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蘭庭山四季皆寒，終年白雪皚皚，世人慣稱之為“天上雪境”�！m冰寒徹骨，雪景卻如天界仙境般裊娜動人，乃人間僅有，令人不敢褻瀆，故又奉之為“圣山”。
　　幾百年來，關(guān)于蘭庭山的傳說多如蒲草，代代相承的說書人樂此不疲，三弦輕顫，一個個鮮活生動的故事便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人們眼前，織畫出一個個獨屬于某個時代的、瑰麗綺艷的夢。
　　只是物是人非、時過境遷，幾百年光景轉(zhuǎn)瞬即逝，當今天下自有一番新鮮格局。
　　問如今、天下誰人最領(lǐng)風騷？
　　自是“天下皆哀，惟吾獨樂之”的獨樂公子。
　　無人知曉公子姓甚名誰，世人只知：論才，公子不輸臥龍鳳雛；論貌，公子不輸宋玉潘安；論干，公子人脈之廣，江湖三大山莊、四大世家、八大門派為首，朝堂三公九卿為首，無人不賣他幾分薄面，十足的“一呼百應(yīng)”。
　　這樣的驚才絕艷，這樣的獨樂公子，卻有一個最最怪僻的性情——他見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比他還要開心。世人對這一規(guī)矩早已熟稔于心，心知如若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下場非死即殘，比落入獵戶陷阱里的狐貍還不如。
　　公子的一句“天下皆哀，惟吾獨樂之”已然成為江湖名句，流傳到坊間的每一個罅隙之間。
　　獨樂公子所居，在人稱“天之涯，海之角”的蘭庭山下。盛傳那兒是一個神仙去了都舍不得離開的地方——金瓦琉璃，翡翠欄桿，奇花異草，珍禽異獸，婢女孌童，美酒美食……但凡你能想到的一切，那兒都有，而且只會比你想象中更美、更好、更逍遙。

　　2
　　甫拜寺地處帝都邊緣，獨樂公子的故交一心大師為收納無家可歸的少年而修建此寺，吃穿用度、擴建修葺所需皆從公子處取得，因而為世人所美贊。
　　這一日傍晚，鉛云低垂，暮靄沉沉，陰郁籠罩下的帝都分外黯淡，不多時便有傾盆大雨臨頭而下，澆得路人驚呼迭迭，須臾，市集上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
　　甫拜寺外，一個白色身影正匆忙趕路。大雨驟然而至，他無奈之下只得沖進寺內(nèi)，周身卻仍浸濕了好幾處，好在飛檐闊綽，足夠他避一陣子雨了。
　　“施主�！�
　　蒼蒼老音自身后傳來。心下一驚，回頭見是個身著袈裟的老和尚，心下不由安定幾分，道：“大師，小生這廂有禮了。雨大風疾，小生略避一避雨，還望大師通個方便。”
　　老和尚正是一心，他身在寺中，遠遠見著這人一襲素衣跑過來，心念一動，便進寺取了油紙傘來。此刻聽他所言，忙將傘遞了去，“施主不必擔憂，進寺來歇息吧�！�
　　“啊，多謝大師�！�

　　小沙彌端著素齋進廂房時，素衣青年已然梳洗完畢了。
　　數(shù)日以來風餐露宿、舟車勞頓，乍一見到熱騰騰的飯菜，腹中難免空乏，他索性也不推拒，一面接過來一面道：“多謝小師傅�！�
　　小沙彌聽他道謝，面上一紅，也不回話，只是呆呆地盯著他看。
　　一心大師跟在小沙彌身后走進來，歉然道：“敝寺只有這些素齋，施主將就將就罷�！�
　　“大師哪里的話，能吃得一頓飽飯，小生已然感激不盡了�！�
　　“阿彌陀佛。聽施主的口音倒像是江浙一帶，不知施主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素衣青年放下碗筷，恭敬道：“在下葉青山，浙江諸暨人氏，此番為上京趕考而來。”
　　“施主來自西施故里，怪道生就這樣一幅好樣貌。”一心大師道，“時日尚早。此處已是帝都境內(nèi)，施主如若不棄，可在本寺休憩幾日，再行上路，如何？”
　　寺外風雨交加，寺內(nèi)一燈如豆，燭火晃動，陰影疊加。
　　葉青山忽然有些看不清一燈的面容。
　　脊背隱約泛起一抹森森涼意，回過頭去，有風自敞開的窗串進來，再回過頭來，就見一心慈善面容。葉青山稍稍釋然，正好憂愁住宿，聽一心所言自是歡喜不已，“如此甚好，小生便叨擾幾日了。”
　　灰布衣衫的小沙彌低著頭隨一心出去了，真是，自己還想向他問問這周邊情況呢。眼看著那二人快步走出廂房，葉青山撓了撓頭。
　　“罷了，明日再說吧。”
　　終是寬衣歇息去了。

　　3
　　獨樂公子擅繪扇面、愛收集扇面的喜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扇面上或人或景，公子來者不拒，前提只有一個——你的扇面，須得入他法眼，否則不僅得不到公子的垂青，還會被彪悍的下人丟出門去。
　　這一日乃是公子生辰。
　　一向喜靜的公子難得有閑情逸致將一眾武林泰斗、朝堂權(quán)貴請入門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天之涯，海之角”被層層的禮物堆了滿廳滿堂，幾乎全是從各地搜集到的珍奇扇面。扇骨展開，筆墨渲染，盡是世間風情，千姿百態(tài)、搖曳生姿。
　　如此多的寶貝，總該有一件入得了公子的眼……吧？
　　眾人起先心下惴惴，但見獨樂公子每打開一面紙扇，面色便柔和一分，這才長吁一口氣。
　　公子高興，賓客才敢收斂著也高興一些。
　　一時間，席間觥籌交錯，處處是奉承迎合之聲。
　　“公子，國庫空虛，今年的年供……您看……”戶部尚書顫巍巍起身道。
　　“國庫有哪一年不空虛？”輕哼一聲，獨樂公子打開一紙扇面，端詳片刻，復又放下，再取一扇，“明日差人來取吧。”
　　“是，是，多謝公子，多謝公子！世上有公子此等獨秀，乃社稷之福、黎民百姓之福啊……”
　　獨樂公子揮揮手，“行了行了，喝你的酒吧。”
　　低頭，有輕柔的檀香纏繞鼻端。
　　放在扇骨之上的手指一頓，獨樂公子抬眸，正對上一心大師頗具深意的目光。
　　微一挑眉，視線再轉(zhuǎn)回扇面。其上繪就的是一名青年男子的睡容。眉若遠山，眼睫悠長，優(yōu)美的唇微啟，姿態(tài)相當嫵媚撩人，五官也精雕細琢，倒不似真人了�？串嬌�，他的年齡也就弱冠上下，面容卻著實驚艷。
　　微微有些心癢。獨樂公子合上檀木扇，神情卻不動如山。
　　有微醺的人站起身來諂媚道：“公子，您的居所就連天上的仙境也未必可比啊，想必天下最美的女子都被您招進來了罷？”
　　獨樂公子冷冷一笑，“是啊，天下最美的，女、子�！�
　　“女子”二字似乎被著重強調(diào)了。
　　諂媚者不知自己的話哪里惹到了公子，嚇得酒醒了泰半，唯唯諾諾坐下去，再也沒敢說一個字。
　　目光轉(zhuǎn)到檀木扇上，獨樂公子的眸中升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殘戾笑意。
　　這個最美的男子，卻是尚未被招進來呢。

　　4
　　一心與獨樂公子相交數(shù)年，對他的心思說不敢一清二楚，倒也知曉個三四分，因此翌日清晨，昏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葉青山就被“請”進了蘭庭山腳。
　　迷迷糊糊自昏睡中醒來，葉青山只覺得頭痛欲裂，揉著額角坐起身來，見到四周布置，驚得差點從榻邊一個跟斗栽下去。
　　獨樂公子正端坐于桌邊，見他醒了，將手中青花瓷杯放下，淡淡道：“醒了？”
　　“你、你是誰？”
　　“你叫作葉青山？”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此番上京為趕考？”
　　“一心大師現(xiàn)在何處？”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很好看？”
　　壓根是雞同鴨講。
　　葉青山瞪著眼前舉止從容、姿色出眾的男子，半晌，下了榻將衣裳穿戴好，行禮道：“小生葉青山，現(xiàn)暫居甫拜寺中。昨晚看書看得疲累，可能走錯了門，打擾公子之處還望見諒，小生這就……”
　　纖白的手腕被一把攥住，葉青山一愕，“公子？”
　　獨樂公子忍不住以指尖輕輕撫過，忍不住贊道：“多美的肌膚。”
　　葉青山腦子一熱，大力抽回自己的手腕，“公子請自重！”這人的所思所想未免太過放肆外露，他雖不是王公貴族，卻也知道有些紈绔子弟有喜好孌童、與同性歡好這一說，心下自是抵觸的很，“公子如無要緊事，小生先告辭了。”
　　“且慢�！豹殬饭咏凶∷�，“在下獨樂，乃是一心大師的舊交。一心攜弟子外出云游，甫拜寺中現(xiàn)下一個人也無，他便將你托付給我，你若是不介意，這段日子可以住在我這兒�！�
　　葉青山背影一僵，“獨樂？”轉(zhuǎn)了個身，絕美的臉上微微有些失色，“哪個獨樂？”
　　獨樂公子微笑，“正是你心中所想的那個，你現(xiàn)在就在‘天之涯，海之角’。”
　　“天、天之涯，海之角？你是說，我現(xiàn)在在蘭庭山下的那個‘天之涯，海之角’？”
　　“正是，”獨樂公子開了窗，“你可以向外看。蘭庭山想必你是認得的�！�
　　葉青山果真向外看去。
　　“倘若你不愿，我自然也不會強求�！�
　　獨樂公子雙手抱臂站在他背后，笑容勢在必得。

　　5
　　葉青山果真住了下來。
　　先前說過，獨樂公子所居，是一個神仙去了都舍不得離開的地方。
　　作為獨樂公子親自招待的貴賓，葉青山自是受到了貴賓能夠得到的一切禮待。他住在金瓦琉璃、翡翠欄桿砌成的房屋里，屋外有紛散著幽幽香氣的奇花異草，更有見都沒見過的珍禽異獸悠然徜徉，每日每夜有美麗的婢女相伴，有最美味稀有的酒食招待……所有葉青山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美的，好的，新奇的，令人沉迷的……都一一實現(xiàn)了，短短幾日，他已逍遙得樂不思蜀，孔孟之道盡數(shù)被拋之腦后。
　　如此這般過了十多日，獨樂公子不管不問，任葉青山自在快活，他自己反倒越來越不安生，心中沉甸甸地放佛壓了一塊大石。
　　這樣的日子，沒幾天了啊……

　　是夜，葉青山輾轉(zhuǎn)難眠。
　　他緩緩坐起身，將頭埋進膝蓋里。
　　萬一一心大師云游回了來……不，即使一心大師沒有回來，科舉的日子也不遠了……那么就意味著，現(xiàn)在這般逍遙的日子，該結(jié)束了。
　　其實有什么不好呢，由奢入儉難——這是放在人人身上都應(yīng)驗的道理，更何況，這種生活本也就不屬于自己。
　　有濕冷的風自窗縫間吹進來，葉青山的小臂一陣麻癢。
　　他抬手蓋上自己的手背，掌下盡是細膩滑潤的肌膚觸感。
　　“多美的肌膚……”曾經(jīng)類似嘆息的聲音在葉青山的腦中倏然炸開。

　　6
　　夜了，冰涼的月鉤在天邊，投下一地瑩華。
　　獨樂公子在畫室作完畫，沿著九曲回廊小步踱回自己的寢間。
　　榻上……似乎臥了一個人？
　　隔著繡花屏風看去，只見素白的中衣輕薄透體，恍惚間流瀉出絕美的線條，視線向上移去，躺在那里的人的面頰潮紅，神情羞澀，薄唇緊閉，眉眼中滿是恥辱和渴望的矛盾，糾纏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線。
　　“青山啊�！豹殬饭右莩鲆宦曒p不可聞的嘆息。
　　這一次……只堅持了十多日么？
　　真是無趣。
　　他徐徐走到榻邊，一手拂過葉青山略微戰(zhàn)抖的身軀，“別緊張……我會使你登上極樂的巔峰�！�

　　7
　　狀元打馬游街那天，獨樂公子與一心大師身著樸素長衫隱匿于人群中，看著相貌平乏的狀元郎滿面紅光地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緩緩走過，唇畔掀起一抹譏諷的笑意。
　　“我試過葉青山。以他的才華至少也該得個探花郎�？上О】上�，意志力太過薄弱，過度沉溺于享樂中不能自拔，而且……”一心話鋒一轉(zhuǎn)，“遇上了你我。你說……我們算不算誘人下地獄的鬼差？”
　　獨樂公子嗤笑一聲，不以為然道：“葉青山。那是誰？”
　　一心雙掌合攏在胸前，“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二人兩相對視，猛然大笑起來。
　　“如此，老衲先行一步。”
　　獨樂公子一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把飄散著淡淡檀香的骨扇，“啪”一聲展開，微微搖著，“好走不送�！�
　　目送一心遠去了，他卻還站在原地，腳步動也不動。
　　須臾，他自言自語道：“青山啊，你還是這樣更令我滿意些�！�
　　說罷低下頭凝視著扇子，目光陡生出一種癡迷來。
　　扇面上畫的正是葉青山的精致眉目，日光暈染下，那扇面上的肌膚紋理一清二楚。
　　“人人都知道的，天下皆哀，惟吾獨樂之，你怎么敢在我面前登上極樂的巔峰呢……”腦中浮現(xiàn)起葉青山那晚在自己身下婉轉(zhuǎn)承歡的嫵媚姿態(tài)，獨樂公子的語氣似惆悵，又似傷感，他慢慢舉高扇子，像是想要努力將那上面的紋理看得清楚，“多美的肌膚……”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青山……對么？”
　　癡癡看著手中的扇面，獨樂公子晶燦的眸子一眨不眨，宛若琉璃，美不勝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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