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猞猁
谷雨已過,天氣晴好,暖風(fēng)熏熏然,直吹得游人恨不得在花蔭下醉倒。
只是蕭山卻沒閑心看那些花紅柳綠,背著藥簍,拎著藥鋤,分草尋路,一心只向那深山里進(jìn)去。
好藥泰半生于深山,這邊林蔭深處,探出一叢黃芪,那邊草坡上,藏著幾株天麻,只要耐得下性子細(xì)細(xì)去尋,不消半日,便可采不少藥材還家。蕭山也不貪心,只挑成株采摘挖掘,幼小的便留它在哪里慢慢長。這一路走去,漸漸進(jìn)了深林,這里經(jīng)冬不曾有過人跡,此刻林氣仍舊極為濕重,周遭的霧氣濃得幾乎望不見路,日頭都被遮得朦朧一片。蕭山擦擦額汗,抬頭處,卻可巧在一株櫟樹高高的樹腰上,望見了一叢罕見的赤芝。
這叢赤芝看來已長了足有百年,無論是拿去候仙城里賣,還是以之合藥,都可讓他多救得許多人的苦痛。這可是好物,便蕭山這樣恬淡性子的人,心中依舊生出了許多歡喜。
他左右張望了一陣,瞅準(zhǔn)了可行的路,便將藥鋤插進(jìn)腰帶,小心翼翼地順著山坡攀援而下,望那株櫟樹逐漸靠近過去。
誰料山石苔滑,一不留神一腳踩空,登時向下滑落,伸手去抓,卻沒能抓住,竟一路翻滾著滑到了坡底,撞在一株大樹上停下,只撞得頭暈眼花,手臉生疼,脊背撞在大樹上,如同斷了般劇痛無比。好半天回過神,定睛細(xì)看周遭,卻驀地里發(fā)現(xiàn),面前一雙黃瑩瑩的眼睛,在一霎不霎地盯著他。
蕭山登時冒出一身冷汗,是什么?
野獸特有的腥膻氣息撲面而來,也混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面前是一頭巨大的山貓,半個身子染血,半躺半臥在草叢里,肚腹起伏處,下面幾只小小的幼仔擠在那里,管自爭搶混入鮮血的母乳。
即便是全身是血,這依舊是一頭美麗的野獸,灰色的,密布斑點的毛皮光潤水亮,尖尖的雙耳,上面還有兩叢細(xì)細(xì)的絨毛高高立起。
幾只幼仔擠成一團(tuán),推擠著,爭搶著,一只最幼小的擠不過,被推開到母親腳下,便依依靠在那里,磨蹭著,汲取母親身上的溫暖。
受傷、哺乳,此時的野獸便是最最危險的,看似傷重,盯視他的雙眼中卻仍飽含殺氣。她,隨時可能撲上來,將他斃于爪下。
蕭山屏住呼吸,緩緩掃視周遭情景,找尋脫身之路。
他一動不敢動,那野獸,竟也一動不動。
僵持許久,忽然一聲細(xì)弱的“喵嗚”自那山貓腳邊響起,獸眼應(yīng)聲垂了下去。
蕭山不敢耽擱,轉(zhuǎn)身抱住身邊那棵櫟樹,便蹭蹭蹭爬了上去!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那山貓的右后腿傷極重,看起來骨頭已斷掉了,走路尚勉強(qiáng)可支,爬樹便是絕無可能。
背后悉悉索索的聲音讓他背心冰寒,哪里敢回頭,三下兩下爬上樹,能爬多高爬多高,直到上面的樹枝再也支撐不住體重,才牢牢抱住樹干,乍著膽子向先前的方向望過去。
山貓還在原先的地方,沒動。低頭慢慢地舔著身邊的幼仔,一個一個舔過去,從第一個,舔到最后一個,再從最后一個,舔到第一個。
然后,抬起頭,望向他,目光中,竟然滿是乞憐。她望著蕭山,乞憐地,哀求著,望著他,過了良久,巨大的頭顱終于軟下去,伏在地上,再也不動。
肚腹不再起伏。
停了一會,蕭山回手自藥簍中摸出塊藥材,丟下去,端端正正砸在母山貓的身上,她卻毫無動靜,只驚動了肚腹下的幾只幼仔,“喵嗚”“喵嗚”地叫了幾聲,又埋頭繼續(xù)去吃母親最后的乳汁。
母親已經(jīng)死了,幼仔們依舊茫然無知地拱著,吃著,那個最幼小的,也還靠在母親的腿上,汲取著最后的溫暖。
蕭山心中生出了幾分憐憫,看那母山貓始終不動,終于大著膽子,手腳并用自樹上爬下來,小心翼翼靠近過去,伸手抱起那只最小幼仔,輕輕撫摸。幼仔還不曾睜眼,卻已曉得他手心溫暖,便側(cè)過頭去貼他,還伸出小小的,帶著細(xì)嫩毛刺的舌頭,舔了舔他掌心。
手掌先前滑下時破了許多處,染著綠綠的草汁,一直在隱隱作痛,被小小的舌頭舔過,既痛且癢,還有幾分說不出的溫柔依戀。
他立在那里想了良久,終于將藥簍摘下,倒出所有的藥材,改鋪上軟草,將那幾只幼仔一一捧進(jìn)去,臨走,倒沒忘記將樹上的赤芝小心采到手,也一并放進(jìn)了藥簍。
他正要背起藥簍下山,卻冷不防聽到一聲暴怒之極的大吼:“放下他們!”隨即眼前一個迅猛無倫的黑影閃過,他全然來不及反應(yīng),便被一只暴怒的野獸重重?fù)涞乖诘,死死壓在利爪之下?br>
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就在面前,利爪已扎進(jìn)了肩頭,極痛。一雙黃瑩瑩的眼睛緊緊盯住他,野獸下頜美麗柔軟的絨毛飄動,它一爪勾住藥簍,另外一只爪子的爪尖深深戳進(jìn)他肩頭,鋒利的牙齒在他頸項處擦來擦去,它漫不經(jīng)心,而又帶著天真的殘忍,盯著他,問:“你,要將他們帶去哪里?”
此時,蕭山已顧不上去想為什么一頭野獸會口吐人言,巨大的恐懼和壓迫,令他膽戰(zhàn)心驚,匆忙地將先前諸事一一解說。那雙黃瑩瑩的眼睛逼視了他許久,染著血色的利齒總算離開了他的要害。
它放脫了蕭山,立在那里,揚起高傲的頭顱,輕蔑地說:“我猞猁家的孩子,即便死了,也不會托庇于人手!
蕭山默默爬了起來,撕衣襟勉強(qiáng)裹住肩頭的傷口,看了一眼藥簍,微微搖了搖頭,卻什么也沒說,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他單身獨住,雖染了半身血回來,倒也無人注意,管自還家換了衣服,自行包扎妥當(dāng),只覺疲累不堪,連飯也不弄,便倒頭睡下了。
半夜,卻被一陣不尋常的聲響驚動,翻身跳起,卻赫然望見屋中一雙黃瑩瑩的眼,在黑暗中,明亮如星。
這一驚非同小可,直驚得他后背盡是冷汗,哆嗦著手去摸火石,打了好幾下才勉強(qiáng)點亮油燈,卻見那只巨大的猞猁目光瑩瑩蹲在屋子正中,腳邊卻正是蕭山的藥簍,火光亮起,藥簍里頭便傳出幾聲或高或低的“喵嗚”聲。
“他們總是叫,怎么回事?”猞猁的臉上全是不耐煩。
“呃……”蕭山呆了呆,“應(yīng)該,是餓了。”
“你喂他們。”口氣不容置疑。
蕭山嘆口氣,披衣下床,掀開藥簍將幼仔們一一抱出來,安置在軟墊子上,兌了些糖水,用棉布卷成細(xì)小的布卷,吸滿糖水,耐耐心心地一路喂過去。幼仔們早餓得難耐,糖水雖不比母乳,也爭著搶著用力吮吸,一碗糖水轉(zhuǎn)眼就吃到了底,蕭山終于忍不住,抱起最小的那只在懷里,仔細(xì)扶著布卷,將碗底僅余的糖水都喂給了它。
吃飽的幼仔們總算不叫了,團(tuán)在墊子上,抱著小小的尾巴,縮成一個個小毛球,沉沉睡過去。蕭山松了口氣,抬頭對那只下頜趴在前爪上,百無聊賴抓他被單玩的猞猁道:“它們還小,總吃糖水不成,你若有認(rèn)識的……猞猁,家中養(yǎng)得有幼仔的,還是將他們送過去吃些乳汁的好!
猞猁頭也不抬,懶洋洋道:“這些你休管。且好生喂養(yǎng)著,過幾日,我自來取!闭f著,竟起身,頭也不回地竄出了門去。蕭山追到門口,只來得及看到灌木叢微微晃動,卻早不見他的影子。
誰知猞猁這一去,竟是半年未歸。沙場村蕭大夫家養(yǎng)了幾只小奶貓的事情,也成了遠(yuǎn)近村落都曉得的事情。頭幾個月,牛乳、馬乳、狗乳、羊乳……凡能求得到的,蕭山盡數(shù)一一求了個遍,費了偌大心思,總算將幾只幼仔健健康康養(yǎng)到斷乳,之后村子里便是雞飛狗跳。不曉得為什么,小猞猁明明長得與貓咪沒甚么兩樣,卻連極兇猛的看家犬也不敢與之正面相抗,普通家畜更是見之輒走,由著它們幾個滿街橫行。漸漸地,更是將破壞力延展到附近村落中去,這幾只調(diào)皮之極的小貓的名聲也便迅速傳開去。
幸好蕭山一向心慈,行醫(yī)給藥積下了不少善緣,旁人在小貓爪下吃了虧,也不會怎樣為難他。他又三五不時地在門口撿到些野味,有一回更是被丟了一只巨大的死老虎在后院,光虎骨就賣了好大一筆錢,足可應(yīng)付小家伙們帶來的各種焦頭爛額。要說麻煩,也只有一事麻煩,便是那些野味做熟了,總要被人偷吃,這半年來想盡一切法子要捉偷吃賊,卻總不成。還好此人居然盜亦有道,無論肉多肉少,每次只吃一半,還留一半在鍋里,久而久之,蕭山也就由他去了。
其實他也想過,若那只公猞猁一直不回,便養(yǎng)這些小家伙到老,未嘗不是一件美事。心底隱隱的,竟有些盼望這種日子可以長久下去。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常居其□□,一廂情愿的蕭山怎也想不到,在花好月圓的中秋之夜,他會在后院的石桌邊,見到一大六小,共計七個人,目光熱切地盯著他手中剛剛出爐的胡餅,卻四處找不見奶貓們的蹤跡。
大的那個站起身,勉強(qiáng)收回望住胡餅的目光,拱拱手,頗為斯文地自報家門道:“在下李舍,多謝蕭大夫這些日子對舍侄的照顧,如今家宅安定,在下要接他們回去了。蕭大夫大恩,李舍改日攜重禮相謝!
要不是最小的那個娃娃習(xí)慣性地跑過來,抱住他的腿,伸長脖子去舔他手心,蕭山打死也不會相信,這七個人模人樣到令人發(fā)指的家伙,竟然會是先前那幾只毛茸茸的猞猁。
李舍解釋,猞猁一族天生就會變化人身,只可惜長嫂懷胎時,異族入侵,事出意外,長嫂只得獨身倉皇外逃。不單長嫂因此亡故,小猞猁們也早產(chǎn),以至于孱弱不堪。今日小家伙們借著中秋月力鼎盛,又有他從旁相助,總算可以化身。再加長兄已將山中平定,便是時候接孩子們回去了。
蕭山難掩心中失望,抱住最小的娃娃,很是親熱了一陣,恨不得將最多汁的胡餅都塞給他一個人吃光。只可惜小猞猁到底年幼,還開不得口,只是依偎著他,“咪咪”地叫著,叫得他心都要化了。
然而孩子畢竟是旁人家的孩子,再不舍得,也要舍得。望著吃飽喝足漸漸遠(yuǎn)去的一行身影,蕭山心中涌出無數(shù)酸楚,那個李舍居然還沒心沒肺地補了一句:“說不定,改天還能再撿一只。”
蕭山只當(dāng)他在信口胡說。
直到幾月之后,他在雪地中當(dāng)真撿到一只小野貓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那個李舍既會口吐人言,想來也懂得幾分命數(shù),想是當(dāng)初便看出來了,才會說那樣一句話吧。那人雖然不可靠,到是個有真本事的。
這只意外撿來的小野貓實在讓他喜歡,雖然外表骯臟瘦弱,可是耳朵臉型,乃至眼睛的形狀,都與先前走的那只小家伙一模一樣,簡直像雙胞兄弟。他伸手過去,也曉得湊過來挨挨擦擦,也會伸小舌頭舔舔他掌心,還會用細(xì)小的爪子撓撓他的手腕,細(xì)小的爪子毫無傷害力,卻讓他從心底向外生出了許多憐惜。
這只小貓從此變成了蕭山的心頭肉,每日閑下來,便喜歡逗著它玩耍。
他看書時,小貓沉甸甸地團(tuán)成一團(tuán)睡在他膝上,讓他心中很是歡喜。搶走它最心愛的玩具,看它整個撲上來掛在他袖子上奮力抓撓,心中很是歡喜;丶,小貓迎上來,不停地繞著腳邊打轉(zhuǎn),咪咪叫著要他伸手抱時,心中也很歡喜。故意藏起它心愛的魚干,卻伸出滿是魚腥氣的手指逗引它,看它急得用牙齒輕輕咬噬自己的手指,心中同樣很歡喜。看它晚上自腳邊拱到被窩里,理直氣壯賴在他肘彎里睡覺,暖暖的小身子毛茸茸的蜷成一個球球,柔軟的肚皮一起一伏,粉嫩的小爪子還習(xí)慣性地捂住臉,更是歡喜得簡直不曉得怎么說。最奇怪的是,這只小貓同樣在村中所向無敵,無論貓狗牛羊,便沒一只敢惹它,每日里無聊了,時常四下橫行,惹了旁人拎著火鏟追殺,便一溜煙跑到蕭山腳邊蹲住,圓滾滾水潤潤的大眼望著他,眨啊眨,尖尖的耳朵軟軟地耷拉下來,一副柔弱可憐的模樣,讓他實在是又愛又氣又無可奈何。
有一次出診,路途遙遠(yuǎn),那天又下著小雨,他擔(dān)心小貓在家里餓肚子,摸黑走了一夜山路,好容易回到家,遠(yuǎn)遠(yuǎn)地,便在家門口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窄窄的屋檐下,一動不動,望著這邊的路口。
他心中感動,湊過去伸手要抱,小貓卻瞥了一眼他沾滿泥土的手,慢條斯理伸了個懶腰,一扭身,竟竄走了。那一瞬間,蕭山恍惚間覺得,那只柔軟可愛的小貓似乎不見了,卻換做了一只高傲的野獸。然而第二日,小貓卻還是咪咪叫著,繞著他的腳,要他抱。所以那天的奇怪感覺,一定是因為天色昏暗,他看錯了。
養(yǎng)這只小貓實在是快樂無比,唯一讓他略有些困擾的,便是這只小家伙著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饞貓。前日他又在院中撿了頭山豬,便一壁念叨著李舍還算有情有義,已接走了孩子,還不忘他半年撫養(yǎng)之恩,一壁將山豬大卸八塊,加些八角茴香燉了一鍋,香噴噴的味道飄出了足有幾里遠(yuǎn)。村中的孩童聞香撲過來,吵著要分吃,蕭山笑著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回過頭,卻見小貓目光灼灼盯著他的手,竟好似蹙著眉頭,一臉的憤憤。結(jié)果,他只出門不到一會的功夫,回來就見一口鍋空空蕩蕩,連點滴汁水都無,小貓懶洋洋躺在灶邊,肚腹高高隆起,睡的正香。
蕭山橫看豎看,左看右看,怎么也想不通,那樣大一口豬,究竟怎么吃進(jìn)這樣細(xì)小的一只貓肚子里去的,除去骨頭,單單凈肉,只怕也頂幾十只小貓的分量。
從那以后,小貓越來越霸道,但凡蕭山煮的吃食,無論葷素咸淡,除開蕭山自己,其他人一口都趕不及嘗,盡數(shù)被它吞落肚子,讓蕭山越來越擔(dān)憂,小貓是不是生了什么暴食的怪病。
然則除了貪吃,小貓卻什么毛病都沒有,只是貪吃得驚人,尋常人家只怕單單養(yǎng)它,也要養(yǎng)到窮了。
幸好它吃得越多,李舍派人悄悄送來的野味也越多,還種類繁多,花樣翻新,頗為考驗蕭山的廚技。偶爾失手,做出一鍋難吃無比的吃食來,小貓也不挑剔,統(tǒng)統(tǒng)毫不猶豫吞落肚,這時蕭山雖心生慚愧,卻也不免暗暗欣喜。其實靜下來,他也曾心生疑竇,懷疑這只小貓根本就是李舍送來的,不然,怎么會配合那么好,小貓吃光存貨,立刻便有野味從天而降?不過,送來的也好,撿來的也罷,總之這只饞嘴的小貓已然讓他割舍不下,只是望見那小小的身影,便心生無數(shù)歡喜,便暗暗發(fā)誓,倘若來日李舍來討回,他拼死也是要將小貓留下的。
若得不分離,便想永遠(yuǎn)不分離,只可惜蕭山終究是個普通人,總不能坐吃山空,還要行醫(yī)糊口,這一日,卻接到了一封信,邀他去幾十里之外的江津城出診。蕭山曉得那病人的病情,當(dāng)日診來就頗為棘手,又易生反復(fù),經(jīng)他診治,已有幾年不復(fù)發(fā),這一次卻趕在冬日里發(fā)作,斷然不是什么好兆頭。因此這一走,絕非三五日可回,又不能帶著小貓出診,思來想去,只得去尋他的遠(yuǎn)房表哥,求他們代為照應(yīng)小貓一段時日。
表嫂也是個心軟的,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接過沉甸甸的籃子,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小貓,笑道:“叔叔只管安心去做事,這貓好生可愛,我必定為你照顧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br>
蕭山又叮囑說這只小貓飯量奇大,每日必要給它吃得足足的,不然便會四處生事。表哥失笑道:“你留下的銀錢,便每日供它吃十只肥雞也盡夠了,兄弟只管安心去,不夠的,我自補上,斷不叫你家小貓餓著肚子。”
蕭山便一步三回頭地,背著藥箱,上路了。
江津城中的病人家境頗好,為他準(zhǔn)備了一間獨立的屋子,每日里好吃好喝伺候著,只求他治好主家的病。病人病情雖然沉重,幸好江津是大城,藥材器具都順手,他對這病又有心得,因此也日漸一日地好起來。于是,每日歇下來時,便不免想起他家那只小貓。離開了這幾日,沒人抱它哄它,小貓會不會寂寞?
一日日過去,蕭山的心越來越焦躁,白天還勉強(qiáng)鎮(zhèn)定,為病人行醫(yī)用藥,晚上卻接連夢見小貓軟軟地繞著他的腳,要他抱。這一日,更是做了個噩夢,夢到那小貓半身是血,效當(dāng)日那只受傷的母猞猁一般,滿身是傷,躺在草叢中,一動不動。
更令他膽戰(zhàn)心驚的是,沒過幾日,他竟接到了沙場村那邊輾轉(zhuǎn)帶過來的家信。
小貓,失蹤了。
他連夜收拾行裝,留下足夠的藥材,求得主人家寬限幾日,給他回去尋貓,便背起包裹急匆匆搶出門去。一路步履如飛,簡直趕命也似,干糧也不吃,水也不吃,心中焦急若死,只是急趕,急慌慌撞進(jìn)表哥家的大門,卻只見表嫂的雙眼哭得胡桃也似,泣聲道:“你走當(dāng)晚,小貓醒來不見你,便大發(fā)脾氣,一股勁向外跑,我與你哥哥齊心竟都按不住他,將我二人的手臂抓得無數(shù)血道,到底奪路逃出去了。如今這許多日子過去,四處尋不到,便是影蹤全無!”
蕭山的心頭一片混亂,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又是心痛,又是害怕。甜蜜地是小貓片刻也離不開他,酸楚的是不見了他,它竟惶急若此。心痛的是小貓身小力弱,獨個跑出去,只怕會遇到許多危險,害怕的是,著實擔(dān)心當(dāng)真如他夢中所見,小貓此時,已然橫尸某處了。
求了許多人出去找,村中最好的獵狗也被他央借了出來,牽著,從表哥家出發(fā),一路追尋小貓的蹤跡。然而獵狗竟然也不中用,明明先前一路往東,卻每到林邊,便四肢打顫地退回來,一步也不敢前行,竟好似怕了林中什么猛獸的模樣。
蕭山一橫心,放開獵狗,卻捉了根棍子,獨個進(jìn)了林子。
林中幽暗,日頭被濃密的樹葉擋個鍾盡,踏進(jìn)去便覺得四肢生寒。蕭山緊了緊腰帶,點燃火把,壯著膽子一路向北尋過去。這個方向絕不會錯,只消一直向東,就可以鉆出林子,到江津城,小貓必定是沿著這個方向找了過去。
至于為什么小貓會曉得他在江津,更曉得江津的地理方位,蕭山此刻卻不愿深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它,抱住它,再也不分開。
一路撥草前行,偶爾可尋見幾只破碎的鳥尸,看模樣,正是被什么野獸匆忙啃咬的結(jié)果,蕭山幾可想象他當(dāng)日順流而下,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畷r,小貓是怎樣在林中艱難前行,竟連捕食都這樣匆忙,他更是心酸,腳步,便越發(fā)快了。
又向前行,便是一片向陽的山坡,坡底一彎清水,碧波盈盈,很是誘人。這是個上佳的捕獵場所,素日里獵人在這里下捕獸夾,很少有空手而歸的時候。因此蕭山走過去吃水時也是一路小心,生怕踩中了哪個夾子,那可是連棕熊都夾得住的利器,不可不防。
然而一路向水邊過去,鼻端竟飄過一陣淡淡的腐臭氣,蕭山的心不曉得為什么,越跳越快,越跳越慌張,最后索性小跑了起來,直向那腐臭的氣息所在跑過去。
清水如鏡,溪邊一塊大石形如臥虎,石下,翻倒著一只粗大的,帶著鐵腥氣的捕獸夾,夾子上,還殘留著些須殘破的皮肉,皮肉上幾縷灰色的絨毛隨風(fēng)晃動,散發(fā)著淡淡的腐臭氣。
而夾子上的野獸,卻不見了。
這樣一只大夾子,只夾得大獸,對小貓那樣形體的,其實原本沒什么威脅,蕭山卻心中驀地里生出許多惶恐,膽戰(zhàn)心驚地沿著夾子附近的血跡,慌慌張張向前找去。自午時尋到天黑,再自天黑尋到天光大亮,終于在一棵大樹下,尋見了一只巨大的猞猁,左前腿很明顯掉了一大塊皮肉,右后腿上還帶著一只巨大的捕獸夾。
自小溪起,到這里,山路崎嶇難行,便健壯如蕭山,鼓勁直走,也要走上四五個時辰,這只猞猁,究竟是怎么帶著這樣重的傷,走過來的?
巨大的猞猁靜靜趴在那里,尖耳上的絨毛聳立著,雙目緊閉,受傷的腿還在不斷地滲出鮮血。
蕭山小心地湊過去,那猞猁鼻子一動,抬眼望了望他,拖著身子湊近了一步,繞在他腳下,低低吼了一聲。
轉(zhuǎn)瞬間,蕭山什么都明白了。他閉了閉眼,按捺住眼中的淚水,仔細(xì)觀察猞猁腿上的夾子。這種夾子設(shè)計巧妙,若不曉得如何用力,便大力士也掰他不開,眼見得鐵齒附近的皮肉上全是撕扯的傷痕和結(jié)了冰的血塊,甚至還有深深的牙印,蕭山心中極痛。猞猁想是想盡了各種法子,也拆不掉這個夾子,便打算這樣拖著,帶著,一路去江津城尋他的吧。
他的手顫抖著,撥動機(jī)括,打開了夾子,身邊常帶有的各種應(yīng)急藥物便派上了用場,擦去鮮血,上藥,裹傷,每個動作都有條不紊,雙手卻始終顫抖著。
猞猁巨大的頭顱始終靠在他腿上,一動不動。
包扎好傷口,蕭山輕輕撫摸猞猁的額頭,柔聲問道:“你是,李舍?”
猞猁歪了歪頭,似是要躲,卻又停住,怔了片刻,便將額頭湊在蕭山手心中拱了拱,溫?zé)岬拿す饣彳洠瑓s又似乎在顫抖。
蕭山忍不住張開懷抱,將它整個頭抱在懷里,脫下外袍蓋在它身上,勉強(qiáng)裹住,溫言道:“不想說,便不說,總之,我在這里陪著你,不走了!
猞猁微微抬頭,望了他一眼,雙耳一通亂動,陡然間一陣柔和的黃光閃過,蕭山懷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披著長袍的青年,半身染血,長發(fā)披散,長袍遮不住的肩膀和四肢白皙光潤。他的頭動了動,側(cè)臉在蕭山手臂上輕輕蹭了蹭,咕噥著:“來得,這樣遲!彼p輕將自己埋入蕭山的懷抱,低聲道:“很冷,你抱緊一點!
蕭山緊了緊手臂。
青年拱了拱,將臉整個藏起來,在他懷中輕聲道:“再,緊一點。”
蕭山拉緊長袍,將青年緊緊抱在懷里,貼著他的耳朵,柔聲問道:“是這樣?”
青年的身體一陣輕輕的顫抖,低聲應(yīng)道:“嗯。這樣,安心,你不會走。”
褪去高傲面具的猞猁,卻原來,不過是一個渴望有個懷抱讓他安心的孩子。
蕭山忍不住笑了,摸了摸青年絲一般流淌的長發(fā),柔聲道:“貪吃,嗯?”
“嗯。”猞猁低聲應(yīng)了一句,小小聲補充道,“以后不準(zhǔn)給旁人吃!
“好,那些吃食,給你吃都不夠,沒多余的給旁人!
“有多余的,也不準(zhǔn)給旁人!
“……好!
“不準(zhǔn)望著別人笑!
“……”蕭山呆了呆,懷中人立時貓眼圓睜,惡狠狠在他手臂上啃了一口,“不準(zhǔn)望著別人笑!”
“……好,只笑給你看。”
“不準(zhǔn)再留我一個在別處。”
“好,再也不留你在別處,永遠(yuǎn),永遠(yuǎn),這樣抱著你,到哪里都抱著。”
“……我去茅廁你不能跟著!
蕭山笑出聲來:“好,等你出來,再抱!
“我是猞猁,你怕不怕?”
蕭山微笑:“怕啊,頭一次見面就撲倒要吃,怎么不怕。今后你只要別咬我,怎么都成。”
青年瞪了一會眼睛,也笑了,抓住蕭山的衣襟,一口便咬上了他的肩頭。猞猁化為人身,利齒也不再致命,但這樣惡狠狠一口咬下去,還是,痛極。
蕭山再緊了緊雙臂,柔聲道:“你是小貓,我陪著你。你是猞猁,我陪著你。你是人,我一樣陪著你。隨便你咬,我都陪著你,再也不分開!
青年的牙齒慢慢松開,扒開蕭山的衣襟,凝神望著那些深深的齒痕,卻將臉貼過去慢慢磨蹭,汲取他身上好似無窮無盡的溫暖,低聲道:“好!
這只貪吃的猞猁,起先只是被那些滾燙香甜的香氣所誘惑,一次次接近,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十二萬分的提防。對面是那樣安全,隨時可以退卻,沒有捕獸的機(jī)關(guān),沒有人心的防備。
對面那人,毫不設(shè)防,始終敞開雙手,任他來去。
一心以為自己很安全的猞猁,卻再也不曾想到,捕住他的,不是捕獸夾,不是那些充滿威脅的長槍短棍,而是這里無法形容的安全感,和那個溫暖柔軟的氣息。
猞猁又在蕭山肩頭小小啃了一口,溫?zé)岬谋窍娫谒募绨蛏,心滿意足地咕噥著:“小六已經(jīng)過繼給我啦,回頭把他接過來,我們?nèi)齻,一起吃,一起住。永遠(yuǎn),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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