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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前言:《秦時明月》和《史記》的混燉(其實就是和兩者都有出入),歷史bug請一笑了之。
正文:
滅私學、燒詩書、以古非今者死的法令傳到小圣賢莊時,伏念閉了兩天關,中間水米不進,將眾人關在門外,一律不見。出來只說了一句,都交出去,小圣賢莊將散,想離開儒家的弟子可以自行離去。
張良見大師兄這兩日間鬢發(fā)已有些星星,眉間川字猶有痕跡,心里有些唏噓。顏路聞言卻將自己鎖到藏書樓里,細細摸撫那些孤本舊卷,不愿言語。
門下弟子三千又如何?統一的帝國正以驚人的意志將黑色的信仰強行灌輸給每一個郡縣。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作為帝國的子民,只能臣服或者反抗。伏念能夠嗅到盛極而衰的氣息,卻無法用儒家弟子的性命和意志去為反抗的揭竿祭旗。
齊魯乃是周天子德化廣播之地,向來尚禮尚讀,詩書練達。再是不愿意,終也要眼看著那些帛書竹簡付之一炬。伏念自覺到了這步,也再無推脫謝客之說,只日日在莊內奔走,安頓師門弟子。小圣賢莊富庶,此時幾乎是予取予攜;而儒家弟子中選擇離開的也幾乎是跪謝再三而不求其他。
晚飯后張良抱著自己的收藏去藏書樓。顏路端正跪在地上,正仔細校對著兩卷竹簡。身后是堆疊一人多高的典籍,分為三堆,擺放極為整齊。想是因著燭光太暗,顏路一直瞇著眼睛,看得十分吃力。
張良想起二師兄好讀成癡,又有大師兄執(zhí)掌門戶,多得清閑,只立志皓首窮經。年輕尚輕,眼睛卻有些勞損過度,?床磺暹h物,又經常瞇著眼睛。每每見到,張良都有意戲弄他一句“煙視媚行”,卻又覺太過戲謔而說不出口。
而兩個人的交往,大抵只在說與不說的分野里。
見到師弟進來,顏路也不抬頭,擺擺手讓張良坐下。卻被張良放下竹簡的聲音驚得一下,有些詫異,“這是……”
“自己這些年來瞞著你和大師兄搜集的!睆埩冀器镆恍Γ桨自跓魻T下顯露出些無奈,“可惜只瞞得過你們!
在伏念決定交書以來,顏路一直在樓里校對舊書。師弟師侄不解,伏念只搖頭。初始只有張良日日黃昏后與顏路在此地對書。雖無紅袖添香,卻有佼人相伴。顏路極困乏時,張良也提議玩些賭書射覆的把戲,權作消遣。今次張良將自己素來收藏拿出,想必也是存了迫在眉睫的念想。這繳書燒書之令,怕也要執(zhí)行到此處了。
“這些是詩、禮,古籍完整,我盡力存真去偽!鳖伮分钢砗笠欢,又對張良說,“這邊是兵書,終究遺失了好些。除了《尉繚子》尚得全本,孫吳兵法都丟失大半,手頭上的《太公兵法》考為偽作,還有《鬼谷子》一書,難以收齊!
燭色昏沉,照得顏路臉上莫名蠟黃。張良自懷中取出絲帛,上面盡是斑駁墨跡,筆意淋漓,似是未干!疤烀魅フ埳w聶先生默寫的,當是現在最信得過的《鬼谷子》了!睆埩贾李伮沸囊,前日讓天明那個小鬼特意回了有間客棧。雖然鬼谷規(guī)矩禁止學說外流,但畢竟是諸子百家走到生死存亡的關頭,蓋聶也不推托,仔細默寫了鬼谷的兵法和縱橫學說,讓天明交給張良。
顏路伸手接過,卻被張良一手握住!皫熜!彼樕先杂幸饕餍σ猓稚蠀s是極用力的。顏路倦極,因此莫名的突突心跳起來,呼吸急促而目光鈍重。
離開小圣賢莊時張良不曾回顧,只因終有一日他會離開,這與顏路的離開毫無關系。
顏路最終是馱著滿車的詩書,衣飾清減如羈旅已久的浪人,蹣跚離開了小圣賢莊。從伏念說交書那一刻起,顏路便在日夜不停的修書。伏念心知這個二師弟雖柔而最韌,不愿阻攔;張良一句也不愿多問,便開始與顏路焚膏繼晷的相參對書。而后還留著的儒家弟子也紛紛加入了修繕古本、掏撿舊書的行列。十日之間,已整理得完整古籍七百四十三冊。
顏路執(zhí)意要收整小圣賢莊長久以來的書籍收藏,不分門派,兼容并蓄。擇善本全本納為完整一體,然后赴咸陽求見李斯。時下雖然焚諸子書,禁私學,一些公卿士人卻還可以藏書。顏路希望求見李斯,讓其以上卿之尊顧念舊情,為天下留一套自上古至今的完整學書,以澤被后世讀書人。雖然時日緊迫書目繁多,卻好在眾志成城,顏路又對藏書極為熟悉,是以進行得還算順利。十數天里便分門別類,條目清晰,顏路情知只能做到這一步,也不再刻意苛求,只向墨家請了個身手極好的弟子,充作車夫。
走出藏書樓那天天光正好,眩暈的日光之下顏路形銷骨立,腳步飄浮,幾如失明。他睡得一會兒便起身吃了東西,卻因積勞太久而不住反胃,難以下咽。小圣賢莊門外伏念帶著三代弟子工整列成兩行,人人垂首拱手而立,只得張良一人扶著他,步履虛浮的邁出儒家。身后一輛馬車,載著這些日子以來整理出的全部典籍,年輕的車夫在座,伸手將顏路拉上了車。
伏念帶眾人在身后長鞠一躬,幾乎委地。老成持重的掌門弟子臉夾寒霜,終究遮掩在長袖之后,難以窺見;年少鋒銳的張良卻面色朗朗,只目送顏路上路,眼光未曾有片刻偏移,神態(tài)未曾有片刻躲閃。
這一路難料前景,命也,運也。
張良收拾行李極為利索,仿佛待了十幾年的小圣賢莊也再無可留戀之處。顏路拒絕了他一路同行的提議,臨到要走卻專門找了這個師弟。張良見顏路一臉欲言又止在蒼白暗沉的臉上分外無力,只笑笑擁了顏路,快分開時又忽地咬耳朵說,“人說二師兄溫情敦厚,極是儒家本色;我看二師兄嚴毅任俠,卻有墨者之風!鳖伮仿勓晕⑽€墩焓謸徇^張良鬢發(fā),意念中的痕癢在手心摹畫數次,揪得人無端生疼起來。終究只嘆了口氣。
到這個時候,諸子百家,又有什么區(qū)別?張良在心中玩味半晌,終于背起行囊,作別伏念,大步離開了小圣賢莊。
當初是誰彎下腰笑看小小的張良,然后嫩聲說,五世相韓,只有這孩子還有幾分俠氣。年幼的張良不服氣的一抬眼,卻見那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著一身淺綠色衣衫,神色溫和又戲謔。張良不甘的接道,“一屋著綠,只有你還有幾分飄逸。”弟子驚詫,荀卿卻撫須笑了,頗有幾分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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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西行,顏路一直昏沉又忐忑,掛心著所赴之事,無法安然入眠。晝夜晨昏,忽的失去意義;暮暮朝朝,不過行程而已;谢秀便遍g聽駕車的墨家弟子說,墨家向來將儒門之義看做塵世之利,如今他終于對儒家刮目相看。在禮樂崩壞、人心莫測時候,終是儒家弟子兩肩擔起了道義。
顏路心說也不盡然,卻又咽在喉里。反復摸索著張良給抄下的四尺長的帛書,上面有全部書簡的名目,細細密密爬了滿眼。
行路顛沛,又要繞小徑避開秦國官吏,路上花了近一月時間。顏路每每朝東回首,不知如今的小圣賢莊是否橫遭屠戮,詩禮凋零。到得咸陽時天已黃昏,李斯得勢之后回訪荀卿,師尊卻以韓非之故拒之門外,當時李斯留下手書一封交給伏念,說儒家若有難,可以隨時找他。顏路托人將手書送呈李斯,自己終于撐不住在客棧睡下。
翌日是李斯門客前來喚醒顏路,將他帶到廷尉署,卻不見李斯,反而不由分說直接押入獄中。顏路情知秦國獄吏之嚴酷,更知道韓非之前囚寄在此生不如死,只向押送獄吏請求見廷尉李斯一面,雖死無憾。
看管顏路的牢房雖小,卻也說得上干凈澄亮。此時此刻,顏路反而升起來了安定無畏的想法。他一路疲乏奔來,本已放下了生死念,只求留下圣賢詩書、禮樂文章。如今身系囚牢,人微言輕,顏路心中愴痛,卻又覺沛然而大,只覺人事已盡,再無遺憾。
刑牢之獄,本就陰暗血腥。李斯那邊了無音訊,顏路每日都能見到幾個被押送從他牢前經過的囚犯,或問斬,或族誅,或刑拷,無不聲音凄厲,涕淚滂沱,人色全無。想是得到關照的緣故,沒有人為難過顏路。這令人窒息的孤獨和壓抑中,顏路卻依禮起作,冠服齊整,除了沐浴進食上身不由己之外,皆行春秋之儀,倒讓監(jiān)管的獄吏十分好奇。
在小圣賢莊時,因著狡黠和無人監(jiān)督,顏路從不是執(zhí)禮最嚴的弟子。如今典獄之中,顏路卻分外的眷戀起儒者的身份。
乾坤太小,日月太長,既然善惡不可思,生死不能想,便懷人吧。不知道耄耋之年的師叔可還安好,不知道嚴苛重義的師兄現在何處,不知道守禮重道的弟子身在何方。
而最不知道那個早慧任俠又有氣敢往的師弟,又將去哪里實現他的抱負。
大師兄持身清正,可為萬世師表;小師弟聰慧豪氣,胸藏韜略兵甲。而顏路自己,向來習慣在小圣賢莊中清靜度日,自有開懷。卻不想此時反是自己一意承擔起這等說來宏大的經緯志向,果然造化弄人。只是這隔離塵世別了書聲的潮濕牢房之中,卻日日想起昔日書院中晴朗天日。清輝暫減,弱影不持,緣深且隔。原來最溫柔的角落,從來都是一聲嘆息。
當日那句坦然的“九死不悔”,今天還剩幾分真,幾分假?唯有寂寥錯謬的時光于牢中滋長,腐蝕著衣物,毀損著容貌,踐踏著清白。
只有執(zhí)念,無法動搖。
十余天后,才有一華服青年在獄吏的陪同下來見顏路。牢門打開,青年男子將顏路上下打量一遍,略一鞠躬,“先生受苦了!
顏路聽他聲音溫潤,略微抬頭,雖看不清五官,卻也覺這青年氣度豐沛,形容豪邁。青年男子親自為顏路解開鐐銬,俯身將他扶起,“廷尉已在府中設宴,恭候先生已久。蒙毅奉廷尉之命,接先生赴宴!
原來是蒙恬的弟弟,難怪好生熟悉。李斯有這兩個門生,想必也很是得意。顏路隨蒙毅洗沐一番,換上新衣,乘馬車至李斯府上。
雖是同門同輩,顏路卻與李斯十分陌生,如今這位已成法家巨擘的師兄房間布置仍不脫小圣賢莊痕跡。李斯略向顏路行禮,便喚家仆擺開了酒宴。
穿梭魚貫的衣袂之間,顏路坦然持著酒盞,目不斜視。宴席一直持續(xù)到快近中宵,李斯仍然不肯與顏路提及焚書一事,顏路幾次想說,都被打岔開去。待歌舞散了,池臺醉罷,李斯方正色起身,斥退侍從,只留下門生蒙毅隨侍左右。
“離開咸陽吧,只怕不久之后,這里又起風波!崩钏挂稽c醉態(tài)也無,回身看向顏路,“故人既來,招待不周,原是怪我。今日賓主盡歡,算是為之前的事情賠禮!
顏路聞言莫名心驚,猛的抬頭,卻見李斯神色清明,聲音篤定,“小圣賢莊已經散了,不曾多造殺孽。你速速離開咸陽便是,讓蒙毅送你一程!闭f罷竟毫無留戀,徑自喚人送客,不再多做解釋。
回到之前落腳的客棧,顏路才知道自己入獄后不久,隨行而來的墨家弟子就遭人伏殺,街頭暴尸;帶來的書簡也已經被當眾焚毀,以儆效尤,心血付之一炬。之前希望李斯能看在昔日同門情分上為他存這些詩書,卻自欺的不去想,這焚書之事,本來就是李斯的立場。如今李斯已屬法家,代身后的秦國行狼虎鐵血之法,嚴酷無情之刑。自己終究是太天真了。
顏路仰天,無聲笑了起來。卻越笑越是吃力,只覺得肺腑里的血涌在咽喉上,撲騰翻涌,終究換得兩行熱淚,一身孑然。
步出客棧,見蒙毅帶了兩名親信,在門外候著。“若不在獄中留先生幾日,只怕保先生不得!泵梢銧狂R走到顏路身前,低聲說道;又將一個褐色粗布包裹遞給顏路,“廷尉讓我轉交給先生,出城再看!
夜色如墨,馬蹄上厚厚纏著布,在馳道上安靜走著。如今家國已毀,師門不存,親友盡散,歧路多舛,縱使離開咸陽,又能何去何從?
蒙毅將顏路送到城外,拱手作別。顏路方才拆開那粗布包裹,扯出一卷竹簡,展開一看,卻是張良的筆跡。附有書信一封,告訴顏路,這是離開儒家之后一黃石老者贈與他的《太公兵法》,自己手抄一遍,正可以彌補當日修書時偽書之憾。言辭切切,掛念溢于言表,落款仍舊是師弟桀然灑脫的小篆,翩翩如濁世公子,風采不減。
顏路將竹簡和手書重新包好,放入懷中,一如當日輕手輕腳的抱起那個有幾分俠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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