她做王妃娘娘,嘖,那是難,得討萬歲爺?shù)亩髦,還得看看人家姑娘愿意不愿意不是?不過要是想抬進(jìn)來做個侍妾丫鬟,只管交給下面奴才們?nèi)マk,保管呀……”
“得了,我累了,先沐浴!蔽髦尥鯎]了揮手,“這事兒交給你們?nèi)マk。”
。
西洲王覺得自己很累。
他一時好奇貪玩,換了個情劫難度。頭一次,他真心喜歡上一個伶俐聰慧又美麗的少女,也一直當(dāng)對方對自己的親近是由于那姑娘好不眷戀浮名,卻不想到頭來對方依舊只是個嫌貧愛富的俗美人而已。
因此,他憤憤地想著,對方不是說做個王府里的侍妾也比嫁給自己好嗎?他倒要把梅姑娘抬進(jìn)王府里來,讓她看看她拒絕的男人究竟是誰,要她后悔一輩子才好。
然而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終究還是忍不住,遠(yuǎn)遠(yuǎn)跟在來福身后,又去了梅園。
來福要比西洲王早到了一步,早就和梅老爺說明了來意。
天下的漂亮姑娘多得是,梅老爺么,是花了大力氣才給梅大姑娘弄了個第一美女的虛名,早就是為著待價而沽的這一日。那日丫鬟的話并非虛語,他原本就動著把人往王府里送的心思,如何還會拒絕?只有大喜過望,忙著命人備轎子立時把人送去。
梅凝知道消息,微微一笑,并不拒絕。她回屋,又出來,已然換了裝扮。著了一身白裙盛雪,披了一頭黑發(fā)如墨,不染鉛華卻紅似胭脂的唇輕咬,只說還要和伴自己長大的梅樹道個別。
她獨(dú)自走過去,倚靠著那株梅樹,忽然軟軟地倒了下去。
……
“不!”
西洲王此時才走至梅園園門。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一柄銀亮的剪刀正插在梅凝的心口,大股的血液冒出來,紅得刺目。
“阿凝!你……”
她似乎在看著他,或者什么也沒看見,只是在腦海中遇見了初遇時那個窘迫的書生,于是露出一個微笑,如當(dāng)日那般倚梅淺笑的神色。
大朵的湘妃紅像梅花一樣染上了她的衣襟,依稀散發(fā)著寒香。
他抱住她,倚靠在梅花樹下,卻怎么也不能重新讓溫暖回到她的身上。
來福在拼命的大喊:“來人啊!叫御醫(yī)呀!王爺吐血了!”
(尾聲)
那一日,梅凝和梅老爺說,她要嫁給陳恒,哪怕他只是個窮書生。梅老爺如何肯依,只講若她不與陳恒分開,那就花錢找人買了陳恒的命。
梅凝那時只有一個念頭,讓陳恒對她失望,因她憤怒,然后遠(yuǎn)遠(yuǎn)離開,忘記她,另尋了幸福。
那時候,她早就存了死意。
天底下有最可恨的男人,因此就有了最可憐的女人。有了最可憐的女人,因此也有了最可憐的男人。
在那一年,一場葬禮之后,那株湘妃色梅花再也沒有吐過半絲芬芳。和梅花一起消失在時光的洪流中的,還有一個曾經(jīng)赫赫有名的王爺。
有人說,那個男人混亂于他究竟是權(quán)勢滔天的西洲王,還是落魄青衫的呆書生,于是瘋了,再不復(fù)當(dāng)年清明;有人說,那個男人終于看破了世事,嘆了句紅顏白骨姻緣塵土,于一個深山老寺剃度出家;有人說,那個男人在梅花樹下記起了前世,原來梅姑娘不過是梅花精,上世得了他一瓢水的恩惠,成了他這世的情劫……
不過,我想,梅花樹下,他記起當(dāng)是她的輕聲笑語,淺吟低唱。
須知,她多是拘謹(jǐn)寡言的,卻也常常熱切地迎向他:“呀,你來了?一切可好?”
【猶倚梅花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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