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

　　他很累了。
　　布里斯班冬天的早晨，還是有些寒冷，只要打開窗，人很快抖擻起來。
　　他在的這個城市，有澳洲最美的陽光，最著名的黃金海岸和日光海岸。
　　剛來的時候，他也像游客般面對這只有從掛歷和明信片才能看到的風景而欣喜。一年過去了。他慢慢平息了那種剛出國的新奇興奮和優(yōu)越自豪感，漸漸適應(yīng)了這種平靜而安寧的生活。
　　七點，他起床了。穿上衣服，簡單的洗漱。
　　他租的房子離學校有點遠，但是步行快些還是可以在二十分鐘內(nèi)抵達學校。
　　街上人不多。昆士蘭是個地廣人稀的州，他也已經(jīng)習慣了時尚西化而略帶城市特色的高樓大廈。高樓林立，卻只有很少的人影穿梭其間，他有時會感到那么令人壓抑和孤獨。
　　吃過早餐后，他匆匆趕到實驗室，開始一天的工作。
　　每天，他說的最多的三句話就是“good morning”“ see you tomorrow”和“靠！”。他的導師要求很嚴格，在這個高鼻梁藍眼睛的博導眼里，中國人是勤奮刻苦的。他很努力地想要得到導師的認可，可是似乎離導師的要求水準總是差一點點。
　　他在的這個城市里，華人不是很多。每逢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大家會聚在一起，包餃子，煮湯圓，那個時候，他會有一種濃濃的鄉(xiāng)愁。
　　看到超市里標有中文字樣或是寫有“made in China”的東西，他總會拿起來看看，尋找著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倍感親切。
　　出國兩年多了。他已經(jīng)漸漸從那種離家的一陣一陣劇烈的孤獨感中走了出來，可是，有時，他抬頭看看天空，很藍，也很遙遠。他還是覺得有一點孤獨。
　　他的家，在山清水秀的桂林下面的一個小村莊。家里的爸爸還在忙著農(nóng)活，姐姐去了深圳打工，弟弟也快高考了。他本來計劃碩士畢業(yè)后就可以工作養(yǎng)家，可是卻意外收到了這所澳洲名校的offer……
　　他想，作為一個男人，他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業(yè)。
　　那樣，他才可以成為一棵大樹，為他愛的人遮風擋雨。
　　可是，論文又被拒……他關(guān)上郵箱，心情也變得凝重起來。這幾天本來心情不太好，如此一來，雪上加霜。
　　實驗室的氛圍讓他感到壓抑，讓他難受得喘不過起來。他決定出去散散心。他的性格偏內(nèi)向，不開心的時候，他只會一個人聽聽音樂，散散步。
　　他今年28歲了，也該結(jié)婚了�？墒撬B女朋友也沒有。這里的華人女孩不多，讀博士接觸的人也不多，不知不覺，他也開始有些擔心。朋友安慰緣分未到，也許吧……過年回國，親朋好友也幫介紹過，可是，要么是趾高氣昂的女博士，要么是要房要車的現(xiàn)實女，要么是天真無知的小妹妹……
　　他只是想轟轟烈烈的談場戀愛，然后結(jié)婚。
　　這么難么？
　　一個人，他真的很累。他也很想每天回到家，有人做好飯等他，即便不能天天在一起，生活也不再單調(diào)孤獨，心里裝著個人的感覺總是美好的……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緒，打擾著自己空虛的心靈。
　　思緒回到他還在國內(nèi)讀碩士的時候。那應(yīng)該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了。
　　他的母親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卻很懂為人處世的道理，自小他就很崇拜母親，面對陌生人也可以熱情大方，侃侃而談�？墒窃谒忌洗T士不久，母親就病重。在那個醫(yī)療設(shè)備并不發(fā)達的小鄉(xiāng)鎮(zhèn)，母親住院了。他是學化學的，和醫(yī)學有些沾邊，于是觸類旁通，為了母親，他看了很多醫(yī)術(shù)，在圖書館找了很多資料，網(wǎng)上查了很多處方。他多么想把母親也接到上海，那樣母親就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療，可是，他沒有那個經(jīng)濟實力……上學的錢還是申請了助學貸款，生活費就靠獎學金和老師的資助。每次在話筒里聽到母親的聲音，他都自責，難過得想流淚……可是母親總是安慰他要好好學習，不要為她擔心。天底下，有哪個孩子，看著自己的母親病入膏肓卻無能為力，而不難受的呢？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這些病，這些疼，都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他真的只希望他最愛的母親，能健健康康的活著……等將來他有出息了，賺很多錢了，再讓她過上富足的日子。
　　暑假一到，他就坐上火車飛奔回去。來到醫(yī)院的病房，看到母親，虛弱的身體，憔悴的神情，卻依然矍鑠的目光。母親是個堅強的人，連同病房的病人都稱贊母親懂道理多，有見識。他坐在病房里，微笑地為母親削水果�？墒�，等他將病房的門關(guān)上，走在安靜得可怕的通道里的時候，他的眼淚就驀地流了下來。他沒有哭出聲，只是任臉上的淚簌簌地往下掉。
　　也幾乎是同時，相戀多年的女友家里對他們的戀情提出了反對——女友的母親嫌他太窮了。他和女友都是名牌大學的碩士，女友不介意他出身農(nóng)村，與他相戀，真心愛他�？墒墙�(jīng)不起家里媽媽的一次次勸說和反對，他們的感情也開始慢慢出現(xiàn)裂痕和危機。久而久之，連女友也抱怨他為什么家在農(nóng)村，為什么那么窮，為什么沒有房子，為什么達不到她媽媽的要求……
　　于是，終于有一天，他們平靜的分手了。
　　也在那不久，就傳來母親病逝的噩耗。
　　那時的他，異樣的孤零無助。他并不是一個堅強到足夠獨自面對親人去世和愛人離開的人。每天，除了做實驗，寫論文，他會一個人找個沒人的地方，默默流淚。有時他在食堂，一個人吃著飯，看到年齡和母親一樣的食堂阿姨，他眼淚就掉了下來，然后他努力地扒飯……
　　那段暗淡無光的日子極為漫長。他的母親，是他心里最軟的地方。他知道他欠母親太多，無法償還，沒有人知道他內(nèi)心對母親的愧悔有多深。他每天看到的天空都是絕望和灰沉，夜里，當他獨自一人面對黑暗時，那種痛和辛酸，無意言表。
　　回憶著這些瞬間的片段，他的眼圈已經(jīng)發(fā)紅，可仍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淚決堤。
　　也許時間可以漸漸平息這種劇烈的痛，但母親已經(jīng)成為了他心中永遠的疤。
　　后來，他跨越赤道，來到了澳大利亞。
　　他出國了。來到了嶄新的世界，他可以開始嶄新的生活了，可是現(xiàn)實并不如此。他還是一無所有。甚至連一臺筆記本電腦也買不起。貧窮深深打擊著他的內(nèi)心，他不自信，甚至有些自卑。他能做的，只是每天努力做實驗，努力看文獻，努力寫論文……
　　微風在搖曳，陽光似乎也在蕩漾。立著郁郁蔥蔥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知了躲藏在其中高歌鳴叫。在這片熟悉溫暖的景物中，他停住了腳步。
　　一切，都是從無到有的。
　　回憶帶起的微痛從他臉上消失。來澳洲快兩年了，他準備買車，他以后還會買房，他會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不止這些，還會有個善良的女孩愛他，他會重新組建一個溫暖的家……
　　是的，一切都會從無到有。有的人含著金湯匙出生，可以不為柴米油鹽而奔波，而大部分人，需要靠自己的努力，一點點去積累和創(chuàng)造。也正是因為如此，幸福才有了它更深的意義。
　　一個人活到現(xiàn)在，也許早就忘記了，這一生有過多少掙扎，忘記，痛苦，追憶，然而站在這里，唯有朝著自己面向的方向走去，不斷前進和拼搏，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世界。
　　他相信，他會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不管未來多么遙遠。生活總是會有盲點，有低迷的時刻，可是，這些都不足以困住前進的步伐。
　　至于愛情，他選擇去等待。他相信，世界上總有一個女孩，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等著他。他們會相遇，相識，相知，相戀，相守，一輩子。
　　他有自己的方向，即使是在異國他鄉(xiāng)。他的夢想從未因為冰冷的現(xiàn)實而萎縮，以前他從未放棄，現(xiàn)在也不會。
　　他的情緒漸漸平息。
　　他深呼了口氣，也該回去了。
　　他給自己一個苦澀的微笑。即使苦，也是笑。他會堅持下去。
　　他看到遠處，陽光明亮柔媚，灑落在灰瓦屋頂上，又從梧桐的綠葉間露出些許，在青翠的草地上留下星星點點。一切是那么恬靜，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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