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見到那個女人。

　　有一雙伶俐明亮的眼睛，溫和的笑，款款向我走來，搖曳的長裙翩躚，輕得如一朵云。我展臂想拉住她的衣袖，她卻消失。

　　夢中人，夢中人。

　　十六年前我出生那日，電閃雷鳴，國境內(nèi)大雨三天三夜。北方洪澇，壩堤盡數(shù)毀壞；南方邊關(guān)告急，敵國十萬大兵趁雨大舉攻城；從未見過面的母妃猝死，父皇大怒。幾夜之間，我淪為不祥之人。宮人見我便落荒而逃。

　　久而久之，我被遺忘在宮城角落的殿院，三月無草，九月無雁。只是一直夢見她。

　　只要閉上眼睛，就見她笑靨如花。初初只是模糊的影子，凝起神來，漸漸建出一個模樣，仿若在哪里見過，卻想不起來。只覺看見如此笑顏，整個心都是暖的。

　　十六年來那個女子每夜都來，琴簫和鳴，吟詩對賦。

　　我渴望見她，我喜歡這樣的夢。

　　與她為伴，便是神仙，也沒有這般的快活吧？

　　心魔。心魔。

　　那個皇家為不讓我目不識丁丟了體統(tǒng)，隨便安排給我了一個老頭作師父。沒想是他最先看出些端倪。一句于執(zhí)迷中道破天機(jī)。她是我的心魔，若不除去，不成大器。

　　黃圖霸業(yè)，江湖河山。我要的是這些——

　　要那個高高在上的位子，或是留在夢中，由我的心念，決定她的生死。

　　她踮起腳尖，輕輕旋轉(zhuǎn)，飛揚(yáng)的裙裾掠過我的手，情不自禁要留她一留，她卻化作萬點(diǎn)水珠，瞬間消散。

　　灑下的回音，喚作‘末暖’。這是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

　　猛然驚醒，汗已濕透全身，張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仍睡在床榻上，放下心來。

　　沒有驚鴻舞姿，沒有纖手品茗，沒有月下對飲，沒有執(zhí)手相依。

　　一切是夢，一切是虛幻。

　　若要成就大業(yè)，必先扼殺心魔，必得拋開虛幻，你這般沉溺，困于夢境，哪怕世間千萬人將你定位在禍水，也是應(yīng)該的！尤記當(dāng)初師傅目光如炬，我微微顫抖。

　　都是前塵往事，都與我無關(guān)。

　　聽聞敵國再攻，邊疆將士連連敗退，朝中名將被俘。

　　十六年一無是處的廢人，站在金鑾大殿之上，口若懸河。父皇沉吟許久，半月考練，終允應(yīng)我的請纓，出征邊關(guān)。算是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況且我不是個庸醫(yī)。

　　迷途，孤魂，一縷飄萍。骨笛，戰(zhàn)衣，百鬼夜行。陰陽，兩隔，萬世難鳴。

　　出鞘劍，殺氣蕩。

　　風(fēng)起無月戰(zhàn)場，千軍萬馬獨(dú)闖。

　　金戈鐵馬，俠骨柔腸。

　　師傅看我凱旋淡笑。

　　弒神之名，多場征戰(zhàn)之后冠于我身。

　　只是回想當(dāng)年，唇邊唯有停留下的無限嘆息，突然記起某種溫暖。難道，我真的錯了嗎？任誰，會拿現(xiàn)在從二官品的位子，將來極有可能到手的大好河山，去換一個虛無幻境？我想我是沒錯的……

　　我起身，青碧的池水映出我的影子，烏金發(fā)冠束起萬千發(fā)絲，披堅執(zhí)銳，若隱若現(xiàn)的戰(zhàn)袍迎風(fēng)展起。

　　我請命出征，恢復(fù)正大光明的皇子之名，已五年。同年算起，長征沙場七年。

　　某一時間，從那些依然俱我的宮人口中知曉，我有個同胞姐姐，因我的不詳降生而被祭天。之前從沒聽過的名字。

　　——他們都說她叫末暖。末路歸暖。

　　那個被我親手扼殺的心魔，疼愛弟弟渴望日夜相見的心魔。

　　不過，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個天下都將被我收入囊中。弱冠又三的親王，爭我所爭，皇姐泉下有知。

　　絕了心念，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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