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鄰居從外面給我捎回來一杯奶茶，我看奶茶的杯子有點陌生，就問：“你們這是跑哪兒買的？怎么不從樓下路口買呢？”鄰居說：“這就是從樓下路口買的。”我還是懷疑：“這杯子我怎么沒見過？”鄰居說：“奶茶店換主人了�！蔽业囊袅恳幌伦犹岣吡藥妆叮骸鞍�！換主人了？換成什么主人了？”“換成了一對中年夫妻，女的胖胖的，沒以前那個漂亮，我看去那買奶茶的人少了。”鄰居又說：“剛才有幾個小孩兒離奶茶店老遠(yuǎn)就喊，給我杯奶茶。走近了一看不是原來那個女的，就都愣住了，問，那個姐姐呢？這個女的說，那個姐姐回家了。有個小孩兒要個什么味來著，這個女的說，對不起，我還不大會做。后來這幾個小孩兒就走了。”
　　我抓過手機，這時才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條短信：“梅，我們把店轉(zhuǎn)讓出去了，我想還是跟你說一聲吧，免得你去了，嚇你一跳�！�
　　我把電話撥了過去：“你們不是要到20號才走嗎？怎么這么早就不干了？”她抱歉地說：“我們也沒想到這么快就把店租出去了�！薄澳悄銈兪裁磿r候走呢？”“下星期一二吧。”我略有抱怨地說：“你知道有多少人舍不得你嗎？你扔下這些人就這么走了，這些人該怎么辦呢？”她說：“我知道我知道，這兩天有好多人都給我打電話，有的直接就說我，你太不負(fù)責(zé)了吧！我說我怎么不負(fù)責(zé)了，至少我還留著奶茶店，因為有人想租了這個店干別的，我就沒租，我想誰要是租誰還得賣奶茶，現(xiàn)在終于有人接了我繼續(xù)干這個，至少我還為你們留著這個店吧�！�

　　2
　　這個店叫做“大自然奶茶店”。
　　它坐落在水源街和合作路交口北三十米的街畔。其實它的正對面還有一條小路，因為這條小路走的行人并不多，所以連路名也實在不大被人記得，不過它倒是我去革新街買菜時經(jīng)常要路過的，所以我模糊的記得它叫永泰街（按照東西為路南北為街的冠名習(xí)慣，它為什么不叫永泰路呢？這可能是歷史遺留問題吧）。
　　它的客源絕大部分是丁字路口東面的石家莊市五中的學(xué)生們。
　　這個店的店面很小，只有八平方米而已。它的隔壁一面是康隆超市，一面是修車鋪。超市和修車鋪的招牌都很大，特別是超市的招牌最顯眼，而它的正上方只是一塊黃色的“塞罕壩”，若沒有門角那個課本大的奶茶閃光字牌，極易被人忽視掉它的存在。
　　可自從這個店開張后，這里便成了一處學(xué)生們的聚集地。

　　3
　　還記得奶茶店開張之前，我去超市買完東西，湊步過去看了看：“哇，剛開的？”
　　小屋里有兩個人正在忙活，一個大個兒男人在里面埋身整理東西，一個小個兒女人在門口歸順物件。她的臉頰圓圓的，眼睛大大的，一見人就笑，眼里充滿了光彩：“還沒開呢，兩天后正式開張，開張后第一個星期，買兩杯贈一杯，要來捧場哦！”
　　“好，一定。那現(xiàn)在能做嗎？”
　　女孩兒回身掃視了一圈：“能了，你喝什么味兒的？”
　　“隨便�！�
　　“那你要幾杯呢？如果你現(xiàn)在要兩杯的話，也贈你一杯�！�
　　“那就要兩杯吧�！�
　　“三杯的味道都一樣嗎？”
　　“不一樣。那就給我一杯原味的，一杯草莓的，一杯咖啡的。”
　　“哈哈，好的。一杯原味的……先給你，嘗嘗味道怎么樣……一杯草莓的……還有一杯咖啡的……這兩杯裝起來吧�！�

　　4
　　后來，我便常去買奶茶。
　　后來，我看到來這里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
　　開張贈送活動結(jié)束后，她又實施了一種促銷辦法：買一杯奶茶，就在筆記本上記一次積分，積滿十分，就贈一杯奶茶。
　　于是，我就看見筆記本上記滿了學(xué)生的名字和正字。
　　其實，我來買奶茶的次數(shù)并不多，一個星期多也就是兩三次，所以我也懶得記。但在這兒邊喝奶茶，邊和奶茶妹聊天的學(xué)生看見會問我：“你怎么不記呢？”我說：“給你們記吧�！蹦菍W(xué)生就會很興奮：“是嗎是嗎？那記我上面吧�！鄙踔吝�會有幾個學(xué)生為此搶起來、吵起來。

　　5
　　有時我買菜回來，有時我去超市，常會在她那兒駐足片刻。
　　世界上有好些人都是這樣的，你一看見TA，就會喜歡上TA，或者厭惡上TA；就會覺得TA親近，或者遙遠(yuǎn)；自己的內(nèi)心就會歡喜，或者煩亂……她屬于前者。
　　好像不管什么人，都會被她吸引，不是被她的容貌吸引，而是被她的和藹吸引。
　　她就像是個臉熟的鄰家女孩一樣。
　　她極易讓人對她產(chǎn)生親切感、依賴感，就是莫名的總想跟她聊天，或者聽她聊天。
　　她對人永遠(yuǎn)都是一幅笑臉。至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對人急過。
　　那幫學(xué)生對她越來越熟悉，也對她越來越輕視，越來越猖狂。常常我看到的景象是：幾個學(xué)生鉆進店里，有招呼客人的，有自己動手的，有替她收錢的，有顧自喝茶的，儼然成了小店的主人，而她則被擠在一角，顯得那么無奈且可憐。
　　等那幫學(xué)生上課或回家走后，她這才邊笑著搖頭，邊嘆息道：“唉，對她們我真是無語了，你還沒見她們是怎樣欺負(fù)我呢�！�

　　6
　　光顧她店最多的客人就是五中的這些學(xué)生，她和我聊得最多的也是這些學(xué)生。很多學(xué)生都有她的電話，有事沒事就會過來找她。她這兒成了學(xué)生們的一個落腳點、約會場所和心靈棲息地。
　　我們常會感慨這些學(xué)生的叛逆和早熟。
　　一次，我親眼看到一個女生不滿學(xué)校要求剪發(fā)的規(guī)定，又跟家人鬧了矛盾跑出來。家人知道她沒別的去處，只要找不著她了就來奶茶店，結(jié)果一逮一個準(zhǔn)兒。然后我們就一起勸她回家回學(xué)校。
　　一次，我聽奶茶妹講，有個學(xué)生想感受一下死亡是什么滋味，就吃了小半瓶她媽媽的安眠藥，幸虧她媽媽發(fā)現(xiàn)的及時，趕緊送到醫(yī)院，洗胃、輸液，他才活了過來。
　　對此，我首先懷疑的就是他的家庭：“是不是他爸媽對他非常不好，經(jīng)常打罵他？”“不是，他爸媽對他好的不得了，現(xiàn)在的父母對孩子簡直都是溺愛，他就是好奇�！薄八麐屖窃趺窗l(fā)現(xiàn)的？”“他媽跟他說話他怎么都不搭理，他媽就搖他，搖他他也不醒，后來他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安眠藥少了，就喊他爸：快來呀，孩子吃藥了！”“他活過來之后呢？”“他一睜開眼，他媽就‘啪’的打了他一巴掌，哭著說你死就給我死遠(yuǎn)一點兒！他媽這是氣的，也是嚇的。這些孩子真是太讓家里人操心了�！薄澳撬浪朗鞘裁醋涛读藛�？”“我也問他了，他說他吃完藥之后，就是困，睡著了之后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還說他并不想真死，他覺得吃多少死不了，控制著量呢，不過他在醒來后，又洗胃，又看他家人這么痛苦難受，才感覺到后悔，說再也不找死了�！�
　　還有一次，我路過她那兒，問她：“今天人不多呀�！彼铧c叫起來：“你昨天沒來，那場面太壯觀了。”我問怎么了。她說：“有兩幫學(xué)生就在我店前面打群架呢，還捅傷了一個。后來別人都跑了，就剩下們那個還在流血的學(xué)生，我們趕緊讓他打車去醫(yī)院，他卻說：我沒事兒，我沒事兒�！薄笆菫榱耸裁矗俊薄奥犝f是為了一個女孩兒。”這是應(yīng)該能想到的。她還在感嘆：“都把我嚇壞了，我給他們說了，要是以后再鬧事兒就不讓他們來店里玩兒了�！�
　　我們后來聊道，學(xué)生之所謂學(xué)生，就是不懂的東西太多，想體驗的東西也太多。如果真是為了他們好，為他們的未來和一生負(fù)責(zé)，家庭絕不僅僅只是讓孩子吃飽穿暖，學(xué)校也絕不僅僅只是教授他們書本上的知識，他們需要的東西也絕不僅僅是這些，他們的心靈世界正飛速擴張，這是一塊圣潔的陣地。如果好的東西不占領(lǐng)，就會很容易被壞的東西侵襲。而社會是一頭無孔不入、兇悍強大的魔獸，家庭和學(xué)校啊，如果你們不能和他們并肩戰(zhàn)斗，起碼你們應(yīng)該到他們的心靈世界里看看，知道他們的迷茫所在、向往所在，因為你們?nèi)允撬麄兊牧α恐础?br>　　不過我也肯定了一件事。我對奶茶妹說：“看來，要想了解這些學(xué)生的心理的話，來你這個小店是最好不過的了�！彼Υ穑骸笆前�，她們在學(xué)校里或者家里都是乖乖女，一到我這兒，狐貍尾巴就全露出來了�！�

　　7
　　只是坦言這些孩子們真實的一面，可不是在揭他們的短。他們最大的財富、最多的資源，歸根結(jié)蒂還是他們那天真、單純、清新、可愛。
　　來買奶茶的，大多數(shù)是女孩子。我曾問過奶茶妹：“是不是你對象在這兒的時候，買奶茶的女孩兒會更多。”她笑得很燦爛：“恰恰相反，他在這兒的時候，生意就會差很多。學(xué)生還是喜歡跟我聊天，我那位不喜歡說話，所以我沒事兒就讓他在家里呆著，給我做飯、送飯。”
　　學(xué)生們真的很喜歡她，把她當(dāng)作自己人，把她的地方也當(dāng)成自己的地方。她在店里沒事兒的時候喜歡看書，于是就有許多學(xué)生把自己的書帶過來給她看，所以她兒永遠(yuǎn)不缺書，當(dāng)然那些書都特別的“小女人”，有卡通漫畫，有恐怖懸幻，有星座占卜，還有什么愛情測試。
　　這些女生心靈手巧的很。還能自發(fā)研制新的奶茶品種。好幾次我去奶茶店，有學(xué)生向我踴躍推薦：“大哥哥，你嘗一杯我做的吧，這是我新研制的品種�！蔽倚χf好。
　　奶茶妹曾跟我說：“這幫孩子常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但是，她們要是給自己做時，得好好看著，因為她們會往自己的杯子里拼命加珍珠，拼命加椰果，不過，她們要是給客人做時，那就不用看了，你完全不用操心，因為她們很會替你省。她們很會做生意，比如有客人問，你這兒都有什么樣的奶茶？她們就說，有兩塊的，有三塊的，還有四五塊的，你嘗嘗這四塊的吧，特別好喝，我們常喝……其實她們身上沒多少錢，才不會常喝呢！”
　　奶茶店里處處都留有出自她們之手的作品，大到一面墻都涂滿了他們的簽字和留言，小到一張廣告便簽也被她們細(xì)細(xì)地描繪和裝飾。常有些只言片語讓人忍俊不禁：
　　“想到你就心酸，酸酸奶茶�！�
　　“馬路對面的愛，你在哪兒？”
　　“我還在原地等你，而你卻忘記曾經(jīng)來過這里�！�
　　“他不配愛我，我要慶幸他先撇下我�！�
　　“狗永遠(yuǎn)是狗，人卻不一定永遠(yuǎn)是人。”
　　“你是我的故事，而我卻不是你的故事�！�
　　“無論這水有多臟，我們要努力做一條好魚……”
　　劃“正”字的筆記本已厚厚一摞了，不但分了貴賓、好人、路人，還分了初中部、高中部，甚至還分了“村”—— 一些學(xué)生把筆記本占為己有，在封面上自封村長、書記、會計、文書、大隊長、中隊長、小隊長……真是組織健全、分工明確。
　　我曾饒有興趣地一邊翻看著這些筆記本，一邊笑著對奶茶妹說：“五中學(xué)生的名字，在你這兒基本上快全了吧，我看這些筆記本快趕上學(xué)校的花名冊了�！彼c頭：“嗯，可以點名了。”

　　8
　　不得不承認(rèn)，這家小小的奶茶店已經(jīng)成為不少人心理的慣性驅(qū)使，因為有它的存在，許多人在這座漠然的城市里才能感受到一絲別樣的溫存。它盛載的，或許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心靈依賴與慰籍，或許是一種更不可或缺的生活內(nèi)涵和回憶。
　　而奶茶妹要走了。
　　她說她來到石家莊開這個奶茶店純屬偶然，其實她和她老公在外面已飄泊了多年。今年過年，他們一定要回家看看。
　　她的家鄉(xiāng)在安徽宣城郎溪。
　　她在我手機里存的名字一直是“奶茶妹”，直到她在快走時我才問起她的名字，她指著墻上學(xué)生的字跡給我看：店主——毛新玲。
　　我能猜想出她的離開會引來多少學(xué)生的憤恨和落寞。
　　但她走之前做到了一件事，就是把奶茶店保留了下來。
　　聽她說，她曾打印了十張轉(zhuǎn)讓廣告，結(jié)果她貼出去一張，就被那幫孩子撕下去一張，她就一直貼一直貼，一直貼了九張，孩子們也就一直撕一直撕，也一直撕了九張。剩下最后一張了，她想，如果這張再被她們撕了，她就不轉(zhuǎn)讓了，再干一段時間，可就是這第十張，被一個常給超市送貨的人看見了，并且答應(yīng)她以后繼續(xù)賣奶茶，她便把店轉(zhuǎn)讓出去了。
　　我返回店里，果然看到她已不在，替換她身影的是一個略胖的但很面善的大姐。
　　這位大姐看起來很憨厚，她說她原本是想賣煎餅果子的，可賣那個早出晚歸的更辛苦，賣奶茶起碼能在屋子里，不會太受風(fēng)吹雨淋。
　　她調(diào)制奶茶的動作略顯生疏，有人要的味道是她不會做的，她都誠實地向來客道歉：“對不起，我還不會做，換個別的味兒的吧。”
　　來客的表情略有失意，特別是以前常來的學(xué)生，怯怯地走進小店，翻開桌上的筆記本，找自己的名字。
　　我問這位大姐：“以后你打算把墻上的紙換掉嗎？”她說：“不換了，我還想再買幾本筆記本，給他們用�！蔽艺f：“哦，也好，這些學(xué)生也怕找不到自己以前留下的東西了�！�
　　我離開小店前，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留念，又要了杯奶茶。
　　香香的奶茶味，依然在這個路口飄出并散開。
　　我望見初冬的城市里有一層薄薄的霧靄，我希望那些匆匆行走在微冷空氣中的路人都能聞到一絲甜美的奶茶香，讓他們的心底一下子變得柔軟，不再漠視這個世界，發(fā)現(xiàn)生活原來是如此美好！

　　——一夜未眠，獻給可愛的奶茶妹，祝你一路走好，生活幸福，早日回來！

　�。�2010年12月6日星期一凌晨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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