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州城內霧沉沉，撥云見日數常春。

　　人人都知道近些年來良州城里可以稱得上第一商號的非常家莫屬，糧鹽酒茶行行獨占，過往商人但凡只要問個常字，城內的百姓就能細細為您說個究竟。

　　其中最為眾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那鮮少露面于人前的常二當家常春。

　　常春踏遍生意場上無敵手，常春喜怒不形于色，最重要的，常春是位女子，一位難以接近的漂亮女人。

　　真是可憐你俗世纏身，可恨你傾世佳人。

　　此時，常春正在書房埋首于一堆賬目前仔細核算，渾然未覺已是過了半日。

　　夕陽銜山，溫暖的陽光透過鏤空的窗欞照射進來，映著房中人美玉般的側臉，柔和的線條伸展開來，一縷青絲拂面。

　　不知何時獨立于門外看著這一情景的人，竟不覺有些癡了。

　　常妄言在門口原地看了很久，甚至故意發(fā)出了聲響也未能引起她的注意，有些挫敗的搖搖頭，未曾想自己也有被忽視的一天。

　　不過似乎從初遇她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上演著如此的情境，像是棋盤里的卒，進不得退不得。

　　五年的歲月，竟無法將一個人的心打磨消融，她在自己的心里筑了一座城，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進不來。

　　彼時，正值天色微涼的晚秋，風葉蕭索凋零，狹窄的小道上幾輛馬車急急馳行，行人無幾。

　　忽聽馬啼一聲嘶，像是被什么突然攔住。撩開門簾，竟是一衣著襤褸看不清模樣的女子踉蹌行了幾步，嘭的倒在路的中央，形狀極為狼狽。

　　“姑娘，姑娘還好么？”常妄言下車俯身拍了拍她的臉頰，見她已無力回答，心下思忖天色已晚怕是不好，便打橫抱了起來，吩咐家丁找客棧投宿。

　　大夫診斷為連日的居無定所以及氣血不濟所致，并無大礙只要安心療養(yǎng)配合服藥即可。

　　常妄言并沒有多問她，只是說安心休息不用作其他想法，商隊也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得以休憩。

　　她的話不多，自從蘇醒后就一直默默睜著眼睛，或看著窗外，配合著大夫看診喝藥，說的最多的便是謝謝。

　　車隊臨行前的那天她早早過來告辭，說叨擾這么久實在無以為報，于是拿出了一枚朱紅色琉璃相謝。

　　血一樣的紅色，色澤瑩潤，玲瓏剔透，一觸就知是被人把玩了很久。

　　常妄言凝眉注視著她，像是要透過她單薄的身體看出些什么，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他，向來不好管閑事。

　　她被盯的有些慌亂，眼神開始閃爍，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不明白此時自己突然為何開口，“你有地方去么？”

　　腳步停下，她小聲回答道：“沒，沒有�！�

　　“如果你愿意，我的商行里還差一個……”

　　“我，會一點珠算�！彼坏奶痤^打斷他，眼睛里一下閃閃發(fā)亮起來。

　　常妄言先是驚訝的看著她毛遂自薦，然后失笑，把琉璃還了回去，“好吧，就從記賬開始。這個你拿回去，以后好好干活就行了。如此，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么？”

　　手心里的溫度又回來了，慢慢的摸索著琉璃上綿延的紋路，那上面正刻著一個春字。

　　“春，我現(xiàn)在叫常春�！�

　　常妄言生來就是極為幸運的，家中獨子深得長輩寵愛，冠禮之后接掌家中生意更是有條不紊，再加上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白衣勝雪，君子如玉。如此種種真是羨煞眾人。

　　而后來證明他的眼光也是獨到，或者也可以算是無心插柳，常春對生意上的事樣樣上心，她不是特別的有才華，可是一旦有問題便致力解決，溫和謙遜，讓常家日益興盛，這個二當家的位置也是給的心服口服。

　　于是常春就這么在常家留了下來。一留，就是五年。

　　常妄言愛酒，常春愛茶。

　　相處的久了就慢慢形成了默契，時常一人一壺酒一人一杯茶捧著本書在庭院里一呆就是整日，話語不多，丫鬟小廝們見著了都相視一笑，常家不重門第，這二當家成為常家的當家主母怕是早晚的事兒了。

　　他們兩個人就是隨便的坐在那兒都寫意的像副畫，既精雕細琢，又舒緩隨意。

　　而畫中人卻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或許，他們只是喜歡彼此為伴的感覺而已。

　　是的，常妄言也一直這么認為。

　　他對常春一直捉摸不透，她太靜，除開當家這個身份幾近成了不可察覺的存在。當自己被一堆雜事煩的焦頭爛額之時會來找她，她不會給太多的意見，卻總是讓人的心沉淀。

　　一旦面對需要她處理的事又立即換上另一幅模樣，能言善道，據理力爭。

　　常春可為友可為師，可是離自己似乎太遠，遠到，遙不可及。

　　初夏，夜晚里的庭院總是靜謐，臨水蒼松挺拔遒勁，回廊曲折緣小徑而上，斑駁的水影倒映在檐下的墻上，沉穩(wěn)而瑰麗。

　　常春坐在回廊的木欄上，斜斜倚靠著朱紅的廊柱，像是在想什么，這是她常做的事，她覺得這個時候很美，美的很熟悉，多少年前她也是喜歡這樣坐著，可是如今卻物是人非。

　　那時候她還很愛說話，一開口就嘚啵嘚啵不停，恨不得把一天中發(fā)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他，直到旁邊的人為堵住她的嘴直接把她擁進懷里，殊不知這才是她的詭計。

　　淺淺一笑，回憶真是一件即讓人快樂又讓人痛苦的事。

　　我就知道你又在這兒。”磁性的男聲把她的思緒喚了回來。回眸一看是閑閑笑望著她的常妄言，是了，會來這里找她的只有常妄言一個。

　　一襲杏白的長衣躍過木欄，他翻了個身就來到眼前，坐好后神神秘秘的叫她閉上眼睛給她個驚喜。她只得乖乖照做。

　　“好了，睜開眼睛�！背Ｍ哉谡谘谘�，忽的從背后拿出兩個小壺，伸了過來�！皡�，你的竹葉青，我的汾酒�！�

　　“呃，這個……我還以為會是什么戲法或是漫天的煙花�！闭l都有點詩意的情懷。

　　“咱們都多大了，不興那個�！�

　　“……好吧�！�

　　濃濃淡淡的酒香茶香環(huán)繞身邊，微風輕徐，連不喝酒的常春也覺得有些醉人。

　　“哈，果然是就不醉人人自醉。”常春揮揮了手里的杯子，搖頭晃腦，湖藍色廣袖隨之搖曳。

　　“哧。瞧你那樣，整一個故作風流�！�

　　“管他的，今日我便學學那文人墨客附庸一回風雅�！�

　　話畢沉默良久，連蟬鳴都清晰可聞，常妄言疑惑的回望常春，常春恰巧對上他清秀的眉眼，寶石般的眸子熠熠閃光。

　　忽的她就笑出了聲來，眉目彎彎，嬌俏可人。這是從未在他人面前展現(xiàn)的樣子。

　　“只怕酒醒時分，斷人腸。”

　　那晚的風色太清，那晚的石榴花開的太艷，那晚的池水太靜。妄言記得她的眼角有一顆深色的淚痣，笑的時候會隨著睫毛微微揚起，還記得她唇角有殘存的茶香的味道。

　　深藍的夜色，竟越見凄迷。

　　我們都注定愛上游離在我們世界之外的人，常妄言是，常春，亦如是。

　　那晚之后常春便再沒見過常妄言，說是江南的商號需要人過去，妄言便連夜趕了的過去。

　　常春繼續(xù)獨來獨往的日子，平靜沒有波瀾，那晚的吻只是一個意外，她不斷告訴自己。

　　十日后是每月各家商鋪結算的日子，以往總是常妄言負責去核算，可是此次他下了江南只好自己去，不知不覺忙的腳步不停奔波于不同地方，倒也過的很快。

　　掛雪樓上客人川流如息,此樓造型獨特，斗拱飛檐，低檐平緩，高檐翻翹向上，屹立于前很有些威嚴的味道。

　　這是最近幾月才停駐于良州城的商戶，常家為掛雪樓提供一切可用的物什。因其精致的菜品與樓內典雅的大廳閣樓幾個月來收獲頗豐，城內的富貴之家紛紛爭相以能宴請于掛雪樓為傲。

　　常春在樓外踟躕不前，不知為何，她不太想進去，可這是要結算的最后一家，想到完了后就可以回到她的小院喝她的小茶，只好硬著頭皮踏過了古樸的大門。

　　一切還算順利，在閣樓里掌柜配合著對完了賬目常春便告辭出來，正是傍晚，掛雪樓外，夕陽欲墜。

　　許是忙碌突然停了下來，心也跟著閑適很多，放慢腳步悠悠的在閣樓外的回廊上走，這里是三層，一眼就能望到大半個良州城，平日里并未多加注意，現(xiàn)在近處的平橋遠處的水榭看著就覺得美的驚人。

　　直到一陣淡淡的檀香飄來，常春有點恍惚，定了定神又仔細看了眼前迎面而來的那個人，和幾年前一樣，又似乎更加瘦削，一身竹青色長袍，青絲如瀑，面容英挺冰冷透著一絲疲憊，眼眸深的像海水要將人淹沒，看不出他的喜怒，只是被他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常春的腦中一片空白，這么多這么多年，她原以為再也不會相見，卻不想兜兜轉轉終是再遇了故人。

　　思緒變的一塌糊涂后只化成一句話，蘇曲文，好久不見。

　　“春兒，好久不見。”蘇曲文像是真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般，嘴角微翹著低聲問候，客氣又帶著點疏離。

　　常春直視著他的眸子，心里突地一顫，嘴唇囁囁喏喏不知該說些什么，她總是如此，在他的面前為何總是如此無用。

　　即使離開了又如何，能做好生意又如何，現(xiàn)在可好，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答不上來。

　　垂下眼瞼沉默，良久，頷首，“是的，莊主�！�

　　蘇曲文低低一笑接著便要再開口，常春卻并不想如此站在這將自己的懦弱曝光于人前，尋了個借口轉身離開，再也沒看他一眼。

　　循環(huán)往下的木質樓梯在腳下吱吱作響，一步，兩步，三步……一聲一聲打在心上，卻不知在素雅身影漸行漸遠的路的盡頭前，那一雙一直壓抑著眼神里猛的爆發(fā)出的驚濤駭浪，涌動不絕。

　　春兒啊春兒，我放了你五年，如今的你，可是愿意回來了？

　　常春愛過蘇曲文，真真切切的，從幼時的依賴少女的懵懂到情深不壽直至最后的心若死灰。

　　實實在在擁有的，從頭到尾也只有自己而已。當然了，還有快樂，痛苦，甜蜜，心酸。這些都是自己的，誰也無法代替。

　　幼時無家可歸被蘇曲文帶回不系山莊時因他悉心的照料，噓寒問暖由心而發(fā)的快樂。

　　稍長后情竇初開卻以為是神女有意，襄王無情的痛苦。

　　因他時而不經意的舉止得知原是一見傾心，兩情相悅，三生情定的甜蜜。

　　身份的懸殊老莊主的奮力阻止，在得知他終于屈服同意迎娶長安侯之女時的心酸無奈。

　　在他成親的前夜，大紅的燈籠掛滿了山莊的每一處角落，百鳥朝鳳更是聲聲震天，怒放的牡丹一簇一簇盛開在庭前，熱鬧的讓人呼吸不能。

　　她從來都是一只縮頭烏龜，連去質問都不敢，帶著那枚他親手刻下字的琉璃收拾好細軟只想躲開，卻在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隱患的新嫁娘派出的人追趕下躲躲藏藏，狼狽不堪。

　　往日情景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過，常春發(fā)現(xiàn)像是在看他人的故事，那種痛徹心扉，夜不能寐的感受已不復存在。

　　許是很久未想了，十分生疏。

　　常春并不認為蘇曲文出現(xiàn)在良州城只是個巧合，不系山莊近年來勢力逐漸延伸至整個中原，這是他的能力，即使日后統(tǒng)一中原武林她也并不會驚奇，這是他的野心。

　　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目的明確的。常春隱隱覺得不安，卻又不知不安的源頭在哪。

　　果然，毫無先兆的，良州城內的商戶開始紛紛背離常家選擇其他此前并無交集的主顧，這一個沖擊使常春有些措手不及，應對也漸漸吃力，常妄言正在回程的途中，她決不能在這短短的時日內讓常家遭受威脅。

　　可事與愿違，情勢脫離了控制，常春一連七日未能回府，白日里也總是各地問詢，車馬勞頓，竟在轟隆的車聲人聲中打起了盹。

　　忽聽得衣物簌簌聲擦過身邊的軟榻，以為是小廝又要稟報哪家商戶要撤鋪，心下無力，“給我一刻鐘的時間閉一下眼，我有點累�！�

　　“呵，看你多辛苦，來，過來我這里休息�！�

　　倏的睜開眼，蘇曲文正怡然自得的靠在馬車內另一端的軟榻上，笑臉盈盈的望著她，他是何時進來的，馬車又是在哪兒停下。

　　掀開車簾周圍人聲依舊，滿懷狐疑的回頭，“莊主有何事需要自來找常春？”

　　“哈，常春，常春�！碧K曲文似笑非笑，語氣調侃漫不經心，“莫非我當日給你起的名字就是讓你冠別人的姓么？”

　　“常春對現(xiàn)在這個姓很滿意�！�

　　“是啊，滿意到連家都不想回了。”

　　常春垂首，她以前在蘇曲文面前也總是做這個動作，幾乎成了習慣。“常春不明白莊主的意思。常春現(xiàn)在要回自己的家�！�

　　“別再在我面前自稱常春！”蘇曲文終于撕下了溫文爾雅繃了許久的面具，快速走過來緊握住她的雙肩，“你永遠都只是我的春兒你明白么，我要你跟我回家你明白么！”

　　常春一下懵住了心神做不了反應，只好呆呆的望著突然暴怒的蘇曲文。這和她認識的那個蘇曲文不是同一個人。

　　“我找了你五年，從你走后一直在不停的找，如今總算找到你了，我便再也不會放手�！�

　　回過神來，聽著這曾經夢中才能聽到的話語，她卻沒有夢中砰然心跳的感覺，相反，冷靜非常。

　　“找到了又如何？別忘了，你已經成親了�！�

　　“當初我也是被逼無奈，父親告訴我只有娶了她我才能入主不系山莊，你一直明白我的不是么？我說過會補償你�！�

　　“不不，我不接受你所謂的補償。我的感情是我的事。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沒有后悔�！�

　　“可是我后悔了……”蘇曲文頹然長嘆，“我很后悔�！�

　　常春的雙肩被握的有些疼痛，微微掙扎，蘇曲文便放下來要去撫摸她的發(fā)絲，如以往每次爭執(zhí)完一樣。卻不想常春一側身躲開了他的手，對上他的眼，“你只是沒有得到罷了……�！�

　　“春兒又如何知道我的感受？”蘇曲文發(fā)狠似得將她的身體猛的拉過來，臉色下沉，“莫非，你是不想要你的常家了么？”

　　雖然心里早有如此的猜測，可是現(xiàn)在一旦真正面對，還是在心里刺了一下。

　　“我知道是你，可是如果是因為我，請不要對付常家。我會走�！�

　　“走？走哪兒去？”兩道男聲同時響起，一低沉，一嘲諷。

　　馬車車簾被撩開，來人正是常妄言，他一回府便聽說此事后便馬不停蹄的趕來找常春，此時心里既后怕又憤怒，充滿敵意的看著蘇曲文擁著常春的手，“我不會允許常春離開的。”

　　蘇曲文一身戒備，當下明白過來也許這就是春兒對自己冷淡的原因，挑了挑眉，“若是我想帶著她，又豈是由你允許的。”

　　“我不會愿意，”一直不說話的常春開口便打破了對峙的氣氛，松開蘇曲文的手，“我不愿意跟你走�！泵蛄嗣虼娇聪虺Ｍ�，“我也不愿意離開常家�！�

　　是了，最終可以撥開濃霧看到自己的真心，只消再次一個確定的眼神便可以正視自己所有的困惑迷茫。

　　常妄言去了趟江南以為可以逃避，卻還是不自主的加快了行程以便早日回來。那么常春也可以。

　　后來蘇曲文還是沒有對常家趕盡殺絕，因為常妄言牽著常春的手對他說了句，“因為真正心疼，所以才明白她所有的難過�！备驗槌４涸诔Ｍ陨砗竽亲屓瞬灰撞煊X的輕輕一顫。

　　有人在遠去，有人在靠近。

　　又是一年春末，院子里的開盡杏花夾道，清風一吹便有幾瓣偷入了袖子。常春回家見此情形頓起玩樂之心，捧起收集的一大包杏花瓣，忽的向天空一撒，快走兩步踏進其中擺出九天玄女的模樣對著后進來的常妄言道：“看，我像不像個花仙子？”

　　妄言在原地面無表情了半晌,“像。”

　　常春甚為滿意。

　　涼風徐徐，又是一朝春已過。

　　_ _________完___________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