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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飯吃完了,宓兒看著衣襟上沾上的幾點油,朝著母姐嘿嘿笑,娘一揮手:去換了吧!宓兒如蒙大赦的松了口氣。
“娘,宓兒每次吃飯,她其實都是很小心的!
“當(dāng)年教我的孔嬤嬤說,年齡不到,動作是做不到位的,可她偏不聽話,不帶圍兜,十次有八次要換衣裳。”
“她大了,有了榮辱之心,全家就她一個帶著圍兜吃飯,小弟都不帶了。她不好意思”。
瑯?gòu)钟糜喙鈷吡艘谎郛?dāng)時伺候飯桌的幾個丫鬟,好,還不錯,沒有一個因為宓兒吃飯儀態(tài)不到位而面露譏誚嘲諷的神情眼光。再嚴格的身份差異,時間長了,對年輕女孩的拘束力也會越來越淡。很多小姐丫鬟,在精神上成為競爭者。許多奴大欺主的事,其實從平日里的蛛絲馬跡中早就表露無疑。丫鬟不認為自己比小姐差,不過沒投個好胎罷了。這就是第一等的刁奴。第二等是平日里看似忠誠,但關(guān)鍵時刻會背主。第三等是一心求個圓滿,只想誰都對得起,卻又不想損己利人。平日里四處與人為善,同儕犯了錯,這樣的人最愛求情。不是糊涂心軟,而是立場——她們站在“同為丫頭”立場上,認為主子就應(yīng)該寬以待人。她心里頭對主人有了要求,事到臨頭,自然不會考慮主人的苦痛。
哪怕是簽了死契的奴仆,也不能不把她當(dāng)人——沒有人不想要尊重。敬人者人恒敬之。但若一味寬容親密,時候一長,你在她心中就沒有了威嚴。怨懟之心,憤懣之心,算計之心,利用之心就都會生出來。到了那時,什么都晚了。士為知己者死,但你首先要知道,這是不是個“士”。
瑯?gòu)趾湾祪海谧x書識字,琴棋書畫,儀態(tài)訓(xùn)練時,都有丫鬟陪同。這里面,不是沒有人學(xué)得比自己還好。如自己屋里的紫燕,真是天生才女,?gòu)謴牟唤橐馑炎约骸氨认氯ァ保驗闊o需介意這個。漢高祖“不能帶兵,但能制將”?赐溉诵,才是最大的本事。這幾個丫鬟都是最近發(fā)賣的官奴——父祖貪贓枉法帶給她們的災(zāi)難。正在查看階段。大體奴仆,不過那三種心態(tài),“至清則無徒”,不僅要避害,還要利用這些心態(tài)來趨吉。
瑯?gòu)钟X得娘親和小妹的運氣實在好,娘親身邊有個喜鵲,對娘的忠心天日可鑒。小妹身邊的小棒頭(宓兒總是這么與眾不同),也是忠心耿耿,想主人之未想,急主人之所急。從針線到口齒,樣樣出挑。說起理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滴水不漏。好幾次靠她,讓宓兒沒在梁歆梁韻那里吃虧。是的,不過是幾句話,可她的妹妹,決不能被如此的人欺負了去!連嘴上的上風(fēng),也不能讓她們占了!
瑯?gòu)肿藨B(tài)悠閑,步履輕緩,腦袋里卻在飛速旋轉(zhuǎn)。
張燈結(jié)彩,剪紙飛花——大舅如今的地位,從姥姥一個不是整壽的小生日上,就能看出來。
大舅不是不知“韜晦”而是他明白世情如此,他寧可一人人的記下,到時候一份份的還情,也不把人拒之門外。日子長了,他竟然對下屬同僚家的嫁娶生辰了如指掌,這份功夫——了不得!而且還是不拘言笑,端莊刻板的人,格外讓人感動。成功就是“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可笑那庶出的二舅,竟然還一本正經(jīng)的勸說舅舅“低調(diào)行事”,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姥姥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可紅光滿面,神采煥發(fā),這是她一年里最精神、最開心的日子——她的兒子多了不起。∷暮⒆佣紩窖矍皝。
滿堂華彩,滿室生春,可第一眼,注意到的,永遠是她。她就端端正正的坐著,姿態(tài)無可挑剔,可卻讓人感到裊娜如柳、飄逸如煙。她穿著一身湖水色的衣裳,淺畫雙眉,皮膚猶如羊脂美玉一般。深深的眸子被螺黛一映,就像一個極深極深的大湖,碧色,藍色,紫色,五彩的暈光流轉(zhuǎn)。也只有如此佳人,才能在丈夫身邊美女如云的情形下,寵擅專房十多年,至今無可動搖。成為京城勛貴圈里的傳奇,?gòu)终J為六姨如果能再堅持個十年,就會成為傳說。
六姨是庶出的,生母原是太姥姥送來的人,從小被記入姥姥名下。她嫁得好,日子也過得不錯,每次姥姥生日,她總是第一個來。
瑯?gòu)趾苄〉臅r候,就覺得圣人的話是真的有道理。很多大人都是自己的老師,六姨和大舅就是最好的二個。六姨哪怕不說話,也能讓每個人都感到自己很受尊重,受重視,哪怕是一個孩子。而且這種尊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gòu)謫柗蜃,夫子道:“所謂禮者,其心敬,其意誠。情蘊于中而發(fā)于外。三跪九叩,五體投地,若無真心,不過虛情假意。規(guī)行矩步,非出于自律之心,不過沽名釣譽爾。禮雖輕,物雖微,發(fā)于赤誠,則受者必感其意!
瑯?gòu)謱χ痰懒藗萬福。眼光中滿是傾慕。女孩子會按照心目中的“成功女性”定義來為自己找一個學(xué)習(xí)對象。
姥姥、舅媽、姨母一一見過,瑯?gòu)珠_心的走向蘅蕪、杜若姐妹花。蘅蕪一身煙霞紅的長衣,裙子的下擺和款款的衣袖上是有同色線條勾勒的,大朵的叫不出名字的花,面若滿月,目似水杏,唇不描而紅。眉不點而翠,;杜若是淡紫色,深深淺淺的紫色小花朵、花瓣飄滿了大半身。雙眉似蹙非蹙,嘴角似翹非翹,神情似冷漠似關(guān)切。旁邊還有一個小女孩,身量雖小,肩背卻站成一條直線,她是二舅的嫡長女清芷,二舅夫妻不合,她又沒有兄弟,母女的處境可謂相依為命。清芷和她拉著手問了好,就到后室找宓兒和阿臻去了。
杜若睜開她那雙似喜非喜的眼,對著瑯?gòu)皱祪旱溃骸吧洗窝萸G軻刺秦王,圖窮匕見,不知這回會安排什么戲碼,可千萬不要辜負了我們才好!
圖窮匕見,說得是庶出的四姨媽,她嫁入梁家,生了二女一男,男孩名濤。因兒子得來不易,如捧鳳凰一般。她這兒子說來也怪,幾歲時聰穎異常,口齒伶俐,四歲便入了學(xué),功課竟然也跟得上,人都贊?善邭q以后,日益淘氣,聽書看戲當(dāng)票友,直到迷上戲子;斗雞斗魚斗蟋蟀,斗到愛上賭錢。在學(xué)堂為了爭閑氣,差點打死同窗;在賭場為還賭債,偷了家里的東西去頂。換了三所學(xué)堂,一次比一次差。四姨媽嘴硬,哪怕是第三回被學(xué)堂趕回去,名聲遠揚,遠近親戚都知道了,還在姥姥面前贊自己兒子如何聰明,如何有孝心,他在家發(fā)奮攻讀,一定要進國子監(jiān)!后來在梁家家塾里混日子。掌塾的老儒曾數(shù)次請梁姨夫把人領(lǐng)回去,若出了事,他可經(jīng)不起折騰。過二年四姨媽撐不住了,在大舅面前跪地不起,只說:“這孩子最敬重的就是大哥,你說一句頂人百句。請大哥無論如何,把他帶到身邊教導(dǎo)幾天吧”!大舅怒道:“教子乃父職,他親父尚在,你讓我來給你教訓(xùn)兒子,置xx(墨蘭丈夫的字)于何地!也是陷我于不義!”于是,四姨媽日日上門苦求哀告,直到大舅去做了江西巡撫。如今歸京,四姨媽又向姥爺求娶杜若——他從小就愛和杜若妹妹玩,又最敬重大哥,若是做了岳父,大哥也可管得他了。姥爺?shù)蓝湃舾改鸽p全,兒女婚事,祖父母不好越過了做主。將大舅請了過來,大舅說杜若婚事,全憑母親做主。姥姥對四姨媽膩歪透了,給了她個好大沒臉。后來不知四姨媽說了什么,姥姥煩躁起來,不斷揉胸口,說眼前怎么這么黑?大舅便放話說若是再談求娶之事,就不要上門了。
大舅對舅媽言:此子似流氓,偏帶著狀元的傲氣;似書生,帶著商人的市儈;似商人,帶著無賴的潑勁;似無賴,帶著偽君子的無恥!若有出息,此生算我白度!墨蘭是想讓我管她兒子這一生的成家立業(yè)呢。
上次姥爺六十大壽,闔家歡聚。四姨媽卻在內(nèi)室,跪在六姨面前不起,淚如雨下,苦求六姨許她兒子一個前程!昂⒆拥囊簧M數(shù)系在妹妹身上”。六姨道:正是為了孩子著想,他自幼讀書,沒有打熬筋骨,若是從軍,如何吃得了苦?便是輕省的職分,早有人占了,俱都是權(quán)貴世家子弟,以老子的職分排座次,他去了,受得了這氣?更要緊的,孩子自幼有神童之稱,這么高的天份,年紀又小,一時走了彎路,轉(zhuǎn)過來便是大好的前程,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科舉之運,誰也說不準。你怎知孩子沒福?已是讀了這么些年的書了,豈不是前功盡棄?以梁姐夫職份,可蔭一子為錦衣衛(wèi)百戶或禁軍,已是給了庶長子了,若我求侯爺辦了,這事到底還是要歸到姐夫頭上去。如今姐夫的處境也著實需小心,若不知情,日后生出閑言來,必要生氣!姐姐求我,不如去求姐夫,但凡男人要辦事,比女人容易百倍。姥爺在一旁道:“這才是正理!他的兒子,他不管算個什么事?讓他去辦!”。
梁姨夫是個極要面子的人,他若是想為兒子求人,早求了。卻由著四姨媽四處央告,不過是故作不知。不愿意自己在大舅和顧姨夫面前矮一頭。爹爹說他不是不想讓六姨夫給他兒子找個出路,可顧姨夫早就說了:“這小子不是當(dāng)兵練武的材料!”這么一句話放著,他和顧侯爺?shù)降资巧矸輵沂,還是不好意思拉下臉來求告。
“姐姐,你們快來看阿臻給我畫的畫,這么快就畫好了,你看,這魚還在翻白眼呢!”宓兒從內(nèi)室?guī)缀跣∨苤鰜。“你可別跑,小心…”!艾F(xiàn)在跑沒關(guān)系啦,她們還沒來呢!”。
姥姥的后室寬大敞亮,陳設(shè)華貴,一張紫檀木嵌象牙的大案前,表妹阿臻抬起頭向自己微笑,頓時,滿園花開,?gòu)钟X得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阿臻的背景。都是為了阿臻這一刻的笑,而存在的。
阿臻走過來,先拉蘅蕪的手,再拉起自己的手,最后是杜若的。杜若說:“上次讓你幫我畫,你總說沒畫完,宓兒是上次求的,你倒趕緊著,我好傷心。
阿臻明亮的眼睛看著杜若:“你的詩太好,我怎么畫都覺得不滿意,都配不起來。宓兒姐只是要幅景,容易畫”。
杜若:“你這是夸我呢!好,看在你這么嘴甜的份上,我就不生氣了喔!
阿臻的眼睛睜大了,她鄭重的說:“你的詩是真好,我沒有故意夸你!彼D了一頓:“好就是好!”。
杜若的臉上閃著喜悅的光,有知音當(dāng)然喜,何況這個人還是阿臻呢。
“我們到那里坐著著說話吧,今天有新鮮花樣的茶果哦!鞭渴徱贿呎f一邊起頭向后室西面的“碧紗櫥”走去。
宓兒對阿臻談起最近隨母親去父親同僚家赴宴聽過的曲子:“是清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好聽的不得了,真是像吃了人參果似的!我當(dāng)時就想,你要也能去聽就好了,你一定能把那曲子記下來的…”“大概是個什么調(diào)子,那么好?”清芷掩不住滿臉好奇,這孩子只有在她們幾個獨處的時候,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好像把肩上背的重物卸了下來。“我是說不出啦,反正就是好聽,好像..好像阿臻的笑一樣!”!斑@什么和什么嗎?一頭霧水!”。
蘅蕪?fù)蝗恍α耍瑹o聲的,帶著促狹的:“是不是這個——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對!對!就是這個!”宓兒大力點頭!霸瓉硎恰赌档ねぁ钒。@是南邊傳過來的曲子,說得是...說得是一位美人杜麗娘的…的婚事!薄霸瓉硎钦圩討虬。媒憬,給我講一講吧!
“這個嘛,這戲辭藻清麗,曲調(diào)委婉,十分好聽。只是最近有人說此戲有傷風(fēng)化,尤其壞女孩子心術(shù),所以…”“這么好聽的戲,哪里會傷風(fēng)化?”阿臻在一旁,說:“原來女孩子的心術(shù)是聽戲聽壞的”。
杜若冷笑:“可不是這個理嘛!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胸有正氣,自然百邪辟易。那鬼蜮小人,就是《漢書》也只能看見齷齪不堪來!”
蘅蕪道:“也不能這么說,心志未定之時,不懂省身修心,若有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在一旁勾引,心思就歪了。心里頭起了妄想,覺得自己也能如何如何。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也就罷了,連父母兄弟家人親朋都搭上,可就百死莫贖了!更有甚者,一輩子把錯當(dāng)做對,死不悔改。古人說“防微杜漸”,大錯都是從小事上來的,天長日久,積羽沉舟”,?gòu)贮c頭:“荀子的《知微》篇,說大事業(yè)其實就是一件件小事合起來,一個念頭不要緊,由著這個念頭再生出別的念頭來,由著別的….”
“那…大姐姐,什么又是該聽的,什么又是不好的呢?”清芷問。蘅蕪道:“是了,你還小,你宓兒姐姐,阿臻姐姐也都小,不能明辨是非。你二姐說君子坦蕩蕩,就因為君子對人對事,均抱著善意。小人卻處處想著怎么去害人,如何損人而利己。為人處事“將人心比自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對。
清芷又問:“若是自己沒有壞心,那人卻要害你呢?”杜若在一旁道:“自然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雖是書上的道理,確已是指明了大道。只是這世人雖是“世風(fēng)日下”,對他人動不動口誅筆伐,對自己卻日益寬容起來,都想著便是對不起別人,也要讓別人“以德報怨”呢。
還有一種人,自己怎么都是對,哪怕把人家害得萬劫不復(fù),她還不滿意,認定自己最可憐,最孤苦,別人不把自己的東西雙手奉上,就是大惡人,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清芷笑道:“是了,這種人的確是有的!”眾人都知道她是亦有所指。二舅的一個小妾極是可惡。宓兒點頭道:“凡是存著損人利己之心,自然是不好的。但若本無害人之心,卻帶累了別人,又該如何?若害的是自己,那就沒事了嗎?”蘅蕪道:“這就是我不喜那杜麗娘的地方了,她身為父母獨生女兒,為了個夢中的人,死去活來,她心中可曾想過疼愛她的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如何痛不欲生?魂魄不散,等待那柳夢梅,卻可曾想過去看父母一眼?一個人身上,系著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兒女,若只是為自己著想,要活便活,要死便死,全不曾想這世間還有“責(zé)任”二字,便是親友諒解了她,我也不認她是個好人!。
瑯?gòu)值溃骸敖憬阏f得是正理。可人若是總想著這個那個,活在這世上,千頭萬緒,可就太累了。再說總有顧不來的地方,但求問心無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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