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暗戀被關(guān)注

　　遲鈍如方敬，也會有覺悟的一天。

　　因為那天他去查了書，回到座位，自己的筆記本前赫然就擺著一個忽略不掉的證據(jù)——一瓶“營養(yǎng)快線”，全新的，沒有開封的。

　　方敬向四周看了看，黑壓壓的人頭和移動著的胳膊，雖然安靜，卻籠罩著期末考前的低氣壓，悶悶的，令人難以喘氣。

　　他試圖去問問鄰桌的女生，可惜人家的眼鏡粘在書本上。另一邊的男生則在草稿本上筆走龍蛇，沒一會兒就“喳喳”劃破了好幾張紙，繼而咬牙切齒。

　　于是方敬把下巴擱在手背上，發(fā)起了呆。

　　從進(jìn)大學(xué)來就按部就班地去上課，去做作業(yè)，去查資料，去寫論文……像這樣鋪天蓋地的事情若一件件去做，是篤定不得清閑的。但是方敬卻做不到他同學(xué)們的“靈活應(yīng)對”，上了論文庫也只會皺著眉頭手足無措，最終就只能天天窩到圖書館去。

　　就連位置，他都不希望多換，從這里站起來到經(jīng)常借書的地方去是幾步，每天都是不變的。所以到了期末圖書館里人滿為患的時候，他這個學(xué)長也只能天天早起，去爭取自己的那幾分小小的安靜的地盤。

　　至于起得早了吃不上早飯，一句“沒吃早餐？就喝營養(yǎng)快線”的廣告詞就讓他相信了。

　　而今天，他多瞇了一會，連跑一趟小賣部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所以，方敬等了一個小時，沒有等到放錯的人來認(rèn)領(lǐng)，心不在焉地看書看了一小時，又拿著那瓶“營養(yǎng)快線”捂了一小時，大致是有點(diǎn)明白了，這是某一個人給他的早飯。

　　就在他突然警覺到這人給了他禮物，一定還在觀察他的時候，這回還不到一個小時，午飯時間就到了。

　　方敬面無表情地隨著人流去吃飯，內(nèi)心有一種抱頭的沖動。

　　對于這種被關(guān)注的事情，方敬第一個念頭不是厭煩，不是警惕，倒反而是一種受寵若驚。并不僅僅因為這是個男女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的理科大學(xué)，更是因為方敬自己的個性。

　　方敬，人如其名，方方正正，恭恭敬敬，既不耀眼也不突兀。是一個放進(jìn)人群中就再也難以發(fā)現(xiàn)的角色。說起話來就像一條擰干了的毛巾。

　　之前也交往過一個女孩子，紳士的地方是夠了，可惜沒有抓緊時機(jī)“耍流氓”。人家女孩子以為毫無進(jìn)展，忍不住說了“再見”。方敬心里滔滔不絕的難過，最終都化為一聲“哦，那你路上小心”。

　　天知道方敬從心理到神情到語言的通道其實是完全不通的。

　　他那天想，有人在暗地里關(guān)心著我，這是很好的�？墒强丛谟^察者的眼里，這瓶“營養(yǎng)快線”送了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對方冷淡地看了一上午加一下午的書，時而對著窗外沉思，儼然是平時一副認(rèn)真嚴(yán)肅的模樣。

　　第二天方敬依舊是一大早就神色冷淡，大步流星。路過小賣部的時候他只停頓了一會，就忍痛割愛地走了。

　　他往座位上一坐，就開始覺得餓，偏偏還要站起身來去書架那里查書，站了沒有半小時就頭昏眼花。

　　可惜，今天沒有昨天那般的驚喜。

　　也許今天有事請沒有來吧，他想。

　　電視或者小說里的主角總是能夠擁有某種特異功能，投遞或者感受到熾熱的目光什么的。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夠眉目傳情，得知對方的心意。可是為什么自己四處一望，全然感受不到光源呢？

　　方敬把腦袋枕在手上用力地感受，最終聽到了自己肚子“咕咕”的叫聲。

　　第三天去圖書館的時候，方敬猶豫了下，還是買了瓶“營養(yǎng)快線”帶上了。到了那個座位的時候，他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包“閑趣”餅干。

　　莫非被人占了？他好奇地走過去，卻看到餅干下面壓著張紙條。他連忙去把紙條攥在手里，坐下匆匆地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

　　沒錯，上面寫著：學(xué)長，別相信廣告，要吃早飯。

　　要說本來細(xì)心的人的話，在這寥寥幾句的留言里還是能得出一些推論的：比如那人年級比我小，肯定觀察了我一段時間了，性格比較細(xì)心體貼，喜歡用“閑趣”餅干來做早餐或者點(diǎn)心……還有就是——這幾個字一點(diǎn)都不娟秀……

　　不過方敬所做的就是：喝著“營養(yǎng)快線”把“閑趣”餅干默默地吃掉了，然后在那張紙條上寫了“謝謝”……仿佛對方能夠感應(yīng)到一樣。

　　方敬這天回去之后，時不時地把這張紙條拿出來瞅瞅，面無表情。紙是一般的白紙，墨是一般的墨，可是加起來卻似乎不一般了。

　　對于戀情,方敬自己也不是沒有過想象的，就是一副寧靜祥和的畫面。至于過程和發(fā)展，那就只能“順其自然”了。按照室友小肖的話說：“你丫這就叫想‘一步登天’吧。喂，女生可是要你主動去追去哄的哎！”

　　所以這種不必見面不必說話，也目光也察覺不到的交流讓方敬真的上了心了。具體表現(xiàn)為：他的早餐里多了一包“閑趣”餅干，他的筆記本里多了一張紙條。他神色冷淡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無表情地感受起了這種透明的小感情。

　　而在角落里的觀察者眼里，這是一種讓人抓狂的狀況：那個學(xué)長確實聽了自己的話吃上了自己喜歡的“閑趣”餅干，可是為毛自己手拿這種餅干在他身邊打了好幾個圈圈了，對方卻是完全目不斜視啊啊��！

　　期末的復(fù)習(xí)周往往只有三個星期左右，眼看著接近尾聲，就要放假了。

　　那天方敬和室友小肖去吃了晚飯，往寢室樓走的時候小肖突然拽過方敬，就把他往一片小樹林里拖。方敬也好脾氣地跟著他走：“怎么了？”

　　小肖神秘兮兮地：“有人在跟蹤咱們！”

　　方敬說：“那讓他跟好了�！�

　　“你都不好奇是誰？喂，你說，會不會是有人看上我了？”

　　方敬想了一會，突然想到了什么，拉起小肖就跑。他本來就長得高，步子邁得大，簡直是把瘦小的小肖當(dāng)掃帚，一路風(fēng)卷殘云地過去了。

　　到了寢室，小肖氣喘吁吁地?fù)渖蟻碜崴�。方敬好脾氣地挨著，心想，我這算不算是保護(hù)了人家呢？

　　過了一會，又懊惱了起來：跑太快了，估計人沒發(fā)現(xiàn)自己住那棟樓呢。

　　這么想著，方敬走到陽臺上去往下望。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特別快，再加上宿舍樓之間種滿了樹木，一眼望去蒙蒙地黑。唯有大門前有一盞路燈，燈光昏黃，散在空氣里，浮沉飄動。

　　這時候正好剛剛自己回來的方向奔來了一個人，低下腰喘了會氣，抬頭正往樓上看來。于是四目相對。

　　要說人與人的氣場真是種奇怪的物事，那人那么遠(yuǎn)地在大晚上站著，最多就是個輪廓，看得到衣服的大概顏色而已。

　　可是方敬瞅過去，偏偏就看到一包“閑趣”餅干杵在樓下。

　　他下意識地就喊：“喂，閑趣！”那人悚然一驚，立刻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小肖揉著自己剛剛打痛的手走到陽臺上來：“你喊啥呢？”

　　“閑趣。”

　　“我認(rèn)識的？”

　　“不認(rèn)識�！�

　　“那是誰？”

　　“一個男的�！�

　　然后方敬后知后覺，恍然大悟，驚濤駭浪，面無表情地重復(fù)了一句：“嗯，一個男的�！�

　　然后不管多少人歡天喜地，多少人不情不愿，寒假就沖進(jìn)了整個大學(xué)。

　　因為家里正在裝修，方敬這個假期就多呆了幾天。那時的圖書館已經(jīng)門可羅雀，方敬就坐在自己一貫的位置上看看單詞，做做閱讀。

　　自己的專業(yè)書也是要多看看的，翻了翻，那張紙條就冒了出來：學(xué)長，別相信廣告，要吃早飯�，F(xiàn)在這張紙條在方敬的書里夾得尤為平整，連那天被一包“閑趣”餅干壓出的印子都消失了。

　　方敬回憶到那天看到他的那個晚上。路燈昏黃的，照在那人身上，面目全是模糊的，可是整個人就像一包金黃色的“閑趣”。其實仔細(xì)想來，連對方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也沒記下來。

　　或許就是低年級的學(xué)弟來示意的吧……那為什么又跑了呢……我下學(xué)期就畢業(yè)了啊……其實留個手機(jī)號碼以后也許能幫到他……怎么說也沒有惡意吧……可是心里不怎么舒服……他，他也沒說自己是女的啊……總該告?zhèn)�別吧？

　　腦袋里塞了太多的不確定，自然就心煩意亂了，拿過吃上癮了的“閑趣”餅干就啃得“咔嚓咔嚓”的，聽得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人冷汗涔涔。

　　方敬自己也想不到，這種情緒演化到了后來就變得不可理解了。比如會一再地想：至少要站出來做個解釋吧，我看起來不像是很兇的人吧？然后又是琢磨：到底要怎么再碰見他呢？自己是長期駐扎在圖書館的，可是對對方卻是一無所知。

　　這種心情方敬從來沒有過，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已經(jīng)到了一種幽怨的程度了。

　　每當(dāng)這種幽怨到了極點(diǎn)的時候，方敬就會聽到隔著幾排書架的地方傳來啃餅干的“咔嚓咔嚓”聲。

　　于是他想：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寒假就這么過去了，新學(xué)期也就是方敬在這個大學(xué)的最后一學(xué)期到來了。

　　那天晚上，方敬回到寢室的時候，就聽到室友小肖一聲慘叫，然后捂住了自己的電腦屏幕，帶著扭曲的復(fù)雜的表情看著他。

　　“怎么了？”

　　這么說著的時候，音箱里傳出兩個男人的喘息聲。

　　方敬神色平靜地地看著小肖。

　　小肖連忙辯解：“我看那個名字叫《春光乍泄》啊，怎么想到……怎么是兩個男人啊……”

　　方敬說“哦”，想了想，自己應(yīng)該安慰下被殘酷打擊的小肖，于是續(xù)道：“兩個男人……也沒什么�！�

　　小肖放開了屏幕去關(guān)電影，方敬就面無表情地看著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年輕的身體，內(nèi)心驚濤駭浪，排山倒海。

　　兩個男人……也沒什么。

　　那天夜里，方敬做了個奇怪的夢，從本質(zhì)上來說應(yīng)該算作是那啥夢的，但是從表面上來看——是一包“閑趣”和一瓶“營養(yǎng)快線”抱在一起。

　　遲鈍如方敬，想不出這個夢究竟應(yīng)該如何歸類，又說明了什么心理變化。

　　新學(xué)期剛剛開始，圖書館依舊人跡罕至，方敬就和小肖去吃了早飯，自己再過去。兩人聊的最多的無非是畢業(yè)之后的出路，難免會互相拍拍肩膀，唏噓感嘆。

　　最后一學(xué)期了呢，方敬想，牽掛了那么久，好歹也來說聲再見么？莫非是真的怕了我了？

　　那天，小肖先走一步，方敬正要去端盤子，就聽一個聲音叫他：“學(xué)長，能幫忙做份調(diào)查問卷么？”

　　方敬放下東西，面無表情地接過了一份問卷，大約十幾頁的厚厚一疊。

　　粗粗地一看，雖然問卷都是不要求寫姓名的，但是這一份所要求的個人信息也太多了點(diǎn)：□□、郵箱、手機(jī)、生日、星座、血型、住址等等等等，方敬“呃”一聲說：“這個……”

　　那人馬上解釋道：“呃，其實是為了便于被調(diào)查者做選擇用的啦，呵呵，也可以不填的�！�

　　方敬“哦”了一聲，再翻過去，上面要求填的是所讀專業(yè)，是否有考研打算，目前的興趣愛好，愛好下面連喜歡的網(wǎng)絡(luò)小說是“懸疑類”還是“科幻類”都標(biāo)了出來。

　　方敬繼續(xù)翻，問的是喜歡的人的類型，從身高到體重，從個性到愛好都清清楚楚。

　　遲鈍如方敬，也覺得有點(diǎn)不對了。

　　從厚厚的問卷中抬眼看過去，面前站著個男生，和自己差不多高，清爽的短發(fā)，和自己一樣普普通通的長相。見方敬看他，他就笑了笑，笑起來之后——就像是一包“閑趣”餅干一樣……

　　“呃……”

　　“學(xué)長，幫幫忙吧�！薄伴e趣”笑著說，“填一份問卷送一瓶‘營養(yǎng)快線’的。”

　　方敬面無表情地提筆，內(nèi)心大起大落，此起彼伏，□□，無語凝噎。手一抖，就在“閑趣”驚喜的目光里，把自己的姓名寫了上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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