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船夜雨。
　　雨下得很大，如飛梭銀針，針針斜刺。江中船只碰地一聲撞停在岸邊，老艄公立在艙口撣著蓑衣上的雨水，貓下腰朝船內詢問道：“公子，前面的石磯灣水流太急，這會兒只怕過不去了。要不咱就在這兒歇一晚吧？”
　　艙內的竹排上倚著一位素衣儒冠的男子，眉宇間浚秀清澈，悶聲靠坐在窗邊，掀開竹簾一角，靜靜觀望。聽到老艄公的問話，只是下意識答了句“嗯”，便又陷入了沉默。老艄公搖了搖頭，轉身跳下船，涉水把船繩系在了岸邊樹干上。又說道：“老朽去林子里撿些半干的柴火來。公子你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回頭我給你燒點兒開水，你好歹就著吃些干糧�！�
　　船艙里又傳來一聲“嗯”，老艄公嘆了口氣，正了正蓑衣，朝林子里走了去。
　　沒了人聲，整片江面上只有雨水嘩然的聲響，襯得船內更安靜了下來。
　　那男子松開了手，竹簾唰地擋住了窗外漆黑的夜色和洶猛雨勢。衣袖上早已濕濡欲滴。
　　一天了，過了前面的石磯灣，就能進入運河河道，自此一路北上，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蛟S，他這一生都不想再看見自己吧？
　　想起他憤然扔下手中劍，怒喝“你馬上給本王滾返北平，本王不想再見到你”，那種決絕，是跟隨了十幾年都未曾得見。十幾年，從十歲初次遇見，那被人尊為燕王的人一直待之以禮，信任有加。他甚至親教他讀書習武，好似表面上看起來，自己與其他人竟有了微妙的差別。今次，自己為了還薩仁高娃一個清白將湘王私印□□之事密告給皇帝，導致湘王于被囚的行館自焚而死，是自己親手毀了他的信任。
　　不是沒想過他所說的，允炆帝如今可找盡借口逐一削滅各藩王勢力，但見到薩仁高娃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只是想給她一個心安。或許，她太像當初的自己吧，背井離鄉(xiāng)，受盡冤虐，他只是想幫幫她而已。自小到大，三保只忤逆過這么一回。
　　他想過他會暴怒，然而當真正直面他的怒氣的時候，又隱隱覺得，他不只是暴怒。他眼神之中，似乎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墒�，他跟了他十幾年，那一刻卻看不清他的眼神。
　　湘王行館失火，馬三保向燕王請罪。他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所以說，請王爺賜三保一死。那一刻燕王的震怒，仿佛是種不可置信。他說了什么？他說，你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本王今天就殺了你這個大逆不道的混賬小子！他聽到戰(zhàn)劍出鞘的輕吟，閉眼等待他的處置。
　　永旸公主出現(xiàn)，竭力攔下了他的殺念。他要他滾回北平，而后擲劍離去。
　　三保的眉習慣性地蹙起。其實，很想知道，若永旸沒有出現(xiàn)，那一劍，他會不會刺得下去？
　　卻又為自己的念頭輕嘲。怎么會刺不下去？自己只是個家奴，而他，又向來是那么明絕不容背叛的人。
　　雨勢仍猛，然而，船中人卻辨析到了岸上泥路的馬蹄聲。
　　三五人。急促的馬蹄聲直奔船只而來。莫非知道自己被燕王驅逐，曾交過手的敵人已派人來刺殺？來得好，正好一舒心中郁壘！
　　三保貼著船壁聽聲辨位，隨身的鐵扇已擒在了手中。
　　出乎意料的，卻聽到岸上傳來喚聲：“船家慢走！馬三保留步！”
　　竟然是朱能！
　　三保站在船頭，看見朱能僅帶三騎，連蓑衣也無，就這么一路追來。好似十萬火急。
　　朱能看見馬三保，長長松了一口氣�；仡^吩咐隨駕：“你等留在原地等我，不得妄動！”
　　挺身下馬，五步已到船邊。三保料不準朱能此刻追來作甚，總不至于燕王反悔，又要殺了自己吧？“朱將軍為何來找三保？”
　　朱能全身滴水，臉上更是冷凍如霜。“三保，你不必去北平了，這就隨我回行館去�！�
　　三保一愣，他真是反悔了？“是王爺要你來的？”
　　朱能抹了把滿臉的雨水，一步跨上了船，將船踩得左右搖擺�！澳憬裨缱吡艘院�，王爺去包了輕嫣翠柳喝了一天的酒，好不容易弄回了行館，又擺酒悶灌。我看不過去勸了兩句，結果王爺一把揪著我說，去把馬三保給本王抓回來！”
　　三保輕嘲一笑，嘆道：“朱將軍你糊涂了。王爺下的命令讓我回北平去，酒后之言豈能當真？若我跟你回去了，等王爺酒醒，又該大發(fā)雷霆問責于你了。你快快回去照顧王爺，別讓他傷了自個兒身子�！�
　　朱能到底武人，一把抓住三保，狠狠一腳跺在船板上，跺得船更晃得猛烈�！白盍私馔鯛�?shù)娜耍騺砟^于三保你。可到如今，你卻怎么不明白王爺?shù)男乃寄�！真是急死老子了！你為了那蒙古女人把王爺推在了風口浪尖上，王爺責怪你幾句，你倒還耍起小性子來了！你也不想想，若他真想趕你回去，又何必去喝悶酒喝得爛醉？咱王爺什么時候這般失過分寸？換成別人做了這樣的事早就一劍殺了，就你，王爺非但沒把你怎么樣，還往死里折騰自己，你這么聰明的人當真想不明白么！”
　　三保反手抓住朱能穩(wěn)住船身，被他一通大罵罵得有些懵頭�！爸鞂④娔阍谡f什么，三保真的聽不懂……”
　　“他奶奶的！”朱能恨得一把擦在臉上，偏是那文鄒鄒的道理怎么也說不明白�！巴鯛敼帜銥閭�女人做得那些欠周詳?shù)氖拢源啄愣欢�！可他不能讓人知道這些！你可知道他要你回北平去，那是做了多少思量？他心里有你，卻只怕別人拿你來威脅他。王爺是做大事的人，可他知道你就是他的弱點，他又怎么能讓你處在險境里？他知道你心思純善，一個萍水相逢的蒙古女人就能哄得你做出這般事情，你若再著了別人的道反過來矛頭對著他，你叫他該怎么選擇是好？”
　　朱能嗓門大，一聲聲早已蓋過了雨聲。三保忽而想起當自己說出“請王爺賜三保一死”，燕王眼中那種不可置信，似乎明白了究竟是個什么意味。他一定是以為三保竟敢以死相逼。所以，才那般震怒，才擲劍吼出“你給我滾回北平”那些話？
　　三保，當真是糊涂了……
　　“朱將軍，別說了。三保這就隨你回行館去！”

　　已然顧不上穿戴蓑衣避雨，與朱能各領一騎，在林間野地的泥濘小路上狂奔而去。豆丁大的雨打在臉上身上，很痛。但是三保覺得，那一定比不得他的心痛。是啊，怎么會沒想到呢，自己篤定他的信賴而任性了一回，卻又任性說出請賜一死。換做是他，該叫他如何選擇？
　　也不知在雨里狂奔了多久，天都快亮起。終于到行館的時候已全身無力，心里卻只想著要見他。他不在房里，床帳被褥都完好冰冷。三保思忖間，腳步已朝書房走去。
　　書房內燃著豆點燭火，徒留一股濃厚的酒氣味。他果然早起，已在伏案而讀。他的精神恢復得很好，看不出朱能所說的頹然，唯有臉色稍有憔悴。
　　門被輕輕推開，又輕輕合上。三保走路向無聲息，端跪于地，向他請安。“王爺，三保返來了�！毖嗤鯀s連頭都沒抬，仿佛沒聽見三保問安。也不讓平身，好似三保并不存在。手中的書一頁一頁翻過，燭火燃盡時噼啪作響，窗縫間已透出亮色。三保跪在地上抬頭看他，他神色平靜，依然是常時那般無懈可擊的沉穩(wěn)。只是眉間微攢，似有半分難掩的郁結。
　　三保嘴角泛出一點了然的笑意。心有愧疚，但見他這般模樣，仍然開心。不管他如何對待，三保都不會離開。三保不敢貪求太多，此生能長伴王爺左右罷了。
　　“王爺答應三保會顧惜身體，卻為何一夜未眠，在此長讀？”
　　本欲翻書的修長手指頓了一頓，仍是翻過了一頁。他仍沒有看他一眼，然終于答話了，嗓音透著難掩的嘶啞�！澳阍踔易x書讀了一夜？”
　　三保唇角勾起，斂眉去看那燭臺。燭臺下隨意扔著六七只點剩的蠟燭頭�！巴鯛敼颤c完了七根蠟燭，自然是一夜未眠。三保錯了，不該讓王爺憂心，請王爺原諒�！�
　　又是一片沉默。燕王自顧自翻書，偏讓他跪著。破曉時分最冷，三保一身濕透的衣衫，裹在身上冷得幾欲打顫。雙膝跪地，地上便沁了一灘水漬，寒氣從地面滲入骨髓。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王爺幽幽問了句：“不是叫你返佐北平，如何又返得來了？”
　　三保周身冷極，強忍牙根打顫�！叭炷钔鯛敚荒苄陌�，請王爺收回成命，讓三保跟隨身邊。”
　　燕王冷笑。“若本王不同意呢？”
　　“那我也不會離開。三保不想離開王爺！”
　　燕王放下手中書卷，長身站起，居高臨下望向決絕作答的人。許久，嘴角邊露出一縷笑，似有意味不明的譏嘲。他一步一步走向三保，彎腰捉住他手臂，將他拎了起來。三保琥珀般的瞳子平時看著他的時候都如瑩潤的水澤，現(xiàn)在卻滿是倔強。朱棣深深嘆了口氣，三保，你究竟要本王如何是好？
　　“三保話不想離開本王，是永遠？”
　　“是�！�
　　“不管什么境地，本王是好是壞是逆天行事？”
　　“是�！�
　　“那么，不管本王做什么，你都會接受本王？”
　　“是�！�
　　“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余生，都會陪著本王？”
　　“是�！�
　　唇邊譏嘲的笑瞬間隱沒，燕王眼神中精光四湛，牢牢盯住三保。
　　“三保，你莫要后悔！”
　　然眼前這人似乎比他預料的還要倔強了幾分。
　　“三保不會后悔！唔……”
　　最后一個字被吞沒在狠狠壓上來的唇內。突如其來的親吻，還來不及反應，已覺到躥入口中的舌，狠狠卷住了自己的。胡須扎得生疼，三保渾身一顫，雙手已抵在了壓住他的胸膛上，卻被背后的手用力一攬，竟沒法再推開。腦中混混沌沌的如身陷夢境，膝彎一軟，人已軟軟地往下滑去。
　　朱棣驚覺，一把托住下滑的身子。
　　“三保！”
　　遠去的意識里，似乎聽到有人竭力大喊，喊得他的心莫名疼痛。

　　湯山溫泉。朱棣用腳勾住輕木移門，推門而入。湯池中那人背對著門口，頭枕在交疊的雙臂上，伏在池邊似睡著了。涉水走近前去，直到胸膛赫然貼在那人背上，才驚醒轉身。
　　“王爺？您不是應該在特意為您安排的池子里？”
　　鐵臂輕輕環(huán)住眼前玉白的身子，燕王漫不經心地“嗯”了一句。“本王喜歡和三保一起泡�！�
　　豐實的唇輕輕貼上三保的，燕王的手往下滑去。三保一驚，一把抓住他手，支吾難言。
　　“王爺您……”
　　濃眉一挑，燕王一本正經�！叭Ｕf過，三保的人，三保的心和余生都會陪著本王，本王只是讓三保實踐諾言而已�！�
　　“這……王爺……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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