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情懷易老，知己難逢。”
　　一晴抬起頭，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為何忽出此言。之前還在愉快地飲酒，說著江湖上的快意恩仇，歲月云煙。不過到底是心思敏捷的人，酒沒有再喝了，沉默了片刻，又微微地垂下頭去。
　　“從前你能喝很多，記得一次宴席上你喝了好幾壇酒，旁人都取笑你的狼藉模樣，只有我知道你在裝醉。那時你不愛說話，年紀輕輕，心底卻藏了不少事�！币磺缗c他相識已久，早前在不醉居中婉轉(zhuǎn)相逢，也曾彼此講過心事，算而今也有好幾年的光陰。她不愿抬頭看他清亮的眸子，她不知道他醉了沒有，只好又漫不經(jīng)心地搭話，“連雨，每個人都有一些不想說的事情。以后我會找到一個人，他會告訴我一切�！�
　　連雨問她是誰，一晴又不肯回他。樓臺無聲，瀟湘水遠，青山茫茫一片。早春天氣，幾杯暖酒下肚以后舒服不少。連雨也不再說話，青衫略微有些褪色，頭發(fā)剛剪過不久，長劍還是懸在腰間，手指仍舊摩挲不停。古道西風，暮靄沉沉，看慣了，也不覺得這是孤寂。
　　他想起初見，那是七年前的一個雨夜。
　　雨不算大。
　　總有連夜聽雨的人，就像巷陌深處，總有隱約未滅的燈。那時連雨還未與她相識，一晴也正年少多情，心思也就格外纏綿。從窗口看見連雨靜靜地站在巷子里，心中念念不已�！盀楹乌s馬而來，一身濕透，寧愿獨自在飛檐角下，將那薄衫裹了又裹，而不肯抬頭看一眼樓上的燈火，窗畔的梨花？”
　　連雨一直也沒回答過她，總是這樣，有些事情，誰都沒有再問起過。
　　“那時我見你低首的模樣分外眼熟，只怕是故人來訪，不好相見，寧愿徹夜淋雨。這才掠下樓臺，自那梨花樹中紛紛落下，連花帶雨惹了一身。說來真是狼狽，本來是要入睡了，也不知為何竟有這一番舉動。”
　　“后來再也沒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也再也沒有人能像我，能見你從天而降。裙子濕了也不理不睬，認真地看我。過去了這么久，我依然記得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看了看我牽著的馬，不問我從哪里來，卻問我到哪兒去。”
　　“你到哪兒去？”事隔七年，一晴又問他一遍。連雨便不再看漸灰的天色，沉思一番，才記起從前并不曾細說其中緣由�！澳且荒晏鲭U，我殺了人，晝夜趕路逃命，行到此處已經(jīng)疲倦萬分。沿著漆黑的巷子我一路走來，才在巷尾看見一點綽約的燈火。我怕是富貴人家憎我打擾，便在窗下踟躕不動，也不說話，唯獨望見你燈下的身影，認出來是個女子，微黃，但是很暖，又仿佛隨時就會熄滅。我以為我要死在你的樓下，還擔心第二天嚇到你，心中正猶豫悔恨時，你就從樓上躍了下來，驚動一樹梨花，翩翩然落在我的眼前�！�
　　“一晴，即是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此后的人生，一定會有你行跡蹤影。”
　　一晴笑了笑，“所以說，那年你無處可去，因為我留你下來，你就再也沒離開過？”連雨聽言，卻不再說話。只是覺得一晴很久沒笑過，一時竟看得癡了。
　　“連雨……”
　　“你說�！彼换剡^神來。
　　“你既當我是知己，我也應(yīng)同樣待你。”一晴道，“知己總是無所隱瞞的是么。當初與你相見，不過是……因為認錯了人�！�
　　“方才你已說過，我也知道�！边B雨彎了嘴角笑，又聳了聳眉，像是多年前那樣�！暗悄阌谖叶�，早已不同于其他任何人。也許你不會明白我這種念頭�！边B雨見她似乎還有話說，連忙又斟了杯酒推到她跟前�！拔腋阏f一個故事吧，見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找一個人。她的名字叫做歸碧潮，是峨嵋派的女弟子，劍法了得……”
　　一晴接過酒杯便仔細聽他講了起來。
　　“那一年下了一場大雪，歸碧潮因此沒來。我獨在山下等了許久，劍在鞘中結(jié)成了冰。我以為我會恨他，直到有一天她托一只蝴蝶入夢，和我說，不是失約不來，是因為去得太早，離開的時候，大雪掩埋了足跡，想回頭，卻已認不清來路。從夢中我惶惑地醒來，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的一個春日，窗外梨花開得正好，青白相間，燕子來時，人已茫然不知所措�！�
　　“蝴蝶是你瞎編的吧，我知道的�！币磺绲馈＿B雨仍舊看她，笑容卻有些苦澀。
　　“即如你所言，輾轉(zhuǎn)江湖，多少舊事，到頭來依舊云煙�！�
　　“她為何沒去見你，后來可曾知道了？”
　　連雨忽然又不說話了，一晴亦如是。轉(zhuǎn)了轉(zhuǎn)酒杯，連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故事再也講不下去了。有一天他會回想起這一天，兩個人明知是假的故事，仍舊你說我聽，一定覺得難過。
　　“后來會有后來的事，你還想聽么�！�
　　“你說�！�
　　連雨閉了眼睛。
　　“原來她去了關(guān)外，臨安城中再見面時，江南事她已忘了不少。撣一撣衣上征塵，忽然便恍如隔世。烏衣的船娘此時已上了岸去，隱入連綿的柳色之間。她卻背水而作，獨自現(xiàn)身于清冷的石亭，手邊一只青藍包袱，包袱上一口青藍寶劍，寶劍上刻的是西湖十景，人就坐在這十景之中�！�
　　“我開始有這樣一種感覺，往往發(fā)覺相逢已耗費千載，那人卻還在昨日碧玉妝成的門前，一年一歲去似飛，人如柳絮捉不得。是否這些年來都是虛過？我很想問一問她�！边B雨說了很久，眼一直閉著�！叭丝傆杏嗲槲戳说臅r候，當我看見她的容貌時，就想起要吹一首笛。人是多年前的知交故人，曲是多年前的坊間舊曲。她默默聽著，荻花瑟瑟，此為一別�！�
　　一晴聽著，竟也入了情。也忘了問連雨，是誰又要作別。連雨仿佛知道她會問，自己接著又道，“她本是難得的歸人，不巧遇見我乘舟北去。索性以笛聲作別，不枉十二年顧盼情深�！�
　　“碧潮。我喚她，她不肯抬頭。歸碧潮。我又喚一遍。她遂揚起頭來，露出蒼白的額頭，發(fā)髻是散開的，那頭發(fā)便絲絲縷縷貼在額前，令人不忍細看�！�
　　“再后來我便走了，此外也記不得更多�！�
　　“那你問了她，當初為何沒來么？”
　　“她本是江湖過客，刀劍生涯，早也忘了腹中心事，情思往往淡漠而孤寂。我怕她這樣，總覺得無話可說，就沒問。沒來的到底沒來，知道為何沒來，又有什么用。”終于那天色黑了下去，長廊那邊已燃了燈籠掛著，不醉居里有人來回走動，路上碰面自會問好，遠遠地瞧見連雨和一晴，只是匆匆一瞥，并不過來寒暄。
　　“先回去了罷，或許那邊姐妹還有事央我去做。這些天陰冷得緊，又不時飄雨，記得避寒�！边B雨聽著，好像她在念自己名字一般，心底忍不住又笑。想應(yīng)允她，她人卻已飄去數(shù)丈開外。不醉居多以輕功見長，大概是女子更多的緣故，飛來飛去總比刀光劍影好看。他來不醉七年，倒是學(xué)了些劍術(shù)掌法，從未與人交過手，也不知練得如何。一晴說他算是半個江湖人，不過是說他懂得江湖中的事跡會一點武功。連雨倒是知道自己會有他日，藏身不醉不會是長久不計。聽說太湖上最近風生水起，似乎又打聽到自己的消息，盤算著擇日去會一會，這天約了一晴飲酒，聊得興起卻悉數(shù)忘了。他還想去她房中再見她一眼，終是覺得不妥。提著空了的酒壺也回了自己的房中，一夜未眠，卯時不到，便奔霧中去了。
　　那以后一晴也常想起他，以為他去找歸碧潮。原來那日隨口講的故事她是作了真的，只是連雨不會知道。那場雨下了很久，等到放晴的時候，窗畔的梨樹都已結(jié)出果子來�？恐霸谌展庀缕＞氲厮ィ�能聞見消失的梨花香氣，雨水似乎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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