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西風(fēng)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
　　卻道故人心易變。

　　----納蘭容若

　　謝成汐的時間總是慢了。
　　她是有表的。中學(xué)時一個阿姨送了她塊swatch。后來摔了幾次，漸漸慢了。
　　長輩說給她換塊新的，她不肯。時間和別人不一樣是好玩的事情。
　　到底是哪根銀針慢了？謝成汐是寧肯時針慢也不要秒針慢的人。她總愿意相信細節(jié)的準確更真實。
　　新生集合那天她還是遲到了。
　　左腳的白色鞋帶松了，剛剪的短發(fā)還在風(fēng)中飄，她像頭鹿一樣在清晨奔跑。
　　整個校園都是知了的聲音，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在走。
　　快要到教學(xué)樓的時候謝成汐差點摔倒，便蹲在花壇邊綁鞋帶。
　　教室里一個貌似班主任的人正在痛喝一個男生。
　　抬頭看過去，初夏的陽光照在講臺上，倒霉的男生穿著白襯衫，扁著嘴不說話，墻上一道斜斜長長的影子。男教師側(cè)著頭嘴巴不停地動，突然他伸手往男生脖子上一拉，扔向窗外。
　　一個白色的硬物掉在謝成汐的腳邊，碎成兩半。她撿了起來，拼合，是一塊白玉，上面鏤出一只羊。
　　謝成汐把兩半玉放進書包，趁著老師還在教訓(xùn)他的時候貓著腰從教室后門就近找了個空位。
　　“他怎么了？”謝成汐問邊上的女生。
　　“你說程自朗啊，男生戴項鏈，襯衫還3顆不扣，被老大看到了啦~~~”
　　再抬頭，那個男生已經(jīng)被罰站在講臺邊，樣子委屈至極，不斷地吸著鼻子，眼睛里似乎有淚光，脖子還堅持著很拽的弧度，看向窗外。
　　謝成汐偷偷把玉粘好，和鑰匙套在一起，掛在脖子上。這樣才不會總是丟了鑰匙。
　　她覺得這是個秘密，這個小小的秘密使她對高中生活刮目相看并滿懷期待。

　　慶國慶學(xué)校要舉辦活動。
　　每個年級出五個方隊，一女二男，排成三角形，舉著火炬環(huán)城跑。
　　謝成汐不幸被點到。
　　體育老師拉過兩個男生，其中一個是程自朗，老師說：就你們?nèi)齻�吧，跑得整齊一些，和前后隊伍保持相當?shù)木嚯x。
　　謝成汐握著火炬像拖著個掃帚，跟著兩個男生去點火，火炬被點燃的那一刻，謝成汐手一抖，火炬差點掉了下去。程自朗幫忙扶住。
　　謝成汐忙說謝謝。
　　他好像沒聽見，彎著腰看住她胸前的鑰匙環(huán)，頓了頓，說：我以前也有一個差不多的玉墜哦。
　　火炬把謝成汐的臉照得很燙。
　　他的眼睛像星子一樣閃爍，原來近看是這樣的。
　　想起那天他委屈的樣子，謝成汐忍不住笑了，揶揄道：你的好象被老師扔掉了？
　　他呆了呆，不說話了，面子掛不住地臭著。
　　跑到湖濱路的時候，他突然湊上來，在謝成汐耳邊叫：頭發(fā)被火炬燒到了噢！
　　謝成汐慌張去看額發(fā)，程自朗扮了個鬼臉跑掉了。

　　謝成汐和程自朗做了一年的前后桌。
　　程自朗功課一般，但為人活潑又仗義，在班級人緣極好。
　　謝成汐文理分科的很厲害。英文老師的寶貝，物理老師的負累。
　　一下課程自朗就會焦急地拍她的肩膀，說謝成汐剛才的筆記借我啊，謝成汐你有沒注意到老師的鼻毛，謝成汐你猜我手中的硬幣是哪一年的，謝成汐你有根白頭發(fā)啦，謝成汐你報什么社團，謝成汐上節(jié)化學(xué)課打瞌睡，謝成汐你剛才跑800的樣子好可憐……
　　謝成汐開始會很惱火，漸漸習(xí)慣，最后修煉到不回頭都能猜到程自朗的舉動。
　　“謝……”程自朗剛開始叫。
　　“不客氣。” 謝成汐馬上掐斷。
　　“謝……”
　　“不客氣�！�
　　“你這樣很不禮貌耶，我話還沒說完，你不客氣什么？”

　　一次物理期中考，謝成汐早早就看完了卷子，把會做的做了些，然后就嘆息著瞪著卷子發(fā)呆。
　　突然有一個手指，輕輕在謝成汐的后背畫字母，B，D，D，A，B，C……
　　是單選題的答案。
　　謝成汐覺得有點癢，她想阻止，不知為什么又沒有阻止。
　　“程自朗！你在做什么？！”物理老師突然站在謝成汐身邊。
　　謝成汐的臉突地漲得通紅，她想馬上死了算了。
　　“我草稿紙寫滿了，在心算……”程自朗低著頭悶悶地說。
　　“算到女同學(xué)的背上？”
　　“不小心碰到了嘛……”
　　全班哄堂大笑。物理老師站到講臺上，厲聲說：不準說笑，注意考場紀律！

　　之后，老大找了謝成汐個別談話，他說：謝成汐，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但是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的時刻，我們在恰當?shù)臅r間要做恰當?shù)氖虑�，這個，我想你是懂的。
　　謝成汐注視著他，問：什么？
　　老大扶了扶眼鏡，略顯尷尬地說：恩，有人反映，程自朗和你在談戀愛？
　　謝成汐睜大了眼睛，條件反射地笑出聲來：怎么可能？！沒有啊，沒有啊，沒有的。她反復(fù)地說著，生怕被定罪。
　　老大看著謝成汐無辜的臉，石化了5秒，才笑著說：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我就說嘛，怎么都不像一對啊？你一直是靈氣又乖巧的女孩子，不用老師怎么教的……呵呵，馬上就要分班了，你應(yīng)該會選擇文科吧？

　　“謝成汐，你應(yīng)該會選文科吧？”放學(xué)前收拾書包，程自朗輕拍謝成汐的背。
　　謝成汐側(cè)過身子，看見一張歪著頭的笑臉，她靜靜地說：程自朗，我選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請你以后別碰到我的背。
　　教室里漸漸安靜了下來，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地走散。程自朗尷尬地說：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
　　拖起大書包，快步走出了教室。
　　謝成汐坐在位置上，臉色玉般蒼白。

　　生活很少有意外。高二，謝成汐如期走進文科二班。
　　謝成汐有了新的后桌。新的同學(xué)。新的焦慮和期待。
　　程自朗也選了文科，但被分在另一個班。自那天后兩人的聯(lián)系戛然中斷。
　　有時校園遠遠碰到，謝成汐有意上去說話，程自朗總笑著叫聲：謝成汐。然后就跑遠了。顯得生分又禮貌。
　　謝成汐有時會后悔。這個星子一樣眼睛的男生，應(yīng)該是離自己遠去了吧。

　　高中的最后一個春天伊始，原班級的彭宇打籃球摔折了腿。
　　彭宇和程自朗是鐵哥們，程自朗一派熱心，馬上組織文科班的同學(xué)，買了花和水果一起去看他。
　　謝成汐和彭宇沒有什么接觸，但畢竟同學(xué)了近兩年，也被叫上一起去探望。
　　彭宇家在地區(qū)大院的小別墅里。同學(xué)們平日都穿著青菜一樣的校服，看不出差異，到了他家同學(xué)還是有些許驚訝的。
　　彭宇的左腿打著石膏，被高高地吊著，跟個大白蘿卜似的。
　　看見一堆的老同學(xué)來，他顯得很害羞。差遣著他母親給同學(xué)倒咖啡削水果。
　　阿姨遞給謝成汐一個大鴨梨，謝成汐客氣地說：太大了，分著吃吧？
　　程自朗突然回道：分梨是不好的哦。
　　謝成汐便不作聲了。一口一口吃完了梨。
　　不久之后，彭宇拖著初愈的腿，一跳一跳地來上課了。
　　彭宇和謝成汐都在文科二班，因為骨折事件，突然走近了許多。常常帶些國外的巧克力送給文科班的老同學(xué)。
　　謝成汐也并不當一回事。
　　彭宇成績不好，考大學(xué)有些困難，幾個月之后，被他父親安排去念了軍校。
　　臨走前他請老同學(xué)大吃了一頓飯。晚飯后借故送謝成汐回家。
　　路上他害羞地從背包里摸出一疊書，說：我知道你喜歡看書……你一定要看哦。
　　謝成汐有點意外，問：干嗎送我禮物？
　　彭宇急忙解釋：同學(xué)一場，作個紀念。老同學(xué)都有的啦。
　　謝成汐才安心地收了禮物。
　　回家翻了一下，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里面還夾著張彭宇的照片。
　　影樓拍的朦朧照。彭宇被套上白色燕尾服，樣子頗滑稽。謝成汐忍不住笑了好久。
　　后來一次偶爾說到彭宇，同學(xué)們表示并沒有收到禮物和照片。謝成汐隱隱有些不快，但不好再問什么。

　　高三的日子越來越急。
　　同學(xué)們反而有種苦中作樂的狂歡。
　　一天下午，陽光斜射進教室，謝成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清朝歷史。
　　突然有人在敲窗戶。謝成汐抬頭就看見程自朗的眼睛。
　　“恩，出來一下吧？”
　　在走廊的轉(zhuǎn)角，程自朗遞給謝成汐一封信。他尷尬地說：你別生氣，不是我的！有人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
　　謝成汐看了他一眼，當他的面拆開厚厚的信，看到“彭宇”的署名，寫的都是他在軍校的學(xué)習(xí)生活。
　　謝成汐問：干嗎要先寄給你？
　　程自朗聳聳肩膀，說：大概怕老師同學(xué)誤會你吧。他說以后的信都由我轉(zhuǎn)交給你。
　　謝成汐有些不自然，問：他有寫給你嗎？
　　“有啊，薄薄的一張，說是很想念大家，然后就讓我轉(zhuǎn)信給你�！�
　　謝成汐握著信，有點不知所措。
　　“你會回信嗎？”程自朗問。
　　“你說呢？”
　　“……回吧，彭宇不習(xí)慣那里的生活，收到你的信一定很開心的�！�
　　謝成汐看著不遠處的操場，說：好呀。
　　謝成汐回家寫了封禮貌的回信。
　　之后每周便都會收到幾封信。程自朗常常在窗外出現(xiàn)，二班的同學(xué)偶爾要開開他們的玩笑，于是程自朗改放學(xué)后把信交給謝成汐。
　　他總是會詢問些信的內(nèi)容。兩個人的關(guān)系反而又親近了。

　　高考越來越臨近，五月，同學(xué)們爭著去拍照留念。
　　程自朗有臺海鷗單反相機，平日就喜歡攝像。他約了幾個文科班的老同學(xué)周末一起去城墻拍照。
　　那日大雨初停，地濕濕嗒嗒的。
　　爬山的時候，程自朗站在前面，一個一個同學(xué)拉過去，輪到謝成汐的時候，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訕訕說：我自己能跨過去的。
　　程自朗一把拉起謝成汐。
　　謝成汐覺得大家都在看她，踩到石頭馬上把手縮了回來。

　　風(fēng)吹得鼻子癢癢的，謝成汐有些小感冒，站在一邊看大家鬧。
　　程自朗大聲說：謝成汐，一起拍張照吧？
　　謝成汐想了想，大方站過去，正要按動快門，一個女生跳了出來，挽住謝成汐：成汐，我也要和你拍~
　　結(jié)果，謝成汐和程自朗都沒拍到正面，洗出的照片上程自朗臉很臭地側(cè)向一邊。

　　高考前幾天是不安排上課的。
　　一個女同學(xué)到謝成汐家復(fù)習(xí)功課。間隙她神秘地說：成汐，程自朗昨天找我逛街。
　　謝成汐奇怪了：過幾天高考了，還有時間逛街？
　　她笑笑說：這是個秘密。
　　謝成汐不置可否地繼續(xù)看書。
　　她突然輕聲說：成汐，我很羨慕你。

　　高考的幾天謝成汐一直失眠，考得并不理想，估算下大概只能上本科線。但不管怎樣，該死的高考還是結(jié)束了。
　　沒幾天就是謝成汐的生日。那天是畢業(yè)典禮。
　　下午程自朗打來電話，跑到謝成汐家接她。然后遞給她一個大盒子。
　　謝成汐打開一看，是套裙子。
　　“太貴了，我不要�！�
　　“這是彭宇送的，軍校不準請假，他讓我買份禮物給你，我想，你穿上會很好看……”
　　謝成汐突然感到失望，把裙子放在床上。
　　穿上看看呀？程自朗期盼地看著她，說：……我，挑了很久。
　　謝成汐認真地看著程自朗，定定說：這套裙子，我不會穿。

　　畢業(yè)典禮后是謝師酒筵。放在某酒店。謝成汐把酒換成了可樂。安靜地坐著。
　　同學(xué)們都很亢奮，有的流淚，有的擁抱，有的大笑，好象生離死別一樣。
　　有同學(xué)提議接下去換到KTV。
　　謝成汐推說身體不適先走了。
　　夜晚的城市還是和往常一樣，根本沒有因為這群孩子的成人式而變得與眾不同。
　　謝成汐被酒熏得有些頭暈，慢慢地推著車子。
　　夏天的梧桐樹都是風(fēng)語。她聞到樹的香氣，像松子糖的氣味，整個城市都是。這也是個秘密。
　　謝成汐！突然有人在身后喊。
　　路邊的街燈打著橘色的暖光，將樹葉也染了顏色，程自朗喘著氣踩著單車，白色襯衣被風(fēng)灌得鼓鼓的，像藏了只鴿子。
　　謝成汐溫柔地看著程自朗。多么開心，這個時候叫住自己的是程自朗。
　　“謝不客氣，我還沒送你生日禮物呢。請你吃哈根達斯吧？”
　　謝成汐不置可否。
　　哈根達斯店的玻璃門上貼著彩色的大廣告：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斯。
　　“你的志愿填哪里？”程自朗問。
　　“程自朗！謝成汐！你們偷偷在約會！”趕場的同學(xué)恰巧路過，一堆人擁在門外，怪叫著。
　　“別胡說！” 程自朗跑出去大聲警告。
　　謝成汐很是尷尬。
　　冰淇淋都化了。

　　接下來的暑假像出青春鬧劇。
　　彭宇從軍校偷跑回家。彭宇和程自朗打架。程自朗沒上第一志愿，報了東陽的補習(xí)班。彭宇受處分。謝成汐給彭宇寫了封委婉的信。
　　9月的最后一天是農(nóng)歷中秋。9月一過，就是另番天地。
　　唱不出的離歌。同學(xué)們各奔東西。
　　整整四年，謝成汐沒有再見過程自朗。

　　再見程自朗，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的寒假同學(xué)會。
　　程自朗帶著個俏麗的女孩，介紹說：葉子，大學(xué)校友。
　　他的嗓音啞了很多。謝成汐暗自想著，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女朋友吧？”同學(xué)們起哄著。
　　程自朗手搭著葉子的肩，呵呵地笑著。
　　“謝成汐，聽說你有個很帥的男朋友啊，怎么都不帶給老同學(xué)看看的？”也有同學(xué)在問。
　　“分手了。”謝成汐淡淡回答。
　　隔著半張桌子，突然有人問：為什么？
　　抬頭，是程自朗在問。
　　“突然覺得不對了，就分手了�！�
　　“那什么是對呢？”他接著問。
　　謝成汐看著淡紫色的餐桌布，沒有回答。
　　飯后填了聯(lián)系電話就走了。
　　路上收到個陌生號碼發(fā)的短消息：你一點都沒變。
　　路邊的梧桐樹掛滿了紅燈籠。謝成汐想起某年夏天，滿街的松子香氣，白襯衣的少年，寂寞的單車......
　　她笑著按下刪除鍵。

　　謝成汐完全可以想象他們各自的未來。而在這個不算故事的故事里，結(jié)局越來越不重要，而故事的起因已不被人知曉。
　　8點07分，手機上的時間總是比央視報時慢了1分36秒。
　　突然她很想追趕。高中的運動會。尖細的廣播聲。有小胡子的體育老師。突兀的發(fā)號令。背后的紅色號碼牌。
　　她在冬夜的長街慢慢奔跑起來，玉撞擊著鑰匙串發(fā)出碎碎的聲音，成為最妥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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