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能看到的人。上課，下課，課間，中午的時候。目光越過幾行桌子的距離，從另一個人的頭頂，側(cè)過一點，再過一點。安定地落在那個地方。然后漸漸掃開，上，下，左，右。
　　不是很鮮明的眉毛從耳邊側(cè)過，白色的校服，衣領(lǐng)上有一條幼細的藍色，上面是頸后的皮膚，有一點黃，沒有汗，在理得很整齊的頭發(fā)根處拉下來一點。桌子上放很多書，占了大半張的地盤，右邊一摞，下面是大的練習冊，中間是課本，政治歷史化學(xué)。左邊是美術(shù)音樂，最上面放一個文件夾，寫著‘筆記本’三個字。練習薄跟作文紙堆在抽屜里參差地散開。人就倚在椅子上，上課在桌子下轉(zhuǎn)筆。

　　每次看到你，都會不知不覺地笑起來。
　　那種心情，是什么？
　　是什么。
　　DASIKI。

　　可以用來形容的東西還有很多。譬如說天下無敵的遲到大王，就算聽到了鈴聲也不會跑。譬如說，從來不參加升旗的抗擊社會主義反動分子，不交作業(yè)卻一副理所當然的無賴，擾亂課堂秩序卻裝作事不關(guān)已的家伙……
　　可以形容一個人的，可以形容那個人的，還有什么？
　　喜歡開著電視屏幕在講臺的電腦上打拳皇卻從來不會被老師捉到，玩的時候安靜地坐著，或著斜斜地站著，臉上沒什么表情，讓你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輸是贏，有時對手贏一場大呼小叫，就在一邊咧開一點微笑，又著手下一場的設(shè)定，不甚上心的樣子。是這樣一個人。
　　踩自行車回校，多數(shù)從課室右邊的后門進來，有時也會很靈異地出現(xiàn)在前門，走進來的時候會咳嗽，弱不禁風的樣子。下課的時候總是站在門外的窗臺邊，手肘托在不銹鋼欄桿上，看下面的，水泥地，水池邊的大理石，底層的舊食堂，對面教室的燈光，頭頂?shù)奶�，樹，云。目光可以觸及到的所有地方。是這樣一個人。
　　上通用技術(shù)的時候到大操場集中，卻圍著一幫人在踢足球，人造的綠草地上，陽光把塑膠土照得松軟微熨，有一種很柔軟的味道。弓起身子，在草地上跑得飛快，眼睛盯著腳下的球，很是專注的樣子，連連幾個閃身護住了球，差點射進門卻撞了柱，臉上顯現(xiàn)出微微懊惱的神情。是這樣的一個人。
　　總是坐在前三排，背影瘦削地露出來，喜歡看柯南，在腦中認真地推理兇手兇器和犯案手法。從不戴耳機聽歌，討厭太吵鬧，一學(xué)期參加一次晚自修，會隔好遠的位置跟女生說話，聲音很淡很輕，有從容不迫的鎮(zhèn)靜，連開玩笑的口吻也是無關(guān)緊要的。有時候狠狠地取笑女生，文靜的就在位置上斜眼橫眉，一副‘再也不要理你’的樣子，他就會轉(zhuǎn)過頭，眼睛看著黑板，過了一陣又轉(zhuǎn)回來說些哄人的話。好像是非常無奈的樣子。暴力點的女生照例是要跑上去打人的，就會整個人往后縮，臉上帶著細微的求饒神情，卻也不會還手。沒有見過驚慌失措或者大癲大肺的時候。連開心的時候笑，也是含蓄而內(nèi)斂，非常適度的笑。走路也是這樣，步伐之間的幅度很小，心不在焉的樣子，手有時會插在口袋里，或者神經(jīng)質(zhì)地弄弄衣擺。見到熟悉的人會打招呼，然后側(cè)過頭輕聲地說些什么，眼眉彎起來。是這樣一個人，所有看見的，或者是看不見的。組成一個擁有清晰骨骼的少年。
　　從哪里看都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耳朵也好看。坐著好看站著好看躺在草坪上眼睛瞇起來雙手托在腦袋后面的樣子更是好看。日光燈從頭頂上切下來的角度，被黃昏淡灰色的風吹起一點輪廓的角度，從一片晦澀的陰影里漸次走來的角度。統(tǒng)統(tǒng)，統(tǒng)統(tǒng)——
　　統(tǒng)統(tǒng)都好看！
　　不許說不好看的，因為，因為是這樣一個少年，從早到晚，從今天到明天，一直都存在著的這樣的一個少年。在陰暗中亮出光鮮輪廓的這樣一個少年。有適度瘦長的身段，不會太夸張的身高，好聽的聲音。干凈的，俐落的，漂亮的，具象的少年。
　　就在這里。一邊說著‘一比一比一金龍魚花生油’，一邊張開淡定的笑容。

　　喂，我見到你了。昨天就在那里。
　　前天也見到你了……
　　大前天也是！
　　過去，未來以及現(xiàn)在的，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見到你了。
　　DASIKI。

　　中段考從四月十九號開始，連考三天。第一天考語文跟歷史，第二天是數(shù)學(xué)還有文綜理綜。第三天只考一科英語十點鐘就能放學(xué)，星期六破例不用補課，放假二天半。
　　雖然特意提早了一個星期就開始復(fù)習，但還有一大堆沒復(fù)好。數(shù)學(xué)的復(fù)數(shù)跟函數(shù)的增減區(qū)間，英語的單詞跟語法點，歷史的必修一，語文的必修三，生物的堿基配對。倉促上戰(zhàn)場，最后一題數(shù)學(xué)題做到一半忽然做錯了，看了半天也沒找出錯在哪里，鈴聲就響。物理第一道計算題在試卷上抹了半天最后統(tǒng)統(tǒng)涂掉。英語最后兩篇閱讀理解是蒙的。凡此種種。
　　卻能把距離拉近，從五米，四米，三米一米到咫尺。前面跟后面，坐在后面的不愛說話長手長腳的少年，坐在前面的看起來很難相處的女生。那么難得又那么幸運的是，在以姓氏筆劃為座位排名的中段考中，少年跟女生有著相同的姓氏。

　　我從來都沒有說過，DASIKI的意思。
　　你不懂得日語，就算在你面前喊出來，你也不知道。
　　更何況……

　　第一場結(jié)束的鈴聲打響，轉(zhuǎn)過身等你把卷子傳上來。匆匆掠過的作文紙上寫著不知是‘兩面論’‘一面論’還是‘相對論’。開頭第一句就是‘非洲有一種大象’。字體是干凈的，細而瘦長，卻絲毫不亂的，理智的男生的字體。那個時候我沒想什么，要真說有，頂多就是‘比我寫得還漂亮’以及‘那是當然的我寫的字都沒有別的女孩子好看’之類的。
　　下午歷史的考試遲了五分鐘，耳機掛在胸前就聽見你指著我桌子上的卷子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大概是要告訴我卷子已經(jīng)發(fā)了趕緊做之類的。好懊悔沒有聽清楚，早知道就摘下耳機，心中暗暗決定下一場也要遲到五分鐘。
　　誰知第二天早上五點半被母親大人吵醒就睡不著，六點半來到學(xué)校復(fù)習，五十五張桌椅有十三張擺到了外面的走廊上，我的書也堆在外面。在外面拿了書，沒有鑰匙就直接爬窗進來了。位置剛好是你考試坐的那里，就順帶坐在那里復(fù)習直到七點半�？荚囀瞧唿c五十分開始的，離開你的座位暗暗擔心你會不會遲到然后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貋頃r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在座位上了，心里暗罵自己無聊。
　　也的確是無聊。
　　離第二場考試還有十分鐘，特意跑到窗外光明正大地偷看你。透過鋁合窗透明的玻璃，看見你翻著一本化學(xué)書，右手繞到左耳上輕輕扇了扇好像某種瀕臨絕種小動物。有時候皺起眉頭，骨節(jié)分明的細長手指，掌心有錯落細密的紋路，那些紋路，慢動作地，覆蓋住了下巴，鼻翳下的一片空白，平整的額頭�？磿牧晳T也是百看不厭的。
　　下午回來的時候沒看到你，知道你中午是不回家的，就慌慌忙忙問知情人仕大明同學(xué)，大明同學(xué)拋過來一句沒見到你。
　　“真的沒見到嗎？中午不是在這里的嗎？”
　　“難道會一天到晚看著他嗎？”大明同學(xué)沒好氣地。未了又補上一句�！皩α耍形缫恢痹谶@里敲桌子�，F(xiàn)在不知道去哪兒了�！�
　　詢問未果，于是坐在座位上等你出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從后門鉆進來了，神出鬼沒。心里登時松了一口氣。
　　第三天也看到你了。提早半小時回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搖著大明同學(xué)的扇子，戴著耳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歌。眼睛望著大門口的方向。從洗手間回來的大明同學(xué)一臉悲哀地對我說。你快變成望夫石了。
　　七點四十分。呆坐二十分鐘沒見人影，忽然想到會不會從后門進來，轉(zhuǎn)過身往后一望就見到你了。心中暗想自己真神奇。未了還不忘在走廊上坐多了一陣再回去，好表明我坐在那里并沒有什么意圖。
　　回到教室你正跟我前面的男生講話，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態(tài)就在你后面坐了下來。隱約聽到有‘明天’‘二十三號’‘怎么樣’‘是啊去呀’之類的字眼。最后一場考試前的氣氛總是比較輕松的，更何況是考英語。這個我爛到天地不容的科目偏偏是廣大人民群眾最得心應(yīng)手的項目。世道不公。
　　然后坐在角落的男生又跟你隔江喊話，才知道原來是男孩子約好了一起出去打球。臨考試的鈴響了，坐回原位，你收拾好桌上的復(fù)習資料要放到講臺下的書里，大明同學(xué)走過來說你不小心掉下了一張，撿起來還給你的時候手忙腳亂地矜持著。聽到一句謝謝，是一貫沉穩(wěn)的語氣。發(fā)卷子時少了一張，拿著卷子對你比劃，緊張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你問一句怎么了又看到手中的卷子，了解點頭就舉手問老師再要一張。發(fā)答題卡的時候一不小心把答題卡掉到了地上，連累你去撿，一句對不起說得非常小聲估計誰都聽不到。
　　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失敗，做什么都忙忙亂亂，在別人眼里大概也不是一個好女孩�？傊褪鞘裁炊疾缓谩�
　　太差勁了！

　　我這是怎么了？緊張，慌亂，手足無措，說話前言不搭后語。
　　完全不像我自己。
　　所有的平常，就在伸入一個叫‘那個人’的范圍里，就完完全全變了樣。不是熟悉的心情，不是熟悉的動作，不是熟悉的自己。
　　我大概是生病了。生了一種叫DASIKI的病，比非典跟禽流感還要厲害。
　　DASIKI，其實就是‘大スキ’的意思。
　　你要記得了。

　　一定、一定誰都有過，對于不切實際的東西，過分期待。即使一直在追求，也難以像語言一樣，簡單地。向?qū)Ψ奖磉_。
　　在那段背向過去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回想。那在茫茫人海中翻山涉水，經(jīng)過很長的重巒疊嶂，從后面到前面，穿越了空間跟距離的那道目光，它最后落下去的地方，那個每天都能見到的，不夠多的言語，不夠熱烈的性格，不夠張揚的舉動，不夠隆重的少年。在那段茫然走過的綿軟青春里，扮演了怎么樣的角色，處在了什么位置里。
　　那雙黑的眼，長的手，淡的眉，像黑夜里的霓紅燈一樣漸次亮了起來，最終變成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清楚描繪的絢爛。一大片，模糊的，帶著熱度的絢爛。它叫什么。
　　DA——SI——KI——

　　照片拍了很多
　　好想現(xiàn)在就看到
　　踏著夕陽回家的路上改變主意
　　馬上去沖印
　　一小時后去？
　　還有一小時
　　對不起，我真的
　　還想和你多呆一會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非常、非常喜歡你
　　——廣末涼子《大ス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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