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貴上山那一年，雨水特別多。
　　蘆葦蕩冷清清，不見漁家，不見船火。李家道口尚無酒店。了無人煙。

　　王倫難得下山。一入雨季，梁山泊水汽豐沛不免潮熱，連新漿的衣衫也似吸飽了水，舉手投足都是沉重，大頭領(lǐng)便覺心煩氣躁，想要出去走走。
　　自金沙灘順流而下，沿途的風(fēng)景都是一色，久之也就看厭了。喚了親信來，無論宋萬還是杜遷都只是悶葫蘆只顧飲酒。一言不合。
　　他王倫原是寂寞慣了的人。

　　李家道口水淺，擱住了船。王倫上岸：“不必隨行，你們也自去走一走吧。”
　　可這道口已是梁山勢(shì)力所能伸及的極限了啊。這樣擔(dān)心著，杜遷宋萬也只是喏了，目送那白影孑然離去。
　　白衣，實(shí)在是太寂寞了些。

　　時(shí)值夏末，殘暑未消。湖畔淺薄處有蜻蜓立在敗蘆折葦之上。偶有不避著人的，飛近來在水面產(chǎn)卵。一觸即散，不作停留。
　　王倫凝視水面已經(jīng)多時(shí)。

　　然后便是不期而遇。
　　樹影后閃出清瘦人形，抱拳道：“可是梁山泊王頭領(lǐng)？”
　　來人頭壓得低低，看不清面孔，只讓人覺得瘦得伶仃，素色衣衫空空落落。語帶懇請(qǐng)，確是不卑不亢。
　　王倫便道：“小可正是王倫。好漢如何稱呼？”
　　“在下朱貴，沂州沂水縣人氏，原與自家兄弟開了一家酒店，因?yàn)橐恍┦虑榈米锪斯T中人，已無立錐之地，經(jīng)人舉薦前來投大寨明主，不求聞達(dá)于江湖，但求為好漢執(zhí)鞭墜蹬�！�
　　王倫道：“你且近前來，抬頭叫我看看�！�
　　那朱貴依言揚(yáng)起臉來。
　　但見此人面孔尖削，雙眼卻大而清明。纖眉，微須，體態(tài)只是孱弱，全不似草莽之輩。王倫暗道，這人相貌倒與我有幾分相像，聽他講話出口成章也似腹內(nèi)有些墨水，只是不知能使些什么手段。
　　便道：“既是來投敝寨入伙，需先納一個(gè)投名狀來。”
　　朱貴不做聲。此番臨行前已聽人說王倫其人不易討好，這“投名狀”當(dāng)非字面意思。
　　果不其然，王倫含笑道：“你可知何謂‘投名狀’？”
　　朱貴道：“還望頭領(lǐng)指點(diǎn)一二�！�
　　王倫道：“你需殺一人，獻(xiàn)上頭顱與我，方可表明誠(chéng)心。”
　　朱貴道：“此地人跡罕至，便是有也不過是附近村落良民，如何有歹人可殺？”
　　王倫只笑不語。
　　朱貴便知他并無容人之心。只是自己若不能隨他上得山去，如何有容身之地？

　　這二人正兀自相對(duì)，忽有腳步聲漸近。朱貴見狀把心一橫，自懷中摸出明晃晃一把尖刀撲將上去，將來人抵在樹上。
　　“好漢且慢動(dòng)手！”
　　朱貴聞之果真停手：“頭領(lǐng)不是要人頭？朱貴這就取來�！�
　　王倫上前將他二人拉開，對(duì)朱貴道：“此人乃是我近旁親信，江湖人喚作云里金剛的宋萬，那邊正過來的是摸著天杜遷�！�
　　朱貴忙棄了尖刀拱手，口里道：“不知是梁山好漢，朱貴罪該萬死�！�
　　心下卻忖道：這二人看似壯碩，身手竟不及我這一招半式來得機(jī)巧，要這兩人在山上有何用處？更遑論將其引為親信。早知這王倫也不過是個(gè)不及第的秀才，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坐住這梁山八百里水泊？

　　王倫上前握住他薄薄肩膀：“我見你身子羸弱，只當(dāng)你無甚本事。如此看來，殺個(gè)把人對(duì)朱貴兄弟來說，倒不在話下了�！�
　　朱貴便道：“實(shí)不相瞞，小人往日明里開店，暗地也做些傷天害理的買賣。偶爾得遇金主，下藥麻翻結(jié)果性命、取些財(cái)帛之事也是有的。殺人事大，卻也并非生手。”

　　王倫忽然上前欺近他耳，道：“你可做得到一輩子忠于我？”
　　朱貴沉靜道：“自當(dāng)為山寨盡心竭力�！�
　　王倫仰天大笑。
　　“帶他上山！”

　　**
　　水泊梁山。聚義廳。斷金亭。

　　朱貴上山之后，被安排做了梁山的耳目，在李家道口開了傍水臨湖酒肆一座，終日駐守店內(nèi)。偶爾上山，總要駐足看一會(huì)兒山寨內(nèi)外的幾塊匾。
　　匾上的字乃是王倫親題。
　　朱貴時(shí)有機(jī)會(huì)得見頭領(lǐng)的書信。王倫寫得好一手云飛小楷，只是那字，未免嫌太單薄了些，落在匾額之上，不免顯得小氣。
　　白衣秀士，就是那個(gè)樣子。屢試不第，憤而落草，卻難以擺脫儒生意氣，心思細(xì)密，卻盛不了天下。

　　朱貴始終記得他上山那日王倫對(duì)他說過的話。
　　——我留你在我這梁山上做一名頭領(lǐng)，只是你需記得，無論將來這梁山上再來多少人投奔于我，在一眾頭領(lǐng)當(dāng)中，你永居末位！
　　他從不信任他，不當(dāng)他是兄弟，更不是親信�？v使離得再近，也只是陌生。

　　是日豪雨。朱貴照例上得山來同眾頭領(lǐng)議事。王倫興致不高，只用一手撐著頭，神情恍惚。
　　聚義廳冷場(chǎng)。王倫緩緩收回神智：“……今日無事，就散了吧�！�
　　忽有嘍啰兵急報(bào)，金沙灘接山下響箭，有人要上山。
　　朱貴便起身道：“小弟這就下山相迎�！�
　　王倫一把攥住他的手。骨骼相碰，伶伶作響，遍體生疼。
　　王倫對(duì)來人道：“你等自行帶幾錠大銀，發(fā)付那人下山去�！�
　　朱貴道：“若是舊交舉薦，如何可以輕易將人打發(fā)走？如此豈非壞了交情？”
　　王倫一向冷漠。今日尤甚，簡(jiǎn)直生人勿近。
　　“縱是滄州柴大官人舉薦又如何？我這寨子，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還是莫要誤了人家前程。”
　　嘍啰兵得令退去。杜遷宋萬也拱手告辭。
　　朱貴見狀戴上斗笠：“如此，小弟也先告退�！�
　　王倫卻不放他走：“我看這雨勢(shì)不似一時(shí)半刻會(huì)住，你既無事，不若留在寨子里吃一杯酒，待云開雨收再下山不遲�！�

　　**
　　王倫并無十分的酒量，便是水酒，連著吃下幾碗也已難掩醉意。朱貴見狀，解了罩袍替他披上：“哥哥吃醉了，我送哥哥回房歇息�！�
　　王倫搖一搖頭，扯住朱貴袖口：“你且坐一坐�！�
　　朱貴道：“哥哥今日似有心事？不妨說出來，讓小弟替你分擔(dān)�！�
　　王倫再搖頭，手指碰到朱貴闊袖之下的皮膚。朱貴一凜，只覺大頭領(lǐng)手指冰冷。
　　“哥哥，時(shí)候不早了，莫要風(fēng)侵骨髓惹了風(fēng)寒。”他一手掌傘，一手將王倫扶起，邁進(jìn)雨霧當(dāng)中。
　　王倫倚在朱貴肩膀，張開一只手臂環(huán)住那人腰身。
　　“……不若一醉……”

　　這個(gè)夏天確是太過潮濕。王倫內(nèi)房墻壁上掛的幾幅字，還有案臺(tái)上不知何時(shí)寫就的幾幅斗方，都已泛起靡靡水意，那瘦弱的字體仿似浮在紙面上。意朦朧。
　　朱貴煮了醒酒的湯，王倫卻輕易拂了開去。
　　他抓住他手腕，翻開來掌心向上。
　　“朱貴啊，你可曾著人看相？”
　　“……不曾�！�
　　“你是怕知悉天數(shù)，還是不任天命？”
　　“只是擔(dān)心機(jī)緣未至，參亦不中。”
　　王倫輕笑：“我來替你看一看，可好？”
　　“怎敢勞煩哥哥�！�
　　王倫握住他的手，氣力有限，但朱貴不敢掙，他疑心王倫是醉了，不敢驚醒他，恐他精魂一觸即散。

　　王倫的手指在朱貴掌心劃過：“……我一早便知你非池中之物，日后縱不能名揚(yáng)天下，也自能成就一番事業(yè)。”
　　朱貴道：“呈哥哥吉言，小弟既能在這水泊梁山做一員頭領(lǐng)，助哥哥成就大業(yè)，已是別無所求�！�
　　王倫卻道：“何謂大業(yè)？英雄試馬，逐鹿中原。我卻只能故步自封，守著這一山半水，一事無成……我常道時(shí)乖命蹇，雖胸中凌云萬丈，奈何落拓一生，卻委實(shí)無人可怨，唯怨自己。”
　　朱貴心下警醒。想這王倫一向清高傲慢眼高于頂，從來不恨自己無才無量，只恨世事作弄無常。今朝一醉，卻不小心吐露心事，他日若記起今日之事，必不會(huì)讓他朱貴好過。
　　于是朱貴好生哄勸道：“哥哥多慮了，如今梁山泊聲名在外，四省好漢無人不知，待日后我梁山兵強(qiáng)馬壯，連大宋皇帝也不敢小覷，豈不是成就哥哥一腔抱負(fù)？”
　　王倫大笑：“這般的好夢(mèng)，我當(dāng)真是日日在做啊……”

　　朱貴從未想過，似王倫那般多疑的人，卻輕易地在他面前露出一身破綻，還將死穴交付他手里，是為著什么原由。
　　即便王倫將他翻倒在床壓將上去，他也不曾想通透。

　　濡濕發(fā)髻拆開，衣衫解散，白綾帳落，委了一地的白。
　　帳隙間一點(diǎn)紅燭照見秀士神色如癡。風(fēng)月閑處，語聲終于不似往日料峭。

　　“他日我若身死……”

　　水汽沉重，到頭終是壓熄了燭火。

　　**
　　是日紅云。殺身之禍臨頭。
　　王倫長(zhǎng)劍在喉，五內(nèi)俱損；爆喝一聲“我的心腹在哪里”，嘴角濺出血花。
　　他想回頭，便勉力掙起半身。
　　豹子頭剛好一劍搠入他心口。

　　“林教頭！……哥哥！！”

　　王倫眼前一片猩紅�；秀崩锞箲浧鹉抢罴业揽邳c(diǎn)水的蜻蜓。
　　只此一面，今生緣盡。風(fēng)過處，了了無痕。

　　**
　　——他日我若身死，可否乞你一眼相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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