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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她從來不曾擁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家,小時候在孤兒院,十幾個姑娘擠在一間大屋里,打飯、打水、領(lǐng)文具,什么都要搶,她身體不好,總會被擠出來,后來,她不搶了,孤零零的站在人群后面,漸漸變成了一種習(xí)慣。
生活艱難,如果不伸出手去搶,就別妄想會有餡餅從天而降。
所以,她拼命讀書,許多次看書到半夜,肚子餓的咕咕叫,她只能夠多喝幾口白開水來充饑。
十二歲,她考出了全市第二名的成績,終于成為慈恩孤兒院的驕傲。
去領(lǐng)獎那天,身上穿著簇新的純白襯衣,暗紫色小花裙,她站在獎臺上,仰起臉來璨然微笑,天空極晴朗,手心里捏著汗水,粗紋的獎狀紙在指尖留下淺淺的痕跡,她的心,依然寧靜剔透尤如一泓秋水。
然后,她看到了沈家祺。
怎么會有人帥成這個樣子?襯衣雪白,西褲筆挺,他坐在主席臺正中,瞇起眼睛來淡淡微笑,卻自有矜貴氣質(zhì)破空而來,晃得人睜不開眼。
“夏久愛?”
他念她的名字,笑容溫煦和靄……
其實應(yīng)該是九愛,她是院長媽媽抱回的第九個女嬰。
她低下頭,悄悄握緊了掌心。
那一年,沈家祺二十三歲,剛剛成為沈氏的繼承人,第一次知道在沈氏龐雜巨大的產(chǎn)業(yè)中,還有一間小小的孤兒院。
生命中的第一次遭遇猝然而至,她還那樣小,小到只能夠抬起頭來,仰望著他。
她對他的仰望,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二十六歲,他結(jié)婚,娶了青梅竹馬的于家小姐,她穿上純白的紗裙,做他婚禮的花童……
花籃是米白色的竹藤編成的,也許是握得太緊,硌得生疼,疼痛像一只刺,冷冷地卡在喉嚨口。
那一年,她叫他:“Uncle 沈”,他叫她:“小九兒”
客人太多,管家侍者們忙的人仰馬翻,他卻悠然地坐在洋臺上,對著她吹一聲長長口哨……
“小九兒,你真像天使。”
大清早用發(fā)卷卷出的滿頭卷發(fā),讓風(fēng)一吹就亂了,一絲絲黏在臉上,有點庠,她卻無力去拂開。
躲不開了,當(dāng)時她就知道,遇上他,是她的一場劫數(shù)。
……
每天凌晨就起來,趕很遠(yuǎn)的路去上班,回到家時,已近黃昏,雖然累到連手都抬不起來,她卻舍不得去睡,只想就這樣坐在窗口前,看冰藍(lán)色的天空一點點染成灰金,之后是黯粉,然后是絳紫,最后是沉甸甸的墨黑……
原來,生命中有這樣多的良辰美景,自顧自流淌在歲月中,只要抬眼,就能夠看得見。
城市不大,街道邊種滿了各色小草,星星點點開出嫩黃的小花,襯著古舊的紅磚墻,煞是好看,她走在路上,總?cè)滩蛔∫鬟B在一簇簇的花朵前。
天空總是晴朗,就是下雨也很快會有彩虹,迎面奔跑過下學(xué)的孩子,尖叫聲呼嘯而過,習(xí)慣的駐足在某一座寺院的高墻下,她靜靜聆聽晚鐘悠揚……
“夏小姐……”
意外的,有高大男子徑直向她走來。
她轉(zhuǎn)過身,茫然的仰起頭……
“我是穆少英,我們在沈氏見過,你還記得我嗎?”
沈氏,對她來說已經(jīng)遙不可及,卻依然有人追到千里外與她偶遇,她垂下眼簾,有一剎那的遲疑,仍微笑著伸出手……
“穆先生你好,許久不見!
手掌寬大溫暖,出人意料的布滿粗硬老繭,較之他俊朗英挺的外表,反而給人留下更深刻的映像。
“是啊,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真巧!
他含笑看著她,眉眼清澄安祥,她卻無端心慌,仿佛誤入圍場的小獸,在獵人槍下無處遁形。
晚風(fēng)吹來席席涼意,她輕輕打個寒顫,禮貌與穆少英告別,走出很遠(yuǎn),忍不住回頭,夕陽下,那人的剪影依稀,雖然看不清楚表情,但背脊挺得筆直,竟然給她留下極深的記憶。
入夜,尖銳的痛楚一陣陣襲來,恍若有匕首冷冷劃穿她的心腹,鮮血沽沽流出,她無聲的咽下呻吟,終于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劫。
到醫(yī)院已經(jīng)凌晨三點,護(hù)士極不耐煩,她躺在病床上,冷汗?jié)酀窳艘律选?br> “留不住了,真可惜,已經(jīng)三個月了。”
醫(yī)生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隆隆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身體這樣熱,又這樣冷,她用盡力氣蜷成一團(tuán),模模糊糊的想……。
多可惜,天空那樣美好,可是長久以來,我都不曾好好仰望過它。
……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息,被單雪白,走廊里傳來遙遠(yuǎn)的腳步聲,有人在那里輕輕低語,她卻沉沉睡去,從清晨到黃昏,日光一小步一小步踱過她的臉龐。
她臉上的輪廓極柔美,嘴唇蒼白純凈,睡著時像嬰兒,偶爾,高熱會讓她囈語,但,始終不曾流淚。
醒來已是深夜。
她剛剛睜開眼睛,就有手遞上溫?zé)崦怼?br>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對著她微笑.
“先別急著起來,你這個時候不能著涼的!
見她詫異的表情,老婦又解釋道……
“是穆先生請我來照看你,你還年青,不懂得輕重,小產(chǎn)也是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的,才不妨礙下次生產(chǎn)。”
穆先生?
她微微皺起眉,好久才想起夕陽下的那抹剪影。
后來她才知道,穆少英是這家醫(yī)院的投資人。
“真巧……”
事后她不止一次的感嘆過,他卻總在她的腦門敲上一記爆栗。
“若不是我算好你會落腳在那里,又怎么會在那里投資一家醫(yī)院,等著救你的命?”
……
過了一個禮拜,穆少英才來看她。
也是黃昏,大片大片的晚霞鋪滿了半個天空,仿佛灼灼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她靜靜沉睡著,蒼白的臉頰也被鍍上一層淡淡的粉紅。
“你來了?”
她睜開眼睛,迷茫地看著他,表情像是做夢一樣。
他點頭,沖著她輕輕微笑。
她卻悚然驚覺,眼瞳驟然清澈,唇上的血色迅速褪盡……
“謝謝你,穆先生!
她垂下眼簾,輕輕的說。
“別客氣,其實我才是賺到了,像你這種女孩,必定輕易不求人,今天有緣讓我?guī)湍阋淮危阋欢〞浳乙惠呑,所以,我才是?yīng)該偷著笑的那一個。還有,算我多嘴罷,在這世上,就唯有活命二字最是真諦,你同我,都不過如此,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低,呼吸沉穩(wěn)……
她低著頭,小小身軀卻輕輕一顫。
已經(jīng)有很久都沒有人這樣對她說話,她把手輕輕縮進(jìn)被角,很窩心,感覺連自己都愛著自己。
身體一點點恢復(fù),她與穆少英也漸漸熟識,他很知趣,從不追問孩子的來歷,但他那樣聰明,又怎會猜不出來。
“天,你是哪種女人?”他總是說……
“明明拿著碩士文憑卻要去超市收銀?住在小閣樓里卻像是住進(jìn)天堂?”
她想了想,對著他輕輕微笑……
“這樣的生活多簡單,我更喜歡些!
“不再回去了?”
他突然開口問……
她怔了怔,繼續(xù)低著頭擺弄著花瓶里的鮮花……
過了半晌,才輕輕的說……
“不回去了!
抬起頭來,蔚藍(lán)色的天空下,遠(yuǎn)山蜿蜒連綿,一直伸向天邊,山頂上怒放著一簇簇開花的樹,陽光清澈如千萬縷金線灑下來,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天空緩緩流淌,美得極不真實。
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不知要求了多少次,穆少英才放她出院。
生活終于回到正軌,閣樓上美景依舊,黃昏會有藍(lán)紫色的天空,大把星子仿佛鉆石散落,她還是喜歡坐在窗臺上,再次聽到遠(yuǎn)山傳來的暮鼓晨鐘,恍如隔世。
超市的工作是丟掉了,穆少英卻很爽快:“不如你來幫我?我來是要談個發(fā)電廠的項目,因為只是意向就沒代助手來,現(xiàn)在你剛好可以幫我。”
她沒有拒絕,因為他說的對,世上就再也沒有比“活命”兩個字更重要的事了,況且,她還欠他一個人情和一筆可觀的醫(yī)藥費。
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遇上他之后,一切都太過順利。
后來她才發(fā)現(xiàn),他總是有本事能讓所有不可思議的事情變的順理成章。
穆少英住在城南的酒店,因為還沒有定下開工地址,暫時在行政套房里隔出一個辦公區(qū),每天傳真電話接個不停,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這樣一個忙人。
以前給沈家祺做特助的時候,他也很忙,但下面有一整套成型的管理班子,沈家祺的工作只是批文、開會。可是穆少英不同,他幾乎對每一項業(yè)務(wù)都很精通,她不止看到他從報告上圈改出錯誤。
何止是加班,簡直是在車輪戰(zhàn),午夜,她困倦極了,靠在沙發(fā)上睡著。
醒來時,穆少英在她的頭頂來對她微笑……
“不好意思啊,我忘記了你是女孩子!
結(jié)果是,穆少英堅持請她去餐廳吃宵夜。
餐廳的燈光明亮,考究的仿古羊皮燈籠,投下一圈圈暖洋洋的光束……
“我十八歲考上公費留學(xué),出去后堅持每天跑步,因為知道,生病是富人的特權(quán)。”
他微笑著對她說,似乎在講著別人的故事。她想起他手上的粗厚老繭,知道那樣的日子必定過的極辛苦。
“那時候,仿佛除了滿腔志氣就什么也沒有,因為受不了洋鬼子的氣,拿出獎學(xué)金與朋友合伙開了一間小小的中餐廳,說來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靠著一本食譜當(dāng)大廚,沒想到生意也還不錯,餐廳賺的錢,付過學(xué)費后,還有盈余!
他抬起頭來,對她莞爾一笑……
“所以,活著其實也沒那么難,機會無處不在!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說,輕輕垂下眼簾……
“可是對我來說,樣樣?xùn)|西皆來之不易,機會亦是如此!
穆少英微微皺眉,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在慈恩過的很苦,但……”
他突然微笑起來,眼瞳里似有碎星閃爍。
“我其實算半個孤兒,媽媽是父親在外面的女人,并且不是唯一的,那邊總是忘記付贍養(yǎng)費,或許認(rèn)為沒有必要,我想,他幾乎要忘記有我這樣一個兒子。”
夏久愛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著他,卻在他的臉上找不到一點怨恨的痕跡。
“你看,我也是一早就被放棄掉的那一個!
他微笑著看她,唇角扯出好看的弧度。
就這樣舉重若輕,幾句話就抹煞了歲月中所有的不堪。
她幾乎要感謝他,卻只能夠仰起臉來,靜靜地注視著他。
她的唇上沒有抹什么顏色,干干凈凈的,像個孩子,眼瞳里卻充滿傷心,仿佛已歷盡滄桑,他突然不忍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走出酒店,已是早晨,霧靄沉沉的森林上面,金色的陽光噴薄而出,仿佛一匹清洌的薄錦,絢目而且冰涼,美到讓人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們結(jié)婚吧!
他站在她的身邊,舉目望向連綿的遠(yuǎn)山,突然輕輕地說。
……
半年后。
黑色平治停在暗紅色的小樓前,她從樓上下來,手里提著一小包書,最后回頭看一眼伸在半空的小閣樓,窗臺上星星點點的小花依然盛開,像是總也開不完的宴會。
她仰起臉來對穆少英輕輕笑著說……
“這一次去瑞麗,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呢,所以還是把房間騰出來,讓房東找個好主人來照顧那些花!
突然,她停下腳步,駐足站在原地……
一個高大男子站在樹蔭下,身形儒雅慵倦,卻似有莫名的引力。
“你現(xiàn)在和他在一起?”
沈家祺緩緩走近她,手指向穆少英……
日光晴好,梧桐樹投下斑駁的影,空氣里彌漫著花草的清香,她穿著藕粉色連衣裙,長發(fā)挽起來,素凈而且美好。
她漸漸鎮(zhèn)定下來,迎著他的目光,輕輕點頭。
“你可知道他是誰?”
沈家祺幾乎是在冷笑,眉頭皺成“川”字,聲音里充滿怒意……
那樣子的神色讓她恐懼,她本能的搖頭,他卻扯起她的胳膊一字一頓的說……
“他……是父親在外面生的孩子,他恨我,從小到大,他什么都要和我搶,你不要留在我的身邊,卻要和他結(jié)婚?”
原來是這樣?難怪他適時出現(xiàn),猶如王子步下云端,優(yōu)雅從容伸出手來,把她拉出泥潭。
她側(cè)過臉來看著穆少英,眼瞳深處掠過一倏的迷茫,但頃刻之間又清醒過來,只剩下深深的絕望……
穆少英低下頭看著她,眼睛生出隱隱的懼意,他沒有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握住她的手,緊緊的,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
她的手指一點點變得冰涼,唇角卻綻開一朵恍惚的微笑……
“不怪你,我自己也并沒有問過!
她緩緩垂下眼簾,輕若無聞的說。
樹蔭下,有絲絲涼風(fēng)拂過,天空蒼藍(lán),像一面空蕩蕩的畫板,她就站在他的身邊,這樣近的地方,既不吵鬧,也不悲傷,甚至還帶著疏離的微笑。
他喜歡她,真的喜歡。
但是,從這一秒鐘起,他已經(jīng)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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