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樹下，樹蔭很大，遮住了半邊天�？諝庵酗h來草木的香味，抬頭仰望，日光從樹葉間隙漏下，逆光看見藍(lán)色天空。
　　是夏天快要來了吧，我低頭盯著自己蒼白的腳踝，默默地想。只有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才會被允許到庭院中坐一會兒。
　　有誰走到我的面前。微微抬起眼睛，我只看見一雙臟兮兮的球鞋。球鞋的主人有著少年好聽爽朗的嗓音：“吶，你要不要和我走？”
　　搞什么，現(xiàn)在連誘拐犯都低齡化了嗎？我面無表情地抬起臉。少年戴著一頂棒球帽，似乎笑了一下，背光的面容讓我看不清。無視我的沉默，他伸手轉(zhuǎn)了轉(zhuǎn)帽子，聲音有些害羞更多卻是雀躍：“我們可以住在海邊的舊房子里，晴朗的時候去海灘散步，下雨的時候在走廊上吃西瓜�！�
　　這人的腦子一定有問題，我這樣判斷，卻感到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很大聲。他笑了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彎腰向我伸出手，“吶？”
　　我緩緩將手交到他的掌心，他一把拉我起來，敏捷有力。
　　樹蔭外是初夏的陽光，樹上的蟬叫個不停。我們相對站著，他笑著的樣子很好看，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但是，起風(fēng)了。
　　一陣清風(fēng)輕輕吹了起來。

　　“我叫夏樹，你叫什么？”
　　“……我叫徹�！�
　　“叫我的名字，徹�！�
　　“……夏、夏樹�！�
　　在那個夏天的樹蔭下，有個叫夏樹的少年來到我的面前，戴著棒球帽穿著臟球鞋，笑得很好看。他問我：“吶，你要不要和我走？”
　　我想，這一定是神明聽到了我的祈禱。

　　我們?nèi)チ撕苓h(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在鐵軌的盡頭，又坐了很久的汽車。
　　“我們要去哪里？”
　　“去海邊哦，徹，是我們說好要去的地方。”
　　我有些累，把頭擱在夏樹的肩上，“夏樹去過海邊嗎？”
　　夏樹搖頭，笑，“沒有。是第一次呢，和徹一起�！�
　　空氣中果然微微泛起了咸味，和書上寫的大海的味道一模一樣。夏樹領(lǐng)我走到一戶房子前，有個眉目慈祥的老人出來應(yīng)門。夏樹飛快地和她說著什么，我遠(yuǎn)遠(yuǎn)站著，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只聽見遠(yuǎn)處的海鷗叫聲和樹上的蟬鳴。
　　啊，真的到了海邊呢。
　　夏天的海。
　　夏樹走到我面前，和我說話。我從他的球鞋看到他的帽子，一個字也聽不清。夏樹沒有再笑，摸了摸我的臉，蹲下身子將我背起來，走到了那戶房子里。
　　我趴在夏樹寬闊的背上，嗅到淡淡的汗水的味道，一點(diǎn)也不難聞，帶著夏天的氣息。我因?yàn)槌粤桶残拈]上眼睛，直到夏樹將我抱在地上。身下鋪著長木條的地板，泛著潮濕的涼意，稍稍一動，便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夏樹微笑著蹲在我的身旁，溫暖的手心蓋在我的眼睛上，“徹只是累了，閉上眼睡一覺，就一切都好了。”
　　如果只要睡一覺就一切都好了，我大概再也不會醒來了吧。

　　我們在那座房子里住了下來。推開小小的庭院的門，走過長長的下坡道，便是海邊。
　　清晨或黃昏的時候，夏樹帶著我去海灘散步。太陽突然跳出海平面的樣子，還有緩緩落下的樣子，我從來都沒有看過。
　　正午的日光太刺眼，我們就待在屋子里，坐在陰涼的走廊上。夏樹的撲克打得很好，每次贏了我，都笑得很燦爛。我趕緊低頭，免得看見他的笑容，我會變得頭暈。
　　夏樹和我說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事。原來他和我一樣大，原來他住得離我家很近，雖然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夏樹在車站對面坡道頂端的中學(xué)上學(xué)，他得意地說：“我是棒球部的主力哦！”
　　我從來沒有問過夏樹，他帶著我來到海邊，住在這間房子里，花了多少錢？從哪里來的錢？事實(shí)上，我對錢一點(diǎn)概念也沒有。一萬塊能買多少東西，是多是少，我都不知道。既然是神明將夏樹引領(lǐng)到我的面前，這些太具有實(shí)感的問題，不知道也沒關(guān)系吧。

　　每隔幾日，夏樹會出門去買東西。有一天，他帶回來一只相機(jī)。夏樹笑著說：“是水果店的大叔借給我的�！蔽覐膩頉]看見過相機(jī)，夏樹也不會擺弄，著急地抓了抓頭發(fā)，浪費(fèi)了許多膠片。最后，夏樹終于做出信心滿滿的表情，說：“徹，我給你拍照吧。”
　　欸？我僵硬著身體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不要，我的樣子很難看�！毕臉涞纱笱�，一副見鬼的樣子，“胡說，徹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屋子里沒有鏡子。即使沒有鏡子，我也想象得出自己蒼白的雙頰，呆滯的眼睛，沒有血色的嘴唇。夏樹才是大騙子呢。我緩緩坐直了身體，問他：“要擺什么姿勢嗎？”夏樹這才高興地笑起來，“這樣子就好�！�
　　他端起相機(jī)，調(diào)整著鏡頭，隨后清脆的咔嚓一聲，閃光燈點(diǎn)亮我的額頭。夏樹放下相機(jī)，呼出一口氣，脖子上出了很多汗。我遞了毛巾給他，夏樹爽朗地道謝，一臉滿足地說：“我想要一張徹的照片�！�
　　像夏樹這樣鮮艷熱鬧的少年，一定不甘心將自己生動的臉蛋拘泥在呆板的相框里。但是我只有這樣，才會被被人記住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笑著對夏樹說：“嗯，不要把我的照片弄丟哦�！�

　　晚上，我們坐在桌子后一起看電視。那只電視機(jī)很舊，只有幾個頻道可以調(diào)換。夏樹覺得很無聊，我卻看得津津有味。夏樹側(cè)著頭打量我的臉，“吶，徹，這么過時的電影，你怎么看得下去？”我指著屏幕上穿長款風(fēng)衣的大叔，有些害羞，“我好喜歡這個大叔，他的電影我都看過�！�
　　夏樹挑起嘴角盯著我，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離不開他，眼前的少年比電視上的大叔更有吸引力。夏樹笑起來，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如果徹也去上學(xué)的話，一定很受女孩子的歡迎�！彼匝宰哉Z，又拼命搖了搖頭，“不行！說不定還有變態(tài)學(xué)長會來找你麻煩。不過我們住得那么近，又是同年，我們?nèi)ネ凰鶎W(xué)校，我一定會保護(hù)你的！”
　　我不擅長這個話題。我不認(rèn)識女孩子，也不認(rèn)識變態(tài)學(xué)長，夏樹是第一個開口向我搭話的同齡人。他們?yōu)閷W(xué)校的事或喜或怒，我只能守在電視機(jī)前關(guān)注心儀的大叔。不過光憑想象，夏樹一定是最耀眼的那類人，在棒球場上揮灑汗水，帶領(lǐng)著同伴贏取勝利，收獲女孩子們的情書和尖叫。我不由自主地問出了聲：“吶，夏樹和女孩子交往過嗎？”
　　夏樹理所當(dāng)然地點(diǎn)頭，我卻不知為什么感到難過。夏樹大概察覺到我的郁悶，略略收起得意，安慰我：“等徹好起來，絕對會有女孩子來追你，我保證！”
　　女孩子嗎？我努力忽略前提是否成立，卻還是無法想象。如果我能夠上學(xué)，每天往返長長的坡道，在車站等電車，我希望陪在我身邊的人……是夏樹。
　　“不過呢，”夏樹摸了摸腦袋，一臉奢侈的煩惱，“女孩子有的時候很纏人，還是和徹待在一起更輕松�！�
　　混蛋！不要拿我和女孩子做比較！夏樹這個大騙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做，和我在一起肯定更麻煩！我瞪著眼睛，氣鼓鼓地看著夏樹。夏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抓著我的臉頰，“小徹，你真的很可愛欸！”
　　他忽然向我靠近。不行，太近了！很熱，很不安，我往后躲閃，直到背脊靠在墻上，再也無路后退。夏樹不依不饒地逼近，捉住我的下巴，“徹，我們來接吻吧。”
　　我氣壞了，連說話都哆嗦：“滾、滾開！你去找女孩子接吻！”夏樹搖搖頭，漂亮的黑眼睛變得很深，“我沒有和別人接吻過，這是第一次，好想吻小徹�！蔽业男奶每煲獜暮韲道锉某鰜恚牬罅搜劬�，一動也不能動地任由夏樹貼上了我的嘴唇。
　　房子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電視上的配樂聽起來很遙遠(yuǎn)，只有夜風(fēng)穿過屋子，吹響了走廊上掛著的風(fēng)鈴。

　　我們待在房間里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在晴天，也不能每天都去散步。夏樹告訴我，再過一段日子，海灘邊有花火大會。我忍不住眼前一亮，拉著夏樹的袖子小聲哀求：“好想去看啊�！毕臉涞皖^吻我，溫柔地說：“嗯，我們約好了，一定帶徹去看�！�
　　我不甘心再整日躺著，這樣子和從前有什么區(qū)別？夏樹替我戴上帽子，拉著我的手走在海灘邊。海邊的公路好長好長，似乎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我走不動了，夏樹就背我，夏樹背不動了，我們就坐在堤上休息。
　　“吶，”我靠在夏樹的肩頭，就像來的時候坐在火車上一樣，“我真的能看到花火大會嗎？”夏樹笑著打了下我的腦袋，“當(dāng)然，因?yàn)橐呀?jīng)約好了嘛�！�
　　花火大會的那天晚上，海灘上有許多人。夏樹帶著我爬到一座矮坡上，沒有別人的打擾，還能看得更清楚。一朵朵碩大的花火在夜空中綻放，美麗到令人悲傷的地步。夏樹轉(zhuǎn)過頭，吃驚地看著我，“徹，你為什么哭？”
　　因?yàn)槲液鋈幌肫饛那霸跁献x到過的一句話：“花火大會之后，夏天也就要結(jié)束了�！�
　　那時我對夏天對海憧憬得要命，揉皺了紙頁湊到鼻尖，依然聞不到海的味道。我沒有看過花火，沒有去過海邊，甚至沒有用汗水和皮膚切實(shí)地感受過夏天。直到如今身臨其境，我才知道這句話是多么讓人寂寞。
　　真的，太寂寞了。

　　第二天，爸爸和媽媽來接我回去。我不知道他們?nèi)绾握业轿�，他們沒有一句責(zé)怪，表情卻十分疲憊。我感到羞恥，忍不住低下頭去。
　　夏樹耷拉著腦袋站在遠(yuǎn)處，一個中年婦人正氣鼓鼓地對他說話，叫他向我們道歉。夏樹抬起頭，棒球帽卻遮住他的表情。
　　我被媽媽拉進(jìn)轎車，過分涼爽的冷氣讓雞皮疙瘩爬滿手臂。車子緩緩開動，我卻看見夏樹猛然追了上來，跟在車后拼命地跑。隔著車窗，我能看懂他的口形。他在不斷喊我的名字：“徹！小徹——！”我跪在坐椅上，額頭抵住冰冷的車窗，低聲地祈禱：“不要忘記我。”
　　夏樹，請不要忘記我，不要忘記這個夏天。
　　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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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上的少年有著柔軟的短發(fā)，長年不曬太陽的皮膚很白，襯得眼睛很黑。照片已經(jīng)泛黃，邊角有些卷起，真的過去很多年了。
　　夏樹將照片撫平，小心翼翼地夾在記事本里。他始終記得徹說過的話：“不要把我的照片弄丟哦�！�
　　徹可能不知道，他在終于鼓起勇氣向他搭話之前，夏樹已經(jīng)默默觀察了他很久。
　　那一年，夏樹的奶奶住院，他常在放課后去看望老人。庭院中的大樹下坐著一個蒼白的少年，卻從不和人說話。奶奶順著夏樹的目光看去，嘆息著說：“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吧？聽說和夏樹一樣大呢。那個孩子從出生開始身體就不好，一直住在醫(yī)院里，連學(xué)也不能上�！毕臉溷躲兜貑枺骸八麤]有出去玩過嗎？”老人的聲音滿是憐憫，“只有在這種溫暖卻不炎熱的日子，他才能到院子里坐一會兒�！�
　　夏樹這一生做過最大膽的事，便是邀請徹和他去海邊。他拿出所有的零花錢，瞞著大人偷偷打工，才終于敢上前和徹說話。
　　從海邊回來后，媽媽把夏樹關(guān)在家里，不許他去醫(yī)院看望徹。夏樹也沒有料到，他能那么快與徹重逢，在徹的葬禮之上。
　　少年黑白的照片，面無表情地俯視眾人。夏樹狠狠地掐住手心，竟然帶著幾分得意地想：“我也有小徹的照片，比這張好看一百倍的照片！”

　　也許是所有瘋狂的事都在那個夏天結(jié)束了，夏樹后來的人生循規(guī)蹈矩，一無所奇。如今他已是個中年人，在公司擔(dān)任課長，娶了溫柔漂亮的妻子，兒子也已經(jīng)四歲。他們住在一幢二層樓的小洋房里，有一座美麗的花園，房子的貸款明年就要還清，于是每年可以增加一次海外旅行。
　　但是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徹。
　　那個在夏天的海邊，大笑著的，流著淚的，接吻時顫抖著睫毛的，屬于夏樹的徹。只有他看見過這樣的徹，只存活在他的記憶中的徹，所以夏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忘記。
　　忘不了呢，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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