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宛在云端，好似這一生從來不曾這般舒坦熨帖。他嘆了一聲：倘若就這樣死了，也算不得是樁辛苦的事。
　　忽然隱隱聽見有人喚他——
　　哥哥。哥哥。
　　叫得可急。那把細(xì)軟嗓子帶了一點傷心，似搔著了李俊心里積年的癢，前塵舊事一點點都被撩起。
　　李俊想要從云里霧里尋著那把聲音而去，卻覺□□沉重，苦不可當(dāng)。

　　——李俊哥哥，若聽得到兄弟聲音，請睜開眼睛。

　　他忽地想起那人是誰。若果當(dāng)真是他，自己如何可以令他傷心？
　　……
　　須得醒來！

　　睜開眼睛的一剎，簡直如同人世間的千百樁苦痛一起襲來，李俊眼前一花，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疼。他一咳，嘴里漾出一口腥香。因這一下子，眼前倒清明起來。
　　“哥哥！哥哥可看得見兄弟嗎？哥哥……”
　　李俊喘著氣，張順那一張驚惶的小小面孔不期然撞進眼里。
　　“……張順兄弟……”
　　張順怔住，然后掩飾不住的歡喜在他那張清秀的臉兒上化開。
　　“哥哥總算醒過來，急煞兄弟了！”
　　“叫兄弟擔(dān)心了�！�
　　竟然叫他這么擔(dān)心……

　　李俊想要起身，胸口尖銳的疼令人無法忽視。張順急急攬住他半身，道：“哥哥切勿動彈，仔細(xì)驚動了傷處�！�
　　那懷抱窄弱，卻叫人離不開。
　　李俊又復(fù)枕在張順臂彎里，道：“我們?nèi)缃裨诤翁�？�?br>　　“哥哥可還記得，哥哥率水軍助公明哥哥破取山南，本已轟開城門奪下城池，卻在城中誤中流矢，我和哥哥同大軍失散于隆中山南麓。我見天色沉暗恐有雨至，哥哥又傷得重，便將哥哥背來這山中藏身，打算待天明雨住再去尋公明哥哥和其余兄弟�！�

　　李俊這才得空四下環(huán)視。只見這藏身之處乃是山麓尋常的淺穴，因山中氣候陰濕，四壁浮著一層青蘚。只有李俊身下略微干燥，原是張順取了枯草替他鋪墊起來，想來是免他受更多濕寒侵襲。
　　李俊感激：“有勞兄弟�！�
　　張順面上顏色較之先前輕松許多，他笑笑，代李俊拭去嘴角溢出的血沫，道：“哥哥醒來便好，適才我冒失地為哥哥取出那箭矢，哥哥痛得昏過去，嚇去兄弟半條性命�！�
　　李俊聞之面紅。還說什么混江龍，卻連這小小箭傷都捱不住。這便也罷了，只是在張順跟前失了顏面，委實更叫人難堪。唉……
　　張順并未留意他心思一如白云蒼狗變幻莫測，又道：“哥哥現(xiàn)在可覺得好些了？剛剛血流得可厲害，這深山當(dāng)中又無藥可醫(yī)，我只有采了些白茅敷在傷處，好歹止住了血�！�
　　李俊這才覺得傷處涼颼颼，揭開衣衫勉力去望一眼，見傷口果然已敷了細(xì)細(xì)一層藥草。
　　他苦笑：“是哥哥沒用，累了兄弟跟著吃苦�！�
　　張順搖一搖頭：“哥哥講哪里話，張順同哥哥相識多年，已自哥哥處得去甚多，今日始有機會得報……”
　　李俊按一按他的手，張順便不再說下去。

　　他不要他的報答。
　　怎樣都好，他不要他只是報答。

　　他二人都不是善言辭之人。于是氣氛沉靜下來。
　　李俊只覺倦且痛，張順的懷抱又溫暖異常，叫他渴睡，又不舍失去意識。
　　半夢著，忽聽張順輕輕道：“下雨了。”

　　有雨聲沙沙。蒼翠草香混著雨水芬芳飄進洞中，沁人心脾。
　　張順捉了幾把干燥草葉替李俊墊高頭顱，柔聲道：“哥哥且在此等上一等�！北阕运砼噪x開。
　　李俊離了那溫柔臂彎，只覺地上冷硬得叫人不安。
　　忍不住撐起半身望過去。
　　……
　　見那張順傾身立在洞口，張開手掌去接那雨水。

　　從這個方向只能看見張順半張臉。只見他仰起頭望著甜黯的天空，有軟雨落在他清秀面龐，沾濕了他柔軟的頭發(fā)，叫它們順從地貼在他潔凈的前額上。
　　他的樣子天真又安寧，叫人的心也分外篤定踏實。

　　張順在李俊的目光里小心翼翼捧了一捧雨水回來，在李俊跟前跪住。
　　“幸好老天眷顧賞些凈水，叫哥哥權(quán)且潤一潤喉�！绺�？”
　　……
　　李俊撥開他兩手，將張順面孔輕輕按在肩口。

　　“哥哥！傷口……”
　　“……”
　　“哥哥可是覺得冷？”
　　“……”
　　“……哥哥？”
　　“……”
　　“……”
　　“……”
　　“哥哥，水灑了�！�

　　兄弟。好兄弟。
　　你可知道哥哥一日一日看著你。
　　看得心都疼了。
　　你一顆七竅玲瓏心肝，當(dāng)中可有李俊哥哥薄影？

　　龜裂嘴唇摩挲著那柔凈臉蛋，苦惱地逡巡。可望而不可及。
　　潛龍在淵，卻溺水失救。

　　夜深，雨更盛，直如傾盆。山風(fēng)攜了清冽雨水味道，似張順虎牙尖上的甘香——方才他是嚼碎了白茅苦澀的花朵敷了傷處，才為李俊止了血。
　　可這樣恬靜的全無所求的善良，止了血卻如何能醫(yī)了渴望得幾近絕望的心？
　　胸膛密合。是從未有過的接近。沉實的心跳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準(zhǔn)準(zhǔn)擊中李俊的傷口，痛得人流淚，卻只更緊地將張順壓在懷里。

　　……

　　雨下了一夜。像愈合不了的傷口，停不了的眼淚。
　　這一夜是場一生一次的綺夢。
　　夢中的隆中山一片花海，夢中的張順特別溫柔甜蜜。
　　愿長醉。

　　次日放晴。
　　李俊在張順懷抱中轉(zhuǎn)醒。迎接他的是張順逆光的影。
　　“哥哥可好些了？張順這就帶哥哥與大軍匯合�！�
　　“……多謝兄弟。多謝�！�

　　多謝你。
　　允我一夜流麗美夢。
　　多謝你，賜我空歡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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