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xiàn)給那些，寂寞但堅強(qiáng)如她的母親。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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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1

　　她透過一張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框框看這個世界。

　　它看上去像是一扇窗，邊邊角角被有些陰郁的黑色塑料包裹，中間的玻璃好似被灌入了鮮明的色彩及光線，流光溢彩，炫美異常，勾勒出的是一幕幕一幅幅引人入勝的場景。視線觸及這扇神秘而絢麗的窗，便仿佛有無數(shù)朵花兒在你眼前相繼綻放開來，直叫人眼花繚亂。
　　她能看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目光從大海翻越到高山、城市行走至鄉(xiāng)村，從千年前搖著小船順著江流踏上現(xiàn)今濕潤的鄉(xiāng)土。那目光甚至遠(yuǎn)到了藍(lán)天上團(tuán)團(tuán)云朵的純白，海洋里沉靜溫柔的珍珠，還有那南北極的冰天雪地的霜白……卻始終走不出那黑色的，小小的框框。
　　那就是兩個極端——一個那么讓人悸動，一個那么讓人窒息。那方塊的外面，是現(xiàn)實，是無邊無際的孤寂；那里面，卻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她難以企及的夢境。
　　她只看得到它，看得到它里面的畫面；只是當(dāng)她真真切切觸碰到它時，她的手卻不能穿透它，像她的眼睛一樣。她的指尖上是堅硬而冰冷的質(zhì)感。
　　現(xiàn)實。

　　她的眼睛沒有魔力。它也不是一面魔鏡。
　　事實上，它既不是被注入了水銀的鏡子，更沒有魔法讓你看到你想知道的所有，只能平淡地復(fù)述給你一些事、一些人、一段歷史，一種味道——酸甜苦辣，平淡無奇，皆有之。它也的確告訴了她很多，就像是一個認(rèn)識多年的熟人一般，閃爍著自己的眼睛，說話；它也的確成為了她寂寞的人生中少有的好友兼伴侶之一，二者親密無間。
　　如果你還是不知道，那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吧。
　　那只是一臺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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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2

　　她從來不會否認(rèn)，自己的一生過得并不匆匆，卻過于平淡如水，有時，便是宛若死水般波瀾不驚。
　　由于生在農(nóng)村，家境也不好，她讀書只讀到了初中畢業(yè)，因此到了最后她大字也沒識得幾個，只是隱隱約約能估摸出個大概，寫字就更別提了，就連名字，也寫得有些歪歪扭扭的。提到這個，她總會流露出有些羞赧的樣子，嘴角微微上揚(yáng)著，唇卻抿著，像是羞愧，又摻和著一些緊張。她大字不識，知道的也并不多，去過的地方也沒幾個，只是就算她見識再短，她依舊是那個話嘮，不管遇上什么人什么事都能說得滔滔不絕，像是幾年沒說話了似地�？墒钦嬲蓝娜藚s很少：她話這樣多，只不過是為了填補(bǔ)內(nèi)心那黑洞般的空虛和寂寞罷了。
　　只因她習(xí)慣了和電視獨(dú)處。

　　她沒有工作，嫁了人后也搬了地方，認(rèn)識的人寥寥無幾。她早就習(xí)慣了在和男人共同打拼了一年，并生了第一個孩子后沉默地成為家庭主婦，和其他幾個人擁擠地住在一棟不是很大的水泥房子里，索性房租不貴。她每天洗衣做飯帶孩子，等男人回家，然后聽他不斷地抱怨——只是每次當(dāng)她想出言輕聲安慰時，他卻會煩躁地告訴她，他一天都要累死了，不想聽她廢話。她只會溫柔地笑笑，體貼地選擇閉嘴，在夜里被孩子的哭聲吵醒，再在男人的咒罵下睡眼惺忪地跑去哄孩子入睡。
　　第三年，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日子便更加雞飛狗跳起來。她和男人的話不多，男人也很晚才回家，脾氣不好。她也漸漸地不管不問了，整天忙碌地給孩子換尿布、喂奶，然后便是習(xí)慣性地?zé)o所事事，發(fā)呆走神，然后再讓嬰兒地啼哭聲拉回神智，手忙腳亂地繼續(xù)“工作”。帶兩個孩子是格外辛苦的，尤其是在兩個孩子年紀(jì)相仿的情況下——大的兒子會走路了，卻要時時刻刻粘著他，小女兒還在需要母乳喂養(yǎng)的時候，可是，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奶了。她只好不辭辛勞地沖泡奶粉，只覺得幸福卻心酸至極。
　　那時，她還像是一個不知世事的少女，對城市和男人，只是朦朦朧朧地像是知道什么，卻說不清道不明白。

　　男人是同一個村的人，就連定親前也只是碰了一下臉。結(jié)婚這種事情也沒什么兩情相悅的前提，只是自家的姐姐都嫁人了，男人的哥哥也討了老婆，時候到了，婚事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家比她家要富裕一些，只是后來在外地城市奔波打工時候，日子比在農(nóng)村還要過得清苦。她也沒怨過，只有在男人對她愛理不理的時候，她才會傷心難過。
　　記得做孕婦那會兒，她想吃梨，男人允了，出去買梨卻只買一個帶了回來，讓她又氣與好笑，真不知道當(dāng)時是覺得他小氣還是愚鈍；只是后來回憶起來，心中還是酸酸的，有些悵然，卻還有一絲怨恨。后來肚子大了時候，她又把這社會看得明白了些。記得她挺著大肚子上公家車的時候，每個人都是會看看她，卻又見她是個外地人，還是一個農(nóng)村人，便又當(dāng)做沒看見般，把頭扭了過去，更別提讓座了。有一次在公車上肚子疼痛難忍，她痛得在車?yán)锎驖L，那時候男人在邊上，急得要命，祈求死機(jī)把她送醫(yī)院去卻遭到了拒絕。再看周圍的乘客，真是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實在是讓人心寒不已。

　　生了第一個兒子后，男人還是蠻高興的。雖然沒有補(bǔ)品什么的，她也是笑意盈盈的；只是到了后來，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生了女兒時候，他不在，也沒來，她只是一個人來了醫(yī)院，一個人生產(chǎn)，住了一晚上后一個人回家（住不起醫(yī)院，所以只有一晚）。男人沒有給女兒取名，她便也一個人取了。
　　那些事情，她都一個人做了，卻做得理所當(dāng)然——一切就像是早就排演好了一樣。
　　那時候他們家庭正好富裕了些。男人白手起家，剛剛自己建了個小公司，正是事業(yè)興起之際。按照慣例的，他夜里還要出去掏糞坑，凌晨去送牛奶賺些微薄的工資，雖然忙到睡不著好覺，卻得到了不小的回報。事業(yè)也是這樣一點(diǎn)一滴建立起來的。而她原來是在一家廠里當(dāng)廚師的，每個月也有六百塊，這個價格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高了。只是自從懷上孩子后，她便離了工作。

　　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了，男人卻更忙了。他不需要像往常那樣臭烘烘地回來，再疲憊地出去，卻愈發(fā)得早出晚歸。而她，也沒有往日那般無憂無慮了。
　　男人開始嫌她笨。
　　男人嫌她沒文化，沒知識，什么都不懂，而他早就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傻傻被人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打工仔。他融入這個城市殘忍而骯臟的社會，看透了人們虛偽的表情，自己也學(xué)會了怎樣做“人”，怎樣適應(yīng)生活。她卻不想變。
　　所以，她還是接受了男人的建議，繼續(xù)當(dāng)一個家庭主婦，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

　　讓人欣慰的是她還有兩個孩子。
　　也許所有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沒有了愛情和依靠，便會不由自主地利用自己的母性本能，把所有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養(yǎng)大孩子，便是她既快樂，又煎熬的時光。
　　兒子特別聰明調(diào)皮，此時已經(jīng)兩歲了；而女兒依舊在襁褓之中，特別愛哭。
　　男人比較喜歡兒子，她也因此更寵兒子一些。只是男人陪他們的時間卻很少。
　　時光卻流逝地很快。

　　他們終于住進(jìn)了公寓，還有了車。
　　男人是驕傲的，她也是為他而驕傲的。
　　孩子大了之后，她做的事就不用那么多了，便更加無所事事起來。
　　也許是太久沒人聊天，也許是因為男人的忙碌冷淡，她變得更加地容易情緒波動。男人覺得她已經(jīng)是個喜怒無常、尖酸刻薄的女人了。她也覺得自己受不了了，疑心病越來越重。她對親戚不會這樣，但是只要男人早出晚歸了，她便隱隱覺得他不正常。他說工作忙，她也不信，覺得他像是在推脫，而且每天都是同樣的借口。只是一旦她質(zhì)問男人，男人馬上就會變得十分不高興，搞得他們經(jīng)常冷戰(zhàn)。
　　在很久以后，她提到那段時光的時候，她總是用憤憤的表情說，那時候孩子們有多鬧，自己就有多累……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兒子雖然看上去白白嫩嫩的，骨子里卻十分好斗，每次不達(dá)目的便不肯罷休，還總是把她身上掐得一片青一片紫的。白天只要出門，便得懷里抱著女兒，手上再牽一個兒子。這時候兒子就不愿了，非要媽媽抱�？蓱z見地！她只好先把兒子抱下樓去，再回來抱年幼的女兒，來來回回折騰的，一天就過去了。
　　到了晚上還是不得消停。兒子到了半夜會爬起來，吵著鬧著要出門看月亮，要是她不答應(yīng)他便會嚎啕大哭，或是脾氣上來了，不看到月亮不肯罷休，在家里大嚷大叫。她無奈，卻只有照做，到了后來便也摸清了兒子的“生物鐘”，睡到凌晨兩點(diǎn)準(zhǔn)時抱他去小區(qū)里吹涼風(fēng)，等到兒子心滿意足愿意睡覺了，再回家補(bǔ)眠。

　　她喜歡自己的孩子。她是一個母親。她喜歡每天親吻孩子，弄得他們滿臉口水，滿臉不愿，自己卻笑得很甜。只是等他們大了，他們就不讓她親了。
　　可是，在她眼里，他們還是有一個完整的家。
　　后來，在女兒也到了五六歲的時候，她和男人會問女兒：“爸爸媽媽哪個好？“，問的時候他們都在笑，正如每個父母都會這樣問他們的孩子那樣。而女兒想了想，道：“一樣。”他們又會問：“如果爸爸媽媽只能選一個，你選誰？” 女兒扭捏了一陣子，還是選不出。
　　女兒不懂，問這句話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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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3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大約是兒女去上幼兒園的時候了吧，她習(xí)慣了一個人坐著，習(xí)慣了一個人看電視看一下午，習(xí)慣了一個人隨便地吃剩菜，習(xí)慣了寂寞。
　　她有時候便會想，終于能歇下來了�？墒乾F(xiàn)在我要做什么呢？我還能做些什么呢？不知怎么地，竟從甜蜜中品出一絲苦澀中來。
　　兒女去的都是寄宿制的學(xué)校，只有周末才能回來，她除了曬曬太陽、聽聽廣播，便只能與電視獨(dú)處，久而久之，真是日夜相伴。男人還曾酸酸地說：瞧你幸福的。什么都不用做，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在家里多舒坦！她聽了很迷惘，倒也沒覺得自己舒坦，卻是寂寞到了極致。只有到了周五孩子們放學(xué)的時候，她才會失了安靜，找回了活力和笑顏，迎接孩子回家。
　　——家。
　　只是過了幾年，孩子們卻更加傾向于自己窩在自己房間里不出來，或是在書房里玩電腦；而她，卻還是在客廳里一個人看電視，對著電視一些好笑的事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吃吃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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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4

　　她不是沒有朋友。她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總是來她的家，和她聊天，給她帶化妝品，告訴她要怎么樣抓住男人的心。然后她們會談?wù)摰剿恼煞�；談�(wù)摰剿齻兊乃娝�，然后很有可能又跳躍到另外一件完全不相關(guān)的事情上。那個女人也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長得圓滾滾的，很能吃，卻總是一副又聰明又驕傲的樣子。那個女人卻是打心眼里疼他。
　　她想她懂。
　　那個女人倒也命苦，貌似原本就和丈夫并不恩愛，在她們認(rèn)識五年后便出車禍死了。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傷心了一陣子，只是卻沒有去葬禮。事后她只是坦然地說，臉上帶著眷戀：“死都死了，我還要過去自尋傷心嗎？” 聽者也會一笑了之，只覺得她倒是灑脫。然后她會長吁短嘆這人生，觀點(diǎn)有些消極，但卻真實極了：活著，倒不如死了干脆。

　　這句話她說了不下無數(shù)次了。她說：活著這么沒意思，還不如等世界末日，大家一起死了算了！死人還是最幸福的呢！
　　有時候她會說自己不想活了，臉上卻沒有什么絕望的神彩。然后你便恍然大悟了！一旦一個人心中空了，總要有個寄托什么的；一旦一個人心中壓抑了太多，也得宣泄宣泄�？诓粨裱缘故且粋�不錯的方式。
　　也許這也是為什么她如此得多話。在她周圍的朋友親人不多，她便習(xí)慣了向女兒傾訴——關(guān)于她和男人的，關(guān)于她和朋友的，關(guān)于她的生活。就像是政治偉人愛炫耀自己的功績一樣；像是父親告訴兒女他童年以及舊社會的艱辛，她也只是在復(fù)述一些兒女并不愛聽的過去，像是只是在向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說話，不需要回應(yīng)，只是想要宣泄自己的遺憾罷了。仿佛只要這樣做了，她就能好受一些，她的擔(dān)子便能少一些。而當(dāng)她夸夸其談時，那倒更像是想要填補(bǔ)自己生活和知識上的空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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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5

　　一旦發(fā)覺自己的軀殼“空”了，一旦覺得自己沒什么能想的，能做的，一旦沒有人在身邊時，她便會安靜下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下來看電視，好似電視機(jī)的人物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對自己說話一樣。如此寂寞的事情她卻做得理所當(dāng)然。
　　這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習(xí)慣。
　　也許她沒有把它當(dāng)做朋友或是伴侶，只是它早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一種精神寄托。
　　她處在現(xiàn)實中，卻看著它體內(nèi)，更加鮮活的生命。
　　她知道這個世界有多么美麗，有多么值得出去走走。然而她卻被困住了，被鎖在它里面。她被束縛著。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瞧。
　　然后它告訴了她很多。
　　以至于在見到朋友和親戚的時候，她總不至于會沉默。她會告訴他們一些從電視上看到的事情，或是從兒女口中聽來的，轉(zhuǎn)述給別人。因此她顯得多話，也有些聒噪，可是只要你不提，她還是會樂此不疲地說話。哎，可能是說話的機(jī)會不多吧！
　　女兒有問她，你每天只看電視無不無聊，有時她會說，她除了看電視便沒有什么事情能做了，只是做家務(wù)時，女兒讓她歇會兒，她卻會笑著搖頭。有時候，她就是這樣堅持的一個人。更多的時候，她會抱怨電視節(jié)目越來越無聊了，抱怨廣告太多；她會不斷地選臺，或是干點(diǎn)事再回來，直到找到她喜歡的臺為止；她不是很喜歡看電視劇，總覺得它們總是有些沒頭沒尾的，看得人著急，即使她看得最多的便是電視�。凰葱侣�，也不嫌內(nèi)容干燥，要是有趣的她還會說給別人聽。在飯桌上，她會談?wù)摚皇莾号畟冇X得無聊，聽得也心不在焉，她卻還是會日復(fù)一日地說下去。而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仿佛就在這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豐富起來。

　　就在那黑色的框框內(nèi)，就是藏著另外一個世界——它很大，很廣，很美。而這些，都收入了她黑黑的瞳孔中。
　　它讓她不再彷徨。
　　即使這個世界是受限制的，即使她的視野很小，心也很小。
　　而她，透過那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框框看這個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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