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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風疾。寬大的衣袖獵獵作響。
日正西沉。殷紅的霞將人影拉長。
他在趕路。
幕天席地。大漠黃沙。只此一人。
停步。凝神。手握劍柄。
事情不對。他冷冷地抿緊唇。等。
說不上哪里不對。只是一種直覺。
對危險的直覺,讓人四肢發(fā)冷,寒毛倒豎,心血卻熱起來。
只有無數(shù)次出生入死卻始終沒有死成的人,才會擁有這種可怕的直覺。
風呼嘯著掠過。風吹暗了一頭黑發(fā),也吹走地上的沙。
他終于疑惑地皺了皺眉頭抬腳欲行,卻在跨出兩步后驀地全身緊繃。
……什么都沒發(fā)生,一個人,都沒有。
但他腳下踩的黃沙,始終是同一片。
不要問他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你發(fā)現(xiàn)無論站在哪里,方圓五丈內(nèi)的黃沙都不會被風吹動,你大概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
“什么東西?出來!”
他喝道。有一絲失措。
或許再不怕人的人,不怕的,也只是人而已吧。
“你終于發(fā)現(xiàn)我了。書生!鄙扯抖渡眢w,發(fā)出簌簌的響聲。
“你是我腳下的沙?”他訝然:“會說話的沙?我是在做夢嗎?”
“我知道這很難以置信!鄙乘坪鹾軣o奈。然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腳下的沙迅速爬動起來,在三步開外越堆越高,漸漸形成一個人的形狀。沙粒細膩地描摹出五官、皮膚,甚至衣服和頭發(fā)。夕陽的余暉落上去,折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沙問。
“雖然有點奇怪……”不過真的很像。他瞇起眼看著沙模仿出的那個人:“你要干什么?”
“聽路過的人說你是個大夫!鄙硴狭藫项^,“我是來找你治病的!
他忍不住笑了:“你是一堆沙,也會得?”
“我不是普通的沙。我靠吃人‘心’過活!鄙硵偭藬偸郑骸翱墒俏乙呀(jīng)好多天都沒有吃東西了。我的肚子很痛,似乎很撐,又似乎是很餓!
“看樣子你是得了消化不良!
“那是什么?你會治嗎?”沙露出喜悅的表情。
“我會。”他點點頭!暗也恢!
“為什么?”沙似乎很失望。
“因為我不是大夫。我妻子才是大夫!彼戳斯醋旖,“而且我只醫(yī)治一心想死卻死不成的人!
“這很奇怪!
“我知道!彼J同地點頭,“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人想死,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嗎?”
“是的。”他看著沙嘆了口氣,“但天下有資格取我性命的只有一個人。連我自己都不行。那個人一直不來取,我只好繼續(xù)活著! 他低下頭去,似乎有點黯然。
“人的事情我不懂。”沙擺了擺手,“但是我很難受。你真的不肯治嗎?”
“如果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變成這個人,我可以考慮看看!彼f。
“我不知道這是誰!鄙嘲櫰鹆嗣碱^,“我可不可以回到你腳下?這樣很辛苦!
他眸子暗了暗,最終還是應允了。于是沙在他的注視下解散了形體,窸窸窣窣地爬回地上。
“我總是四處游逛。”沙說,“前不久我遇到了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他們都很好看,我就跟了一些日子。其中一個男人受了重傷,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照料著他!
“那個男人一直昏迷不醒。女人很悲傷。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她對另一個男人說,是他的‘心’讓他疲憊而痛苦,總有一天他會因為這顆‘心’死在戰(zhàn)場上。”
他冷哼一聲,抬頭望著地平線。
“女人給了我美味的眼淚!鄙乘坪跤行┎缓靡馑迹坝谑俏页缘袅四莻男人的‘心’。這樣他或許就不會死了!
“沒想到沙還懂知恩圖報!彼湫Γ骸澳銥槭裁床蛔屗鞲嗟臏I給你喝?”
“因為我不能一直跟著。”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遺憾:“我是沙。他們是人。人總會走到沙不能去的地方!
他沉默地撣了撣衣襟。
“可是他的心太硬了。而且亂七八糟!鄙硣@了口氣,發(fā)出風擦過巖石一樣的聲音。
“哦?”他挑了挑眉毛,“怎么個亂七八糟法?”
“你自己看吧。”沙說。然后在他面前簌簌地動了起來。
沙粒先是堆成了一個小小的高臺,然后是一個小小的破舊的酒肆。
真像,他想。
酒肆里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他。他挑了挑眉毛,不過一點都沒有驚訝。
一個和剛才沙模仿的一模一樣只是小了許多的人牽著馬慢慢走過來。他低頭栓好了馬,一步邁進酒肆,突然全身一僵。
“……你怎么在這里?”
小小的他仰頭喝干一碗酒:“大當家能來,我為什么不能在?”
“不怕我殺了你?”
他揚揚眉毛,舉起酒壇子:“這里只有一壇酒!
門口的人冷聲道:“我的劍很快,我的手也很快!
他點點頭,又給自己滿了一碗:“我知道你接得住。但是……”他瞇起眼睛直視他:“我不知道原來大當家恨我恨到想喝濺了我的血的酒!
被他稱為大當家的人突然一笑:“濺了血的酒的確不好喝。”說著他松開了劍柄,熟稔地翻出一只碗坐上土炕,為自己倒了滿滿一碗:“應該喝完這一壇再說!
畫面突然靜止。他撇了撇嘴。
沙抖抖身體,很快恢復了平整。
沙粒再次流動起來。這次是一個小小的他被許多人圍在中間。
“天網(wǎng)恢恢,你的死期到了!”一人仗劍怒吼,激起一片應和聲。
他輕蔑地笑笑,突然揚手,鬼哭聲中那人已血濺三尺。
眾人怒吼撲上。沙粒劇烈地摩擦起來。
另一個小人從戰(zhàn)圈外急速跑近,幾個騰躍落到他身邊,長劍掠處,圍攻的眾人頓時被逼退數(shù)步。
“大俠竟然要出手相救自己的仇人?!”
來人把他擋在身后,揚手亮出一個半圓形的東西:“此人是六扇門要犯,他的命,只有我能!”
畫面又一次靜止。沙子流動聲中,他眉頭輕皺了一下。
黃沙漫卷,沙粒中跑出千軍萬馬。
看起來似乎是兩支軍隊正在拼殺。中間有一個小人格外奮勇,一人一馬不斷在敵陣中殺進殺出,長劍過處傷人無數(shù)。
但這并不能挽回己方的頹勢。這一支軍隊的陣法漸漸散亂不堪,眼看就要兵敗如山倒。
一旁的山上突然殺出了第三支聲勢浩大的隊伍,銳不可當?shù)貨_亂了敵方的陣腳,與這支軍隊并在一起。
“果然是你!”奮勇的小人驚喜地沖著領頭人大喊。
那人拔劍傲笑:“我早就想和你并肩作戰(zhàn)一次!”
畫面靜止。他冷哼一聲,拳頭卻緊緊握了起來。
沙繼續(xù)流動。這次只是一張小小的床。
小小的他拖著另一個怎么都死不了的人出現(xiàn),氣呼呼地把那家伙甩到床上。
“不是號稱喝上三天還能舞劍嗎?那現(xiàn)在醉成一灘爛泥算怎么回事?!”
他說著去搬那人的腿,卻被拉住手腕跌進了一個寬厚的懷抱。
“我好想你。”那人喃喃地說。突然一翻身狠狠壓住了他。
“你太可恨。見了面我怕我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劍殺了你?墒且姴恢帧氲每煲畈幌氯。”熾熱的氣息好像就噴在耳邊,連那低沉的聲音都如此真實,“……我該怎么辦?”
“夠了!”他終于忍不住大喝。話一出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已經(jīng)跳得擂鼓一樣。
“你怎么了,大夫?”沙抖了抖身體,奇怪地問。
他沉默不語。轉身看向遙遠的地平線。那里太陽馬上就要沉沒,天空中陰郁的藍正不斷侵吞著霞光的領地。
“……那些都是假的!绷季茫K于開口說道。聲音有些沙啞,“是那顆心的妄想!
“是啊?墒菂s比真的還實在!鄙碂o奈地嘆了口氣,“所以它們讓我撐得渾身都在疼,卻又一直餓得發(fā)慌。你能幫幫我么?”
“……或許我可以給你我的血!彼肓艘粫䞍,猶豫道。
“血?我不喜歡喝血!鄙巢话驳貏邮幤饋。
“那就更好了。”他勾了勾嘴角,“我是被你吃掉了‘心’的那個人的仇人,他不愿意看見我的血。你要是喝了我的血,或許就能把折磨你的東西吐出來。”
“仇是什么?什么是仇人?”沙問。
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鮮血在最后一抹余暉中閃爍著耀眼的光,一連串滴落到黃沙之上。
“仇人,就是見了面就忍不住要拔劍殺了他。見不著又想得快要活不下去的那個人!
沙翻滾起來,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搖動著。他的腳邊出現(xiàn)一個小孔,沙粒不斷從那小孔周圍流走,最后幾片東西露了出來。
那是一些青白相間的不規(guī)則碎片,晶瑩剔透好似琉璃。他愣愣地看著它們,目光綿長,像是透過它們看著很遙遠的地方或很悠久的過去。
“謝謝你。我覺得好多了。”沙歡快地流動起來,親昵地圍繞著他:“可惜我只是一堆沙,我不知道該怎么報答你。”
“不必!彼⑽⑿α诵,“如果你那么想報答的話,就把這堆東西送給我吧!
“這顆心嗎?”沙堆積起來,把那些碎片托到他的手邊:“可惜它在我身體里折騰得太久,把自己弄碎了。不過它們很暖和,而你看起來似乎很冷!
他小心地把那些碎片撿到手心,確認沒有一丁點遺漏之后,俯下身輕輕摸了摸那些細膩的沙粒。
“去繼續(xù)你的旅行吧。記得下一次找顆簡單的心來吃!
指尖傳來感激的簌簌聲,沙粒迅速地爬動起來,趁著風流走了。
他站在暮色四合的天空下,沉默地看著沙遠去的方向。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輕輕抬起手,把那些碎片貼上自己的胸膛。
真的很暖和呢。他想。
在那個人來取走他的命之前,可能還要捱過好多個深秋、嚴冬和倒春寒。似乎確實需要一點什么來取暖。
“謝謝!彼拖骂^悄聲說。然后撣了撣青色的衣袖,獨自向著天邊繼續(xù)前行。
風沙在他身后回旋起舞,輕輕掩去了地上那一行深深淺淺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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