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天

　　黎岸

　　或許人是總在寂寞著的生物。

　　那一天他這樣告訴我。

　　從那一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搬走了，在我十四歲的夏天。

　　那一天的陽光很燦爛。遠處有蟬在鳴叫。那一個夏天很熱，陽光把水泥地照射的炙熱。就

　　像人心臟的溫度一樣。

　　他對著我笑。

　　從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來我喜歡他。

　　可惜我再也沒有遇見過他。

　　今天下雨了。

　　下班后我沒有回家。

　　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可以算作是一個“家�！蹦抢餂]有別人，只有我一個人。早晨去上班

　　前我把衣服掛在陽臺上，我以為今天的天氣會很好，只是沒想到下雨了。

　　我去了轉角處的那一家酒吧。

　　有些老舊了的，酒吧。

　　或許我可以像往常一樣，在那家酒吧里只點一杯番茄汁就打發(fā)了時光。

　　也許很幼稚，我從小時候開始就覺得番茄汁很像人的鮮血。

　　只是我喜歡番茄汁。

　　但卻不喜歡人血的味道。

　　從里面望到外面。

　　雨越下越大。

　　也許我曬在陽臺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大風吹落。

　　轉身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他。

　　他坐在我對面抽煙。他就那樣看著我的臉。

　　那一天晚上我們就那樣對望著。

　　他抽著他的煙。我喝著我的番茄汁。

　　他對著我笑。

　　三個星期后他問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我說“好�！�

　　然后我們就那樣在一起。

　　我們一起搬到一家公寓里。并不大。只是夠我們兩個人住。原本我打算讓他搬到我那里，

　　或者我搬到他那里。他說他想換個環(huán)境生活。

　　在一起的第一天早上，我們上班都遲到了。

　　我忘了帶我的鬧鐘。他說他睡過頭了。

　　那一條街道上種著一排排的梧桐。晚上路燈亮的時候很漂亮。

　　從那里到我上班的公司比以前遠多了。

　　不過我覺得這樣也沒關系。

　　他很會做飯，他是個好男人，他叫陸陌。

　　我們認識三個星期，我們沒有親吻過，甚至沒有牽手過。但是我們住在一起。

　　我覺得我們都沒有錯，或許我們能比之前過的更好。至少我們都不再只是一個人。

　　“黎繁�！�

　　“恩�！�

　　我們之間的對話總是那樣。簡短到不明所以。

　　我們都不知道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擁有過什么。

　　或許我們都一樣的寂寞。

　　陸陌很喜歡棉布襯衫。喜歡黑色的風衣。喜歡早餐時溫熱的牛奶。喜歡萬寶路的香煙。

　　喜歡樓下對面早餐店里的板栗餅。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卻又都不一樣。

　　我發(fā)現(xiàn)從我遇到陸陌后我愈發(fā)地想念他�？上Ш芏嗄耆チ�，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對著他滿

　　眼都是憧憬的十四歲的少年了。我們都長大了。然后會變老，跟隨著時間，越來越老，越來

　　越想不得過去。

　　就算想到了，也真切不到哪里去。

　　星期天的早晨我們會一起在陽臺上曬太陽。

　　那一天他放假，我也放假。

　　早晨他會煮早飯，我們會一起喝著牛奶一起說笑。不知道內(nèi)容是什么，只是覺得很開心。

　　我很多年都沒有這樣過了。

　　十四歲的那一年夏天。改變了很多。

　　他離開了。他和他的家人搬到了我并不熟悉的，聽說很遙遠的城市里去。他再也沒有回來，

　　他沒有說過他會再回來那里，可是他對我說了“再見�！�

　　也許很愚蠢，可是我一直在等他。

　　從十四歲的那年夏天一直到十六歲的那年冬天。

　　我每天放學后都會在那條巷口張望。我覺得他會回來，可是他卻并沒有。
　　十七歲的那年秋天，我離開了那里。

　　那一個街道上種著很多法國梧桐的小鎮(zhèn)。離開的那一天我站在他們家的門口。對著空無一

　　人的房子說了“再見”。那時的梧桐樹葉枯黃了，風一吹就掉落了一地。公路是全是梧桐樹

　　枯黃了的落葉。

　　他離開的時候是夏天，梧桐樹葉翠綠翠綠的。我記得，那一天我聽見了蟬叫聲。

　　那一年她和他離婚。她什么都不要，她說她只要我。

　　因為她無法再生育。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很喜歡她，她是我的母親。她和他離婚后帶著我去了另一個男人的家

　　里。那一天她笑著告訴我，我該叫那個男人“爸爸”。他會和我們一起生活，他會對我們很

　　好。我并不相信，也并不懷疑。

　　那時她三十五歲�？墒撬芷�，就像二十五歲的女人一樣。

　　那個男人四十一歲。他喜歡不加糖的咖啡。

　　他從那天開始成為我的爸爸。

　　她的丈夫。

　　她再也沒有開口提過他，我的父親。他并沒有背叛她，他對她很好，他們是初中同學，在

　　他們十八歲那一年他們生了我。他很喜歡我，他很愛她。

　　他們從十八歲那一年開始退學。

　　其實他的成績很好，他一直都是班長，他的成績永遠名列前茅�？墒撬某煽兒懿睢Ｋ�

　　未來，不該是在那一個小鎮(zhèn)里開著一家早餐店就那樣過往了一生。他毀了她，她毀了他�；�

　　許我的出現(xiàn)毀了他們彼此的生活。

　　可是他對我很好，她對我也很好。

　　他們最終還是離婚了。

　　最初的信仰永遠不可能是最后的依靠。

　　或許她終于找到了她所需要的生活，她所擁有的一切卻都是那個男人給她的。一個人的信

　　仰能維持多久？

　　一個冬天的溫暖？

　　一個傍晚的擁抱？

　　一段炙熱的感情？

　　還是，一個沒有寒冷的住處。

　　他或許喜歡過她，畢竟她很漂亮�？上K究還是個三十五歲的女人，一個再也不能生育

　　的，帶著十七歲兒子的女人。她沒有資本去守住一個男人的天長地久。因為她老了。

　　天的盡頭是什么？

　　十七歲的我總是在思考那一個問題。

　　聽過哪一個女人的歌，以為了，天的盡頭，就真的是海。

　　十七歲的冬天，下了雪。

　　我一個人坐車去了海邊。

　　那個城市距離海邊很遠�？墒俏蚁嘈�，天的盡頭，就真的是海。我相信那個女人唱出的話。

　　我以為那就是真實。

　　我去了海邊。

　　那里沒有人。

　　因為下雪了。因為很冷。因為是大年夜了。

　　我才發(fā)現(xiàn)。

　　原來那是假的。

　　天的盡頭，不是海。

　　天的盡頭，不在那里。也不在那個女人的歌聲里。

　　天空沒有盡頭。

　　原來我的以為，是錯誤的。

　　可是我卻以為，它是對的。它就是對的，只有它才是對的，只有它才是真理。

　　那天的海風很冷。

　　雪沒有停止。

　　我坐著晚班車回去。路邊的燈亮了。

　　她不在那里。

　　我只看到了他。他喝醉了。

　　他是個很沉默并且不喜歡笑的男人，在我心里這或許是對他的唯一看法。我和他并不熟稔。

　　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屋檐下，雖然她說我因該要叫他“爸爸”。因為他會給我們她想要的未來。

　　那一天晚上她沒有回家。

　　我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了他。他喝醉了。

　　他開始親吻我冰冷的臉。

　　我用力推開他。

　　他向我走過來，昏黃的燈光照耀在他的臉上。

　　那天晚上他上了我。

　　我忽然很想念他。

　　梧桐樹下的，那個對著我說了“再見”，卻再也沒有回來的他。

　　第二天的早晨，雪停止了。

　　從窗口望向外面，整個世界都是厚重的白色。

　　白色。白色。白色。

　　滿世界，滿眼繚亂的鮮艷耀眼的白色。

　　他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帶著身上的疼，穿好了衣服離開。

　　我在屋外堆了一個半人高的雪人。手被凍得通紅。我在雪人的腳下寫下他的名字。十二月

　　二十七日的我的生日。從他離開后，我決定每年生日都許一個愿望。做著一個，他會笑著回

　　來的夢。昨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只有我和那個男人。他趴在我身上，緊緊地擁抱著我的身

　　體。十七歲那一年的生日，就那樣過去。

　　中午的時候她回來了。

　　她買了巧克力蛋糕。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說了“謝謝”。

　　她微笑著親吻我的左臉。

　　又是一年的生日，一個，遲到了的生日。中午的時候他醒過來。他對著我說“對不起”。

　　我沒有回答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他的眼里滿是疲憊。

　　三個月后她死了。

　　死于癌癥。

　　他牽著我的手，在她的墓前跪下。

　　他對我說“對不起”。那一天晚上的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對他說，“沒關系”。沒關系。沒關系。

　　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我離開了那一個城市。

　　大學的四年里我沒有一次回去過那里。他每個月都會把錢打給我。整整四年，直到現(xiàn)在，

　　我還是沒有見過他。我當時對他說，沒關系。

　　可是，并不是沒有關系。我厭惡他。就像我厭惡她一樣。

　　毫無任何的理由，只是我就是討厭罷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這個城市工作，生活。

　　再也沒有回去過那里，也沒有回去過那個小鎮(zhèn)。

　　他或許回來過了，但是我不能遇到他。

　　爸爸或許仍舊開著他的早餐店。他或許已經(jīng)找到另一個溫暖的女人，對他好，和他一起

　　過著平凡的生活，或許他再也不會想念她，或許他仍舊在想念她。但是他不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

　　他可以過他的，美好而又幸福的日子。

　　然后忘記我們。

　　那一天晚上我遇到了陸陌。

　　我覺得他和他很相像。和我記憶中的他，很相像。

　　也許我們會在一起，走過一個又一個冰冷的冬天。

　　晚上的時候陸陌下班回來了。

　　他說外面下雨了，明天會降溫，要多穿衣服。

　　然后，然后沒有了。

　　依舊是他回他的房間。我回我的房間。

　　也許這樣就很好了。

　　或許我們都能滿足于這樣的生活。

　　至少我們都不是一個人。

　　外面確實下雨了。從屋內(nèi)看向外面，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看著別人淋著雨跑過，自己卻是在屋內(nèi)看著他們。看著別人為生活而癡狂，但自己卻沒

　　有任何理由去追逐著任何的夢想。

　　“黎繁�！�

　　“恩�！�

　　陸陌在門外。

　　我推開門。

　　他微微地笑著，然后走進來。

　　他比他好。

　　可是，他不是他。

　　他也不是他。

　　這些我都明白，兩個人的不同的臉和不同的心智，再明顯不過。

　　他坐在床邊，看著我。

　　“要不要抽煙？”

　　“恩�！�

　　他轉身拿煙給我，然后點燃。

　　沒有開燈，所以房間里一片黑暗。外面的雨生愈發(fā)的大，那該是一場很大的雨。我甚至覺

　　得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在那一片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黑暗中。

　　“快要冬天了�！�

　　“……”

　　“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那里，去哪里都可以。

　　只要不回到那里，去哪里都沒有關系。

　　“我們永遠在一起吧。”我看到陸陌的煙，燃著微弱的火星。他對我說永遠在一起。

　　“恩�！�

　　他就那樣靠在我身上。

　　我忽然覺得，或許他和我一樣。

　　我們都，不想追逐任何東西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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