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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曹姨媽想不到這一去京城就魂歸地府，曹錦繡想不到母親這一來賀府就天人永隔。讓她如何也想不通她那個就是在涼州那般苦哈哈缺吃少喝的蠻荒之地冰天雪地里也能掌著大勺四處蹦跶，中氣十足地吆喝著排隊(duì)領(lǐng)飯的民夫不準(zhǔn)多拿的老娘居然在暗巷中遭了悶棍一命嗚呼。那個一個多月前，還倒在賀府的大廳里撒潑不起的女人現(xiàn)在卻安安靜靜地躺在這就是白天也陰森森的條凳上，任由著蒼蠅圍在臉上、脖子上，但凡外露的皮膚上嗡嗡作響，連帶著她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發(fā)出陣陣腐臭。
曹錦繡的心里陣陣發(fā)涼。忍不住顫抖了起來，搖搖欲墜。賀宏文不由得上前倆步，扶住了她。
她惶恐地睜大了眼睛，望著賀宏文的臉，這么些年來，頭一次看著賀宏文的時候眼中沒有帶淚，“表哥，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那神情讓賀宏文心底不由得一軟，將她按在了懷里，讓人把那塊白布蒙上，才扶了她回府。
才到家門，就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黎府的馬夫正歇在廊下。見賀宏文扶著曹錦繡下車，方起身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行了個禮。
賀宏文認(rèn)出了那人，手中一松，正要快步走過去，卻被曹錦繡拉住了衣擺，一雙通紅的兔子眼淚眼朦朧。他猶豫了一下，才扶了她一起進(jìn)門。
曹錦繡腳下無力，靠著賀宏文的攙扶才走過了前院，待要扶她去房中歇息，她卻搖頭不肯，定要和他一起去看過賀母才肯回去。賀宏文無奈，想到金秀指不定就在賀母房中，托著曹錦繡的手，腳下又快了幾分。
果真，剛進(jìn)了賀母的院門，就見芳華打著簾子從里面出來。賀宏文一陣欣喜，也沒多想，推了曹錦繡的手，就進(jìn)了房門。
黎金秀正坐在賀母床榻邊上喂她喝藥，碩大的肚子更稱得一張巴掌大的瓜子臉越加清瘦。賀宏文站在門邊，卻怔怔地不知道說些什么。良久，才舒了口氣，“回來了？”
黎金秀低頭應(yīng)了一聲，仔細(xì)地給賀母擦干了藥漬，才回頭招手讓他過來，扶賀母躺下。賀母也是許久不見媳婦回家，心里著實(shí)地有些歡喜又有些安心，兒子雖日日過來請安，卻也看得出他這些天吃飯的時候，不時地望著媳婦的空位走神，飯量也減了大半。
今日她在府中留守，一連暈了數(shù)次，身邊除了丫鬟婆子，竟沒有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她一個老人家想找個貼心點(diǎn)的人陪著哭一場安慰一番都沒有伴兒，又急又怕，心思百般糾結(jié)，喝在口中的茶水一時不甚，竟然嗆著了氣管，一口氣沒吐出來，又暈了過去，急的家里一眾婆子丫鬟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忙把留守在前院的幾個小廝，一個派出去義莊給少爺報信，一個派去追剛走了不久的寶安堂郎中。
恰逢出去尋賀宏文趕緊回來的小廝半路上遇到黎府的車夫載著黎府二少奶奶和自家奶奶，忙上前攔住，說了事項(xiàng)，自家奶奶當(dāng)即與二少奶奶拜別，撥了隨行的一輛車子由大丫頭芳晴帶著黎府的車夫前去義莊送信，而自己則上了另外一輛車子，隨他回來。
黎金秀一到家，先安撫了內(nèi)室一眾女眷，又逐一指點(diǎn)分派任務(wù)，待郎中給賀母把完脈，開了方子，令婆子去煎藥，也不過花了半盞茶時間。
悠悠轉(zhuǎn)醒的賀母霎時間看到到黎金秀還道是做夢，卻也是頭一回覺得如此安心，眼前一陣模糊，握著金秀的手就是不放，嘴里含糊，嗚嗚地不知在說些什么。金秀見賀母病容滿面，臉色憔悴，心底也不由得又有些可憐她。接過婆子端來的藥碗，就吹涼了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喂給她。
那還跪在下頭沒出去的小廝忙上前給賀母說了如何遇到奶奶，奶奶如何焦急，趕著回來。賀母這邊聽了也是感動，之前為著旁人氣跑了媳婦，心底也很是不安，怕她一氣之下真跟兒子和離了，自家丟了臉不說，單是老太爺那頭就無法交代，又怕她若是氣壞了身子，掉了孩子，自己罪孽就更深重，死了也沒臉見地下的祖宗。
待看到兒子轉(zhuǎn)到身前，與媳婦終于是冰釋前嫌，自己心中也是欣慰。
不等她感動的淚花在眼眶里轉(zhuǎn)上半圈。曹錦繡倚在門邊，神色凄苦，淚若流珠，望著她，一聲“姨媽”叫得是哀婉凄絕。
賀母那欣欣然的淚立時便成了腌了苦瓜一般，半點(diǎn)沒有浪費(fèi)，全部奉獻(xiàn)了出來。自覺地讓了位置，讓曹錦繡好撲上前來，與賀母抱頭痛哭。
果真，半點(diǎn)兒沒讓黎金秀失望，曹錦繡悲呼一聲，伏在賀母身上，就開始嚎。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曹姨媽和她弟弟是死得多么的凄慘，都是她不孝，她要是多留他們幾日，要是再對他們好些，他們就不會慘死。自己怎么就這么命苦啊……姨媽啊……
錦兒啊，都是姨媽對不起你啊，是姨媽不好，姨媽沒讓你表哥送他們一同回去，姨媽沒有多留他們幾天，姨媽不該給他們這么多現(xiàn)銀，都是姨媽的錯啊……
姨媽，這不怨你，要怨就怨錦兒的命苦……
……
黎金秀那本來剛進(jìn)賀府還帶著點(diǎn)的憐憫，瞧著這二人賣命的經(jīng)典苦情劇演出沒多久便煙消云散。略有疲憊地想捏捏腰。突然發(fā)覺手上一熱，卻是賀宏文走到了她的身后，握住了她略顯涼意柔荑。
金秀皺了皺眉，想要將手抽回，卻被他握著不放，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不好在人前掙扎太過，只好忍了氣，任由他握著。
他低頭看著她，手上又緊了緊。心中一陣安穩(wěn)。就好似心底空了的那一塊慢慢地被填滿了。
賀宏文正默默地出神，卻聽見表妹地一聲凄切的呼喊，“表哥……”才回了神，看見她正望著自己與金秀交握的手，神色悲苦。剛想松開手，卻發(fā)覺金秀的手正快速地趁機(jī)抽離，手一緊，又將她拽住，只側(cè)身擋在她身前，遮住了二人交握的手。曹錦繡神色一變，臉色煞白。
賀母哭得過于暢快，這半盞茶的時間不停歇的嚎，口中也有些干了。一口氣沒上來，顧不得看這邊的貓膩，又咳嗽了起來，也是活該，好不容易才順了的氣，這一哭一鬧一口痰咳不上來，又堵住了氣管，臉憋得通紅，扶著床沿，低頭咳個不停，帶著喉嚨間那口咳不出來的痰，發(fā)出一聲高似一聲的嘶啦嘶啦的痰音，十分駭人。賀宏文忙松開金秀的手，上前給母親診斷。黎金秀也顧不得許多，推開曹錦繡，熟練地一下下輕拍賀母的背，慢慢地給她順氣。
大約人都是有極限的，賀母那一襲一年倒有七八個月臥床養(yǎng)病的身子愣是熬過了自己少壯的丈夫和精神矍鑠的婆婆。卻不想被一口痰壞了事。
待她醒轉(zhuǎn)，睜開眼睛，想張嘴叫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喊不出聲音，半邊手腳也動彈不了，驚駭不已，伸長了脖子就是嗷嗷直叫，拼盡全身力氣，也不過發(fā)出些咿咿呀呀的胡話。
賀宏文夫婦守在床前，見她醒來，黎金秀忙遞來茶水。由賀宏文扶住，一口一口地慢慢喂她，喝了半盞茶水，她咿咿呀呀地扭頭不愿再喝，又不肯躺下。賀宏文只好墊高了取了軟枕，扶著她半躺起來。賀母身子骨軟，躺不住，靠在上面頭歪向一邊，唾液什么的也滴滴答答地糊了一枕頭，又是羞又是怕，急切間，眼前一發(fā)黑，又昏了過去。
如此這般，過了幾日，賀母也是漸漸地接受了現(xiàn)狀，情緒不像之前那般，偶爾醒來，也能坐上好一會兒。黎金秀便干脆搬回了家，在她身邊侍奉湯藥，賀宏文因還有太醫(yī)院的差事，又不能時時請假，也只能是晚上過來換金秀的班，二人輪流陪著賀母，整個人都是著實(shí)地瘦了一圈。賀宏文擔(dān)心金秀的身子，怕她受累，又怕賀母醒來，見不著親人害怕，就在賀母床前又加了張矮榻，鋪了床褥，賀母睡了，也還能在矮榻上歇上一歇。
這一日，剛好輪到賀宏文沐休，二人俱在賀母屋里陪她說話。
聽賀母含含糊糊地叫喚急的滿頭大汗，賀宏文皺著眉想了半晌，挨個兒猜測，卻得她連連搖頭，突然臉色一紅，剛想避讓出去，還是金秀早一步會晤過來拉住了他的袖子，問道：“母親可是想說曹妹妹？”
賀母艱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什么。金秀上前握住了賀母的手，一雙妙目半帶憐憫半帶安慰地看著賀母，輕聲說道：“曹妹妹那日一下子憂慮過甚，夜里受涼，感染了風(fēng)寒，夫君擔(dān)心曹妹妹的病傳染給了母親，就讓她回去好好休息，不必隨我們一起到你床前來守候。母親不必?fù)?dān)心。曹姨媽的事夫君已經(jīng)打點(diǎn)了官府，定要將那兇手捉拿在案，以慰姨媽和表弟在天之靈。至于曹姨夫那邊，母親也莫擔(dān)心，我哥哥也稟明了圣上，念在曹姨父老年喪妻喪子，孤寡可憐的份上，特許他回京暫住。待收拾了姨媽靈柩再回原籍。母親，且放寬了心，好好養(yǎng)病，媳婦肚子里的孩子還等著出來要母親教養(yǎng)呢！”
賀母眼中含淚，握著金秀的手，咿咿呀呀地說話。又陪坐了片刻，賀宏文見金秀臉色倦怠，便勸她早些回去好好休息，別累著了孩子。賀母也歪著脖子連連點(diǎn)頭。
黎金秀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才喚來芳晴，扶著她先行回房。
剛進(jìn)了房，便見芳華屏退了余人，將一封信件交到她手中。黎金秀拆開來，抽出紙來，那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卻是賀宏文那個早年逃了的妾，孟云娘寄來的。
黎金秀看了半晌，唇邊已是露出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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