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不在于你遇見的不美，而在于你去錯了時間。然而世間的人總不能理解，譬如花可以常開，但如果遇不見一個人在最恰當?shù)臅r候，那就是今生今世的遺憾了。不過，在虛構的故事里，一切都可以重來。
　　——題記

　　那一年，方應看已經(jīng)很老了，王座上的每條紋路，他閉著眼也能想象。曾經(jīng)，他以為，這是他一生所求，即便現(xiàn)在，他亦不悔為之付出的一切，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站在高處，不，是巔峰。
　　誠如，他覺得山頂?shù)娘L景最美。
　　兩天前，戚少商站在城墻上，明媚的陽光照在他滿布滄桑的臉上，頭盔下散逸的白發(fā)在空中飛揚。方應看就這樣看著，才恍然，原來，已經(jīng)那么久，那么久了。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逆水寒依舊鋒芒畢露，歃血之盟，同生共死，一張張年輕的臉興奮著，驕傲著，滿是崇敬地望著他們的將軍，當然，戚少商當?shù)闷疬@樣的尊敬，連方應看都不得不承認。
　　戚少商飲盡血酒，舉起軍旗高呼萬歲，轉身，行了個標準的軍禮，是的，他不跪，方應看很早就應允了這近乎挑釁的要求。
　　在戚少商抬頭的一霎，方應看肯定，他看到了一個微笑，釋然的，帶著滿足的，充滿歸屬感的，他突然有了個預感，也許，這將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戚少商。
　　朦朧中，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青衣，卷發(fā)，挑眉的笑，狠厲的眼，張狂的，不可一世的，與自己相比，毫不遜色的智謀，顧惜朝。
　　這輩子，方應看沒有羨慕過什么，譬如，戚少商的一干好兄弟，他明白，這必須拿對等的俠義去交換，捫心自問，他做不到。不過，他顯然有些自欺欺人，是的，他羨慕過一樣東西，當他看到戚少商與顧惜朝并肩而立的時候。
　　高處不勝寒，一個有野心，有欲望的人不在乎寂寞，站在高處的感覺永遠無法和另一人分享，從顧惜朝的眼中，他讀到了悲傷，當劍指著戚少商的時候，所以，他成功了，而顧惜朝沒有。
　　大概真的老了吧，方應看心中的遺憾在光陰的疊加下不斷地放大，放大。
　　顧惜朝死了很多年了。逆水寒一案后，他的身體已經(jīng)非常差了。那一年大雪，前方戰(zhàn)事吃緊，顧惜朝挑眉一笑，馬革裹尸再好不過。他沒看到身后戚少商皺著眉，臉上一片死寂，可方應看注意了。
　　幾天后，兩騎馳騁而去，滾滾黃沙，淹沒了肆意飛揚的青衣。
　　當然，最后只有一人回來。
　　方應看想要替他風光大葬，戚少商搖頭，他把顧惜朝葬在一個屬于他的，屬于他們兩人的地方，據(jù)說，是關外的一個小小的酒肆。
　　那一戰(zhàn)，戚少商傷得很重，只是沒要命，來年春天，他站在方應看面前，完好無缺的樣子，淡淡道，惜朝有句話托我?guī)Ыo你，這大宋要是斷在你手，他做鬼也不放過你。
　　方應看仿佛看到桀驁的男子，威嚇的表情，他笑道，戚少商，這山河萬里，也是你的責任。
　　自然，鄭重的許諾，得千金不如得戚大俠一諾。
　　戚少商的眼幽黑如深潭，不起絲毫微波。
　　方應看猜想，那個人又逼著戚少商答應了什么，也許，一個十年？不，最好是二十年，三十年，他的江山，需要戚少商。
　　方應看扯回了思緒。
　　是的，遺憾。
　　顧惜朝有戚少商，戚少商有顧惜朝，而他有什么呢？最高的山？最大的海？最強的軍隊？最美的女人？
　　他強迫自己不要苛求完美，但追求完美的劣根卻在他的身體里駐扎。
　　一雙雙眼在腦海中漂浮，閃現(xiàn)，他渴望抓住些什么，之如那兩人間的東西。
　　近了，近了，他看到一對銳利的目，有點像顧惜朝，卻不是，更肅殺更冰冷，帶著悲憤與憂慮，眉緊鎖，他伸手，下意識地想要撫平，記憶卻像潮水般退去。
　　他來不及捕捉，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判斷。
　　他是誰？那雙眼的主人。
　　之后的幾日，方應看連續(xù)做著同樣的夢，他一次次地回顧那雙眼，醒來后，衣衫濕透。
　　他畫了一幅畫，畫中只有那雙眼，他卻怎么也添不上其他的部分，他遺失了關于那雙眼主人的記憶，他告訴自己，這一切無關緊要，也許，那人只是生命中的過客，可自欺欺人的做法在日復一日的夢境過后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他變得驚恐，他害怕，自己在無意間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一如戚少商失去了顧惜朝。

　　一個月后，前方捷報，與此同時，戚少商重傷的消息也一并而來，一支羽箭貫穿了大將軍的胸膛。
　　和曾經(jīng)受過的傷比，這實在不算什么，但方應看就是知道，戚少商挨不過了。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戰(zhàn)場不比其他，廉頗若是真得了機會，也未必能保全他那幾根老骨頭吧？
　　抑或，無關老，還有什么別的原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是了，過去三十年了。
　　果然，他的大將軍沒有撐到回來，好吧，他是根本沒想回來吧。軍隊走到半途，他留在了那個小小的酒肆，神不知，鬼不覺。
　　等一切塵埃落定，他塵歸塵，土歸土了，大概去陪他的顧惜朝了，不，是一定。
　　三十年的約定么？
　　方應看憶起馳騁而去的兩人，滾滾黃沙，又在一起了，真好。確實，他再一次羨慕了，對著那幅畫，畫中的那雙眼，無主的眼。
　　又三天。
　　戚少商的遺物被帶到京城，無他，一柄逆水寒而已。
　　方應看替他立了個衣冠冢，罷朝七天，戚少商當?shù)闷稹?br>　　那方寶劍現(xiàn)在就掛在他的書房，嗡嗡響了很久，上古靈物名不虛傳，大概要很多年，它才能尋到它的下任主人吧。
　　方應看怕再次做同樣的夢，他決定待在書房，和逆水寒一起，回憶。
　　長久積累下的疲憊終于席卷而來，他不再年輕了，他握著劍，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一雙眼漸漸浮現(xiàn)，肅殺而冰冷，悲憤而憂慮，他掙扎著想要醒來，直到白光填埋了黑暗，他醒來了。

　　雕欄壁畫在頃刻間消失無蹤，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兒，遍地的尸首，殘缺的，凌亂的，浸透在紅色的液體中，當然，這一點也不重要。
　　他看到了！
　　那幅畫的空白被填補上了，比他想象得更冰冷更肅殺，但還沒有悲憤與憂慮，眉目如畫的男孩跌在血泊中，雙腿齊膝而斷，嘴角不斷涌出紅色的泡沫。
　　他就是知道，他是那雙眼的主人，不需要確認，僅憑直覺。
　　下一刻，他出手了，地下的尸體又添了幾具，他抱起男孩，替他止血，著迷般看著那雙眼。
　　男孩叫成崖余。
　　三個字，他的世界在那一刻顛覆。
　　他看到寒梅綻放在六月的夏天，粉色的花瓣在空中飛舞，樹下坐著一個眉目如畫的男子，儒生布襟，白衫長袖，有一雙冰冷的肅殺的眼，表情悲憤而憂慮。
　　他抬眼，對上他的注視，然后錯開，然后離去。
　　那天，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完成，忽略了心中一霎的震動。
　　幾十年后，他開始回憶，記不得眼的主人，卻無法擺脫那雙眼。原來，真的存在，一眼的刻骨銘心。他想問戚少商，第一眼看到顧惜朝是什么感覺。但他發(fā)現(xiàn)，這完全是沒必要的，估計和他現(xiàn)在的情況大同小異。
　　無情，原名成崖余，六歲，滅門，師承諸葛神侯，擅暗器輕功，智謀絕佳，死于他登上皇位的那年。曾經(jīng)，那個名字只是厚厚的名單中的一個，被他隨手圈掉，對于阻礙，他從不吝惜賜予死亡，甚至他沒見過對方的相貌。
　　好吧，這大概是一個錯誤。
　　他無法想象，若是在行動前，他再一次看到成崖余，對著那雙眼，他是否還下得去手。這個設問是可怕的。成崖余必死，因為他想要那個位子，但他也不想失去他，尤其是若干年后，他意識到，對方之于自己的意義。
　　不過，還好，一切都重來了，他遇到他，在他六歲的時候，再沒諸葛神侯什么事了，至此，成崖余只是成崖余，沒有無情。

　　六月，陽光正好。
　　方應看邁著小小的步子，走出了神通侯府，轉角處，一個眉目如畫的男孩坐在輪椅上，抬眼，四目交接，冰冷肅殺的目在一瞬間攝住心魄，他仿佛看到寒梅綻開。
　　他走過去，溫暖地笑，你愿意與我回去嗎？
　　成崖余點頭。
　　他推著他的輪椅。
　　遠處，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面露安詳，癡迷地望著兩個小小的身影越來越遠，消失在陽光里。

　　二十年后，大宋王朝內(nèi)亂，神通侯方應看揭竿而起，舉著清君側的名號鏟除閹黨，在位皇帝自認無能，下詔讓賢。
　　又三年，方應看力排眾議，封妓女之子顧惜朝為新科狀元。
　　又兩年，逆水寒一案，顧惜朝前往連云寨調(diào)查內(nèi)幕，在旗亭酒肆偶遇九現(xiàn)神龍戚少商，互相引為知己，劍中信函被兩人瞧破，一場陰謀被及時避免。
　　又一年，連云寨歸順朝廷，戚少商卸下大當家的位子，入朝為官。
　　又十年，戚顧兩人終于收復大宋所有失地，宋王朝成了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一統(tǒng)王朝。
　　又十年，方應看冊封丞相成崖余為后，是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男皇后。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