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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詞
樂善堂內(nèi)的陳設(shè)較之宮中他處要簡約素靜許多,除去十二扇的紫檀嵌玻璃畫描金花鳥大屏風(fēng)和炕前的四足銅胎掐絲琺瑯香爐外,不過是幾個剔紅方勝擺盒,兩套象生瓷書而已。至于皇帝一向心愛的掛瓶、粉彩器、自鳴鐘等等,在此處都不見所蹤。(1)
炕桌上擺的是唐臨王右軍的《平安何如奉橘帖》,是應(yīng)皇帝興之所至的要求,特意從御書房調(diào)到此處的,本副硬黃紙,綾本的前隔水上是七個漂亮到炫目的字:“晉王羲之奉橘帖”,橫則帶鉤,豎則加點,屈鐵斷金,鏤月裁云,其下是作書者的一方朱文連珠璽:上宣下龢。(2)
眾人皆知,與《奉橘帖》相較,皇帝更加看重和喜愛的還是《快雪時晴帖》,自它進入內(nèi)廷以來,不但時時在其上題寫跋語詩句,押了數(shù)十方鑒賞璽印,更干脆在養(yǎng)心殿為它及《伯遠帖》、《中秋帖》辟出了一間三希堂。(3)
皇帝喜歡在一切藏品上留下自己占據(jù)過的痕跡,于書畫則是朱印墨字,于瓷玉則是刀筆鑒刻。然而他決定今日仍然不在《奉橘帖》上題字,除了內(nèi)府收藏例行公事的“石渠寶笈”、“乾隆御覽之寶”和殿座章外,他也沒有再加蓋任何賞鑒章。(4)
并不是擔(dān)心自己一筆圓爛的趙孟頫在宣和天子的瘦金體邊相形見絀,宣和天子和他所代表的燦爛優(yōu)雅的文明早在六百年前就已成為過自己先祖的俘虜,更何況六百年后又輪到他來做這一切的主人,他是古稀天子,他是十全老人,從白山黑水到煙雨江南,從滿人到漢人,煌煌天朝所生產(chǎn)的繁榮、風(fēng)流和富饒都是為了取悅他的。
年邁的皇帝坐在炕上,一邊等待著,一邊手捧著《奉橘帖》作如是想。但是隱隱約約的,他的頭腦總不能完全說服他的心。究竟為什么如此想證明擁有過這些東西,他的第一顆鑒賞章究竟是押在了何處?
“羲之中冷無賴•••••”他看到貼上如是寫道,這是一個千年前古人的心痛。作書人早已化為塵土,但心痛卻留存了千年,此刻等待本身和這種不善的提醒都不由得使他有些毛骨悚然。坐在重華宮的樂善堂中,他想起了等待時的無力和空虛。
皇帝一遍遍發(fā)問:“還沒有到嗎?”宮人好脾氣的一遍遍地安慰他:“就快到了!被实廴諠u稀疏的眉毛挑了起來,是要發(fā)怒的跡象,宮人們的心也隨著提了起來。但是毫無征兆的,皇帝便垂下了頭,發(fā)出了低低的鼾聲,宮人們相視舒了一口氣:皇帝畢竟已經(jīng)老了。
宮人們不知道的是,老皇帝其實并沒有睡著,只是半夢半醒。半夢半醒之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老的夢,早得重華宮還只是乾西二所,他還只是皇四子,剛剛迎娶了自己的福金,從毓慶宮移居到了此處。
是怎么恨上那人的,皇帝記得很清楚;但究竟是怎么喜歡上那人的,皇帝卻早已經(jīng)不記得了,抑或他從來都沒有梳理明白過。也許喜歡上那個人,就像喜歡上二王的字帖和汝窯的青瓷一樣,原本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果再問理由反倒是奇怪了。
一切起源自雍正六年,皇帝命令平郡王福彭進入內(nèi)廷,陪同兩代皇子讀書。所謂兩代,即弘歷弘晝兄弟和圣祖年幼的皇子們。這些人當(dāng)中,算起來屬福彭輩分最小,他是代善長子岳托的五世孫,對弘歷尚應(yīng)當(dāng)叫聲“叔祖”,遑論弘歷的小叔叔們。(5)
福彭并不是第一次入宮,早在康熙五十八年,他的父親老平郡王納爾蘇隨同大將軍王胤禵西征之時,圣祖就曾將他與胤禵的兩個阿哥一起接入了大內(nèi)親自教養(yǎng)。而弘歷這一生都很愛回憶和津津樂道的圣祖膝下的生涯,已是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事情了。
福彭在圣祖崩后即歸家而居,年幼時幾個月的相處早已經(jīng)沒有了印象,所以弘歷只記住了二十歲時的福彭。兩年前因為其父納爾蘇獲罪,他以十八歲的稚齡承襲了平郡王的爵位,而身為準皇太子的弘歷在其后數(shù)年仍不過是個沒有封號的宗室。那樣的少年得意,圣眷恩隆,他在所有人面前的態(tài)度卻永遠是沉靜溫和的,有時甚至于顯得有點謙卑。
小叔叔們在背后議論他,一致認為他的這種個性一定是來自父母兩家的獲罪——除去雍正四年皇帝以“貪婪受賄“為罪名將其父納爾蘇革退圈禁,他生母所出自的江寧織造曹家也在經(jīng)歷了康熙朝數(shù)十載烈火烹油一般的鼎盛后,在去年被銳意革新的皇帝抄沒。雖然皇帝對于小平郡王的寵愛似乎一點不曾因這些事情而改變,但是小平郡王自己卻不可能沒有顧忌。還有一點原因他們沒有明白的說出來,但是弘歷仍然聽明白了。曹家早在攝政王多爾袞薨后便劃屬了內(nèi)務(wù)府包衣,是純而又純的旗下出身,但是在血統(tǒng)上他們?nèi)匀皇菨h人。
弘歷見過老平郡王納爾蘇,所以雖然從來未曾會晤,但他堅持認為福彭溫良的性格和他那清秀得偏于柔美的相貌一定都是源自他的母親曹佳氏——前江寧織造和兩淮鹽漕監(jiān)察御史曹寅的女兒。
他小于福彭三歲,可以說是年齡相仿,因為朝夕相伴的讀書生涯,他們很快熟識了起來。在乾西二所的樂善堂內(nèi),他們常常在一起談?wù)撛娢模蛘邥r政。福彭的話不多,但每每言論,都能命中要害,更與他心中的意思相合,這讓他心生竊喜。后來成為寶親王的弘歷在撰文送他西征之時,用這樣幾句話來描繪這位摯友:“王器量寬宏,才德優(yōu)良,在書室中與之論文,每每知大意,而與言政事,則若貫驪珠而析鴻毛也。“
在福彭不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溫和的望著對方,似是永遠貯藏著一線寬容的笑意。十七歲的皇四子看著他,有時就會想起一種粉青色的瓷器,他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北宋時代的官窯還是汝窯,只知道它擁有著一種含蓄沉靜到了極處的美麗,據(jù)說因為在釉藥里調(diào)入了瑪瑙末,它的光華是從釉色深處透出的,那種隱隱光華讓原本冰冷的瓷看上去溫潤得像美玉一樣。那是北狩前的宣和天子最喜愛的瓷器。
也許喜愛是從那時開始的,也許并不是,他當(dāng)時便分辨不出,何況又隔了幾十年。
因為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創(chuàng)造出了這種瓷器,弘歷后來偷偷去查看了內(nèi)府所藏宣和天子的畫像,畫像想必是早年的,畫中的趙佶年輕而俊美,有著清秀柔和的五官和溫文爾雅的目光,頭戴展角襥頭,身穿朱色朝服的他,是一個漢人中最標準的美男子。(6)弘歷在鏡中看到的自己的美則是另一種類型的,清癯的面型、疏秀的雙眉、淺淡的眼褶和挺直的細窄鼻梁,一望而知都是太祖血液的一脈承續(xù),而雖然天生擁有著微微上翹的嘴角,誰都可以看出他的面孔上其實并無笑意。(7)
外表溫和的少年與外表冷漠的少年之間的友誼,從談詩論文開始,在課后的樂善堂內(nèi)像溫水一樣平淡的生成和持住。作詩,寫字,煎茶,看宮人撲棗,探雀兒,傍晚聽風(fēng)吹落葉聲、雪天的夜里一起吃哈密瓜,盡是些當(dāng)時只道是平常的瑣碎事情。
雍正七年的春天,皇四子弘歷在已經(jīng)頗具規(guī)模的圓明園中侍奉皇帝起居時,皇帝決定命畫師郎世寧畫一幅《平安春信圖》賜給他。畫中的皇帝和皇四子皆著寬袍廣袖的漢服,皇四子微微躬身,依竹而立,正接過皇帝手中遞來的一枝梅花。(8)
皇帝想傳達給他和眾人的意思明白不過,早在雍正元年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下的那個名字自此也再無懸念;仕淖邮切老膊贿^的,心中如同真的接到了春信一樣暖意融融。那時他徹底放下了心來,他想,自己和那人都是如此的年少,而他們的前途真如同錦繡一般光華燦爛。
郎世寧的畫作是臆想中的,他只是先瞻仰了皇帝的御容和皇四子的相貌,然后憑空添補出了人物的衣著和姿態(tài)。這一點使好奇心很重的弘歷覺得有點意猶未盡。
他將《平安春信圖》取給福彭看,笑著說:“以后咱們也一起畫一張這樣的像。”然后又說:“這漢人的衣服,穿上應(yīng)當(dāng)好看的!奔幢闶腔侍樱趯m中說出這樣的話,也屬于悖逆。他肯毫無機械的說給福彭聽,其實因為心中是將他當(dāng)做真正的密友的。于是福彭也沒有規(guī)勸他,只是笑著答道:“是。”
除了在宮中上演的南戲中,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漢服,大約是受了那個笑容的鼓勵,弘歷對于此事的興趣漸漸高了起來,后來終于命人偷偷去尋了一件來。取來的衣服已經(jīng)顯舊,香色的折枝梅花紋絲綢,交領(lǐng)右衽琵琶袖,大約是宮中舊藏的前朝衣物。這并不是弘歷熟悉的那種形制,他一向以為漢人的衣服都該像父親行樂圖中的那樣,有上衣下裳,袖口寬大直垂到地面。
雖然與想象相悖,雍正七年初夏的午后,他還是叫福彭到樂善堂,請他試穿這件費了很大周折才取到的衣服。因為有關(guān)禁礙,他事先遣退了所有的人。福彭對于他的種種要求,總是持一副寬和的態(tài)度,似乎是臣子對于主君的恭順,又似乎是兄長對于幼弟的縱容。所以這次他雖然微有猶豫,最終還是和往常一樣答應(yīng)了。
穿上時還算順利,但是待得弘歷過足了眼癮之后卻遇到了一點麻煩,福彭并不熟悉和靠帶子固定的衣服打交道,所以他將大襟和小襟處的衣帶都系成了死結(jié)。于是弘歷上前去幫忙,在解開他衣帶的那一瞬間,他做了一件本應(yīng)當(dāng)讓自己驚訝不已、羞愧不已的事情,然而事實上卻是如此自然,似乎一切都已經(jīng)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他順勢將福彭壓倒在了樂善堂的炕上,任憑衣衫委地。緊張和慌亂中,他似乎聽見福彭喊了一聲:“四阿哥!”
如果他的頭腦稍微清楚一些,也許可以分辨出那溫和的聲音中大約有抗拒和譴責(zé),然而他的腦海和身體內(nèi)都燃著一片熊熊的戰(zhàn)火,就如同一百年前他的祖先騎在馬上,用鐵與血征服那一片優(yōu)雅而燦爛的文明一樣,徹骨恐懼的同時也有著徹骨的快意。
他們恐懼它,卻又如此渴望擁有它。
待到火勢稍稍退減,他看見福彭已經(jīng)悄然穿起了來時的衣服,望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只是臣子的恭順和兄長的縱容,仿佛這一切不過也是他偶爾提出的無理的小要求,就和過去一樣。他后來忿忿的想,也許他對他,一直就只是這樣了吧。
而于他對他卻不是,既然有了第一次,漸漸地就會成為習(xí)慣。這種習(xí)慣的可怕,是直到有一天,福彭告假沒有入宮,他才驚覺發(fā)現(xiàn)的: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jīng)不能容忍見不到他的日子了。
還有,其實他很早便發(fā)現(xiàn)了,自己并不喜歡南風(fēng),自己只是喜歡他而已。
好在次日福彭還是來了,他問他昨日有何事,福彭答道他的外祖母帶著一干親眷到平郡王府去看望長女和女婿,身為外孫的福彭自然要相陪。他想起來這件事,于是關(guān)切的問道:“你舅舅一家已經(jīng)到京了么?”福彭回答:“是,去年便到了,就住在蒜市口!彼晕⒂行┌脨溃驗楦E硪幌蛐㈨標哪赣H,這于他自然是件大事。而這樣的大事他居然沒有告訴過他。但是弘歷也不便再多問,因為將曹家抄家,使得福彭母親傷心的人畢竟是自己的父親。(9)
曹家敗落后的日子大約過得有些艱難,在弘歷其后的追問下,福彭偶爾也會說起他的外祖母李氏、舅舅曹頫常在平郡王府走動求助的情況,有時他們還會帶著他的表弟曹霑同去。曹霑小福彭六歲,但是似乎與他意趣頗合,有一次福彭在轉(zhuǎn)述完他們之間的一次關(guān)于詩文的談話后,甚至笑著預(yù)言:“此子異日必為我大清文章之魁首。”說這話的時候,他目光中的神情與往日不同,可以說得上是眉飛色舞,那種沉靜的光華瞬時間被沖破,就像趙佶硬筆一勾,因為帶出了鋒芒,而熠熠生輝。(10)
那個樣子的福彭他只見過一次,卻是因為說起別人。
他忍不住要從福彭的只言片語中,描摹出曹霑的樣子,年少聰明,淹通詩書自然是不必說,如果他生得像他的姑姑,那么應(yīng)該也是和福彭有著一樣的清眉秀目。這個想法讓他心生不快,終于在一次歡好過后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向福彭問起了他的相貌,福彭想了想,懶洋洋的用兩個字為自己的表弟做了總結(jié):“黑、胖!边@個結(jié)果使弘歷暫時滿意和安心。
福彭在歡后總是懶洋洋的,需要小睡片刻,不是很愛搭理他。弘歷最喜歡他這時候的樣子,他一廂情愿的認為那是他對自己隱藏的依戀。今天在曹霑長相一事上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他更是刻意溫存的用熾熱未退的手臂圈住了福彭,他們?nèi)绱四贻p,彼此的肌膚都光滑得像瓷器,他很想在福彭的肩上撕咬一口,看看那從皮下透出的隱隱的光采是不時也是因為瑪瑙末的緣故。
他甚至還想,以后可以善待曹家。曹家不但是福彭的至親,也是他的福金富察氏的至親,既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的親人,他將來不會吝嗇他的恩典。
他和福彭的事,想必富察氏是了然于心的,作為乾西二所的主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可能瞞過她,然而對自己或?qū)ν馊耍龔念^至尾什么都沒有提起過。想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很感激她。
而皇帝對于福彭的恩寵也一直沒有中止,次年的雍正八年,他先是被任命為鑲藍旗的滿洲都統(tǒng),其后代表皇帝前往盛京修葺福陵前的河道之事,因弘歷準太子的身份不便遠行、弘晝恰好抱病,便也落在了福彭的頭上。(11)
雍正八年對于皇帝來說是不幸的一年,這年的五月怡親王允祥薨逝,皇帝因為這位最親密的兄弟和最忠心的臣子的去世而悲痛不已,他下令輟朝三日,親自為其素服一月,賜謚號為賢,并使其享配太廟。在這片很不輕松的氣氛中,皇四子嫡福金富察氏的長子在六月出生了,這樁喜事稍稍沖淡了皇帝的哀傷,他將此子賜名為永璉。在眾人的眼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孩子便是大清的皇太孫。
福彭回京后,似乎稍稍消瘦了一些,他人生中第一次的遠行想必給他良多的感慨。但是因為宮中近來頻發(fā)的種種不幸的事情,皇帝的情緒變得有些暴躁,皇四子只能時時小心侍奉在側(cè),除了聽得幾句福彭在向皇帝述職時例行公事的匯報,沒有顧得上向他詢問細節(jié)。(12)
但是他不問他,他也可以主動來向他訴說,然而他沒有這樣做。弘歷細細回想起來,似乎果然一向都是自己先提出要求,他才溫順的依照命令執(zhí)行,他從來沒有主動的為他做過些什么,或是要求過什么,這個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使他有點悵然若失。
其后遇到納爾蘇的四阿哥,在宮內(nèi)任三等侍衛(wèi)的福秀,倒是和弘歷說了幾句福彭在盛京的所見所聞,語多有趣,他隨口問道:“是你家大阿哥說給你聽的么?”福秀笑答:“有一次說給我姑表弟,我在一旁聽見的!
微弱的不滿,像釉面上細細的冰裂一樣,在一瞬間淺淡的布滿了全身。
從這一年,弘歷開始整理自己做過的詩,希望將來能夠?qū)⑺鼈兛坛杉。出于對準皇太子的趨奉,他的叔叔允祿允禮,弟弟弘晝,親臣鄂爾泰、老師朱軾、張廷玉不請自來,都為這本尚未結(jié)成的集子寫了序。雖然對那人有冰裂般的不滿,雖然那人并沒有主動請纓,但是序言一定還是不能少了他的——這是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的事情,那些詩記載的都是他們在一起的年少歲月,還有不少根本就是為他寫的,他不做序怎能算得上完滿?
與他說這件事的那日,又刻意的與他耳鬢廝磨了許久,問他:“把你到盛京的事情也說來我聽聽!备E聿]有注意到那個“也”字,眼中仍是寬容的笑:“四阿哥想聽些什么,臣說給你聽!彼恼Z氣依然和從前一樣,弘歷卻從其中聽出了例行公事的敷衍,他有些惡意的想,在那個黑胖子面前,他大概是能毫無顧忌的朗聲笑出聲來罷?或者那個什么曹霑根本就不是黑胖子,只是福彭隨口這么騙自己的?一家就出了兩個王妃,怎么會生出黑且胖的孩子?
想到自己有可能受騙,尤其是被這人騙,他的不滿尤甚。這樁事由他敷衍過去罷了,另一樁上可不成。這日他懷著委屈和氣憤,糾纏他直到宮門下千兩之前,用手指、嘴唇和牙齒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種各樣的痕跡。他眼看他有些行動不便的穿好衣服離開,才疲憊而滿足的睡去。
應(yīng)當(dāng)是弄疼了他,他卻一聲都沒有吭,仿佛感覺不到他的報復(fù)和不滿,只是縱容他玩著另一種新鮮的把戲。有時弘歷恨恨的想,如果哪天他能回過頭來重重給自己一拳,或者干脆發(fā)狠把自己壓在下面,他的心中都不會這樣憋屈。
其實舍不得這樣對他,但是既然有第一次,也會有第二次,每次都要在他身上留下些什么,似乎也成了他的習(xí)慣。只有留下什么東西,他才覺得他是屬于自己的。慢慢的,他也就不再等著那一拳的到來。
直到某一次,似乎是過分了一些,一向不言不語的福彭突然輕聲喊他:“四阿哥!彼闹邪迪玻龊昧怂蚴乔笏』蚴欠干系臏蕚,他卻只是囁嚅著說:“前日奴才換衣服的時候,叫奴才的額娘看見了,追問是怎么回事!彼麊枺骸澳闶窃趺凑f的?”他回答:“我一時想不到別的說道來,只說是奴才的媳婦••••••額娘叫她去,說再這么著就休了她。”
弘歷的手從他肩上滑了下來。開始還好,漸漸回過味來就覺出他這回答的惡毒,他是未來的天下之主,他做出的事情,居然被他用一個女人去頂缸。原來在他的心中,自己就是這么的荒唐、滑稽和可笑。
他的手指重新?lián)嵘狭怂募,沿著他的脊骨一路往下,幾乎是在手上加力的同時,他惡狠狠地在他耳邊說:“那就讓你額娘休了她!”
冰裂大約是這樣漸深的,各自穿好了衣服,他依舊是那副恭謹?shù)哪,溫和的笑意中永遠透出疏淡。無論看上去再怎么溫潤,瓷器究竟只能是冰冷的。
也許對任何人他都是這樣的罷,只有作如是想,弘歷的心中才能稍稍平衡一些。對于他的事情,不能往深處想。
這樣心情在時好時壞間,也就很快到了雍正十一年。弘歷的詩集已經(jīng)大致編好,因為不斷地在寫詩,所以也不斷地在往集子里填補,福彭的序也已經(jīng)寫好了,中規(guī)中規(guī)的例行公事,因為他一向是這樣的態(tài)度,弘歷也便忍了下來。
年初皇帝收他、弘晝、福彭、允祿、允禮、張廷玉、鄂爾泰等人為弘法同修的門徒,并賜他法號“長春居士”,福彭的則是“如心居士”,這樣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層法緣。(13)二月初七日,皇帝加封皇四子弘歷為和碩寶親王,同時得到封號的還有誠親王允袐和和親王弘晝,雖然去年底便已決定了此事,但是拿到“寶親王寶”時,弘歷依舊很是快意。這時他已經(jīng)收藏到了一些唐寅、仇英和沈周的書畫,日后還會有更多的,他少不得一顆這樣表明身份的印章。
福彭則在同月兼任了玉碟館總裁的職務(wù),他們依舊時常往來。弘歷這年已經(jīng)22歲,行事比年少時沉穩(wěn)了許多,福彭因此得幸沒有出妻。
三月底的午后,他們在樂善堂內(nèi)談起了去年起噶爾丹策零侵犯哈密塔勒納沁之事,因為春意的混沌和話題的乏味,最終還是演化成了另一樁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的事情。不知是因為今日寶親王的心情格外好,還是別的原因,他總覺得這日午后的平郡王比往常要稍稍多些主動。
平郡王仍舊懶洋洋的,這也是他多年不變的習(xí)慣,也許因為春日的困乏,他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種懶洋洋的樣子,仍舊讓寶親王一廂情愿的認為他其實對自己還是有所依戀的。在這個午后,他在透窗而入的陽光下看他的秀氣的眉頭、纖長的睫毛和頜下隱隱的青色須根,心中就像過了火一樣的急躁。
到底要怎樣做,這個人才能永遠都屬于他?
寶親王悄悄地溜下了炕去,找出了那顆“寶親王寶”,因為怕金子的涼意驚醒了他,他還先將那顆印放進了懷里,直到金屬的溫度變得和體溫一致。他悄悄地沾上朱砂,悄悄的將這印記鑒在了他靠近鎖骨的脖頸處,就像無數(shù)次他用嘴唇做的那樣。
他也知道自己此舉的無聊,然而他還是很虔誠的這樣做了,仿佛他單方面的蓋上那枚印,就得到了承諾和擔(dān)保。
他于是很安心的擁著他睡去。
年輕的寶親王不能預(yù)料的是,在這個春日的午后,他和那人之間,某一種關(guān)系就這樣毫無征兆的結(jié)束了,上天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給他。他們?nèi)匀挥兄Ыz萬縷的親密聯(lián)系,他們是君臣,他們是摯友、他們是同窗,他們是修道時的師兄弟,他是他的遠房叔祖••••••
但是某一種關(guān)系,永遠結(jié)束在這個春日的午后。
寶親王醒來時臂彎已經(jīng)空了,他問進前來侍奉的人:“平郡王呢?”那人笑著回答:“適才叫皇上叫走了,說是要問他玉碟館的事情。”他于是也便不以為意的伸了伸懶腰,下炕來把鞋穿好,等著他回來和自己一起晚膳。
天色將暮的時候,等回的卻并不是他,而是皇帝的旨意,來人如此傳達:“萬歲傳王爺前去養(yǎng)心殿侍奉!彼醋鞫嘞,接旨后便準備前行,來人又加了一句:“萬歲叫王爺帶著金寶前去。”
弘歷的額上突然冷汗涔涔直下。
皇帝今年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因為長年繁忙的政務(wù),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大臣尚能節(jié)制,對待親近之人卻已經(jīng)漸現(xiàn)嚴苛。分明是東窗事發(fā)的情況下,弘歷滿心忐忑不安的前往,皇帝卻只是詢問了他關(guān)于一幅畫的事情。
畫中人身材清瘦,年輕俊秀,穿著折枝梅花的道袍,頭上戴著飄巾,桌前是蕉葉,手中捉筆做寫字狀,取懷素蕉葉學(xué)書之意,這正是是雍正八年時他自己的畫像。那年因為氣憤福彭在盛京敘聞上的偏向,他賭氣讓人只畫上了自己,但是究竟忍不住,還是用了那人穿過的那身衣服做藍本。(14)
皇帝對他說:“雖說行樂圖作如此打扮并無不可。只是有些關(guān)礙體制的事情,你要仔細。你如今的身份不比從前。”又說:“此畫甚好,可以留存,你將寶鑒上罷!笨粗哙轮謱⒂∩s的蓋在一角,又說:“有你的印在上面,以后千秋萬世都知道你喜愛過這件東西。除非毀了它,否則瞞不過世人眼!杂行⿻r候,還需要慎重!保15)
只是這幾句話,在從養(yǎng)心殿出來的時候,寶親王的雙腿都已經(jīng)軟了。其后他向皇帝身邊的近侍打聽當(dāng)日下午發(fā)生了什么。有人回答他:“平郡王當(dāng)時正在述職,萬歲忽然問,朕怎么記得以前福彭的脖子上沒有這么一塊胎記呢?看了有片刻,便將奴才們都斥退了!彼袅撕芫,又問:“那你可知曉皇上曾不曾為難平郡王?”那人答:“只是讓王爺一直跪著,好像還說了句:“朕一直把你當(dāng)自己子侄看待••••••”余下的奴才便沒有聽見了!
其后再見面,他開始是有點擔(dān)心福彭說起此事時的尷尬,然而看到福彭還是原來的那副老樣子,似乎這被鐵腕天子堪破的曖昧尷尬情事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于是寶親王的心情又轉(zhuǎn)為企盼,最后是怨恨:出了這種事,都不肯告訴他,全然不顧慮他會擔(dān)心成什么樣子——這個人為何會涼薄至此?然而他既不說,他也實在不好主動去問。等許久以后他旁敲側(cè)擊時,他又只是裝糊涂。于是那個下午,皇帝究竟都對他說了些什么,于寶親王和世人都成了永遠的謎。
然后在當(dāng)時,時間并不容許忐忑的寶親王去一窺其中的究竟;实墼谒脑鲁蹙蛯⑵娇ね鯊挠竦^調(diào)到了剛剛設(shè)立不久的辦理軍機處。軍機處臨近養(yǎng)心殿,平郡王以25歲的年齡進入大清這等機要核心,時人皆說是圣眷有如天日之隆,所謂炙手可熱勢絕倫不過就是此意罷。當(dāng)然也有稍知內(nèi)情而且不甚厚道的人會順勢續(xù)上后面一句:“慎勿近前丞相嗔!
平郡王的辦公地點便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繁忙的事務(wù)和他如今的身份都不允許他再像以前一樣自由的出入內(nèi)廷。軍機處正在辦理的大事是應(yīng)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噶爾丹策零持續(xù)的異動,參知政事的寶親王時時會因此事在皇帝的身邊與他碰面,然而也僅此而已。至于他再去樂善堂,已經(jīng)是八月發(fā)表定邊大將軍后,他前來向他辭行了。
八月間,原本駐烏里雅蘇臺的順承郡王錫保因為噶爾丹策零兵越克爾森齊老而不肯馳援,被罷去大將軍后削爵。這種喜歡讓人雪后逢霜式的刻薄是皇帝一貫的作風(fēng),眾人并沒有驚訝,但是眾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皇帝為這大清最高的軍職選擇了一個25歲的少年。
樂善堂內(nèi),寶親王請平郡王飲茶,嘴上說:“福彭前程無量,需知這個職務(wù)年羹堯45歲才得到,便是岳鐘琪也是到了40歲。”
福彭卻只是笑一笑,說:“是皇上的恩典!
于是他便再說不出話來,就連風(fēng)刀霜劍,千萬保重一類的套話也是。只是問:“有旨意要去多久?”福彭搖頭:“旨意是接替錫保駐守烏里雅蘇臺,不知。”
他無言的看著他,雖然知道此役的副大將軍是慣于噶爾丹部作戰(zhàn)的額駙策凌,心中驚恐和擔(dān)憂還是不能言說。而他也只是心事滿腹的,將他的清茶喝成了酒。桌上的琺瑯鐘已經(jīng)快要指向下鑰的時辰,他也越來越焦躁,盼望著他能將郁積在心中的話都說給他聽。
他想聽些他說些什么什么?希望他多珍重?希望他不要擔(dān)心?希望他等他平安歸來?無論什么,只要是他說的就好。
在最后一刻,平郡王忽然離席跪在他面前,向他叩頭:“臣此去心中并無牽掛,只有一事,不敢不預(yù)先煩請王爺操勞體恤!彼焓秩克骸案E砗臀艺f話,何必要如此?”福彭避開他伸出的手,搖搖頭,終于開口跟他說出事情的原委:“六阿哥受我阿瑪差遣,前往隨赫德家索取過財物。我只擔(dān)心我走后,內(nèi)務(wù)府要查辦此案。如果有此事,懇請王爺在皇上面前保全我家人!
他說的六阿哥是福靜,和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隨赫德卻是接任曹寅的江寧織造,雍正五年奉旨抄沒了曹家,而曹家的家財也就此被皇帝賞給了隨赫德。此事干礙非同小可,弘歷不得不先問清:“你實話告訴我,這可是你阿瑪自己要的?”福彭遲疑了片刻,回答:“是替我舅舅家。”他又問:“ 你哪個舅舅?”他答:“曹頫! “為什么?”他接著追問,不知想問出些什么!白非返墓巽y還未完••••••”這是他問出的結(jié)果。
不錯,追欠的官銀未完,還有他的兒子曹霑已經(jīng)長成,需要成家立業(yè)了。寶親王看著他,咬牙忍不住要冷笑。
“糊涂!”不顧福彭即將遠征,他仍然擊案喝罵了出來:“已有旨意叫你阿瑪在府中靜養(yǎng),他自己既出去不得,為何還要牽扯兒子去做這失心瘋的事!便是你自己,朝廷給的俸祿少了么?不夠接濟你那勞什子的三親五眷,開口問我要,就低了你的身份么••••••”
那人是滿面的羞愧和驚惶,嘴唇動了動,似是想分辨,卻到底什么也都沒有說。他終是不忍心見他這副樣子,最后點頭答應(yīng)他:“你放心就是!笨吹剿闪丝跉,向自己叩頭稱謝,他沒有伸手再去扶他。
下千兩的聲音在神武門東西兩側(cè)的宮墻內(nèi)回蕩,他獨自坐在樂善堂內(nèi),茶水已涼,心中也有一點點牽絲一樣的痛苦。也許是因為他前程未卜的遠行,也許是因為他行前竟然再沒有一句向自己的問候,也許是因為他方才的神情。
原來他對他并不是無所求,只是那卑躬屈膝的請求是為了別人。他也不是對所有的人都溫和的疏淡,提起了某些人,他也有熱情如火一樣的關(guān)心、痛苦和執(zhí)念。
他不知道這事認真查起來是什么罪么?不知道皇帝刻薄的性子認真發(fā)做起來會是什么下場么?
弘歷很無力地想:他又怎么會不知道?
次日他以寶親王的身份,出送新任的定邊大將軍,直到百里之外的清河。在回程時,他寫下了幾首贈別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六年此日清河畔,君作行人我獨歸。(16)
福彭走后兩個月,老平郡王向隨赫德索賄之事果然案發(fā)。據(jù)寶親王的聽聞,可能是出于莊親王允祿的告發(fā),所以皇帝將此案移交內(nèi)務(wù)府的同時,勒令允祿主審。
允祿很快的向皇帝匯報了問出的結(jié)果:納爾蘇前后共兩次向隨赫德索要銀三千八百兩。至于是給誰,也在訊問過隨赫德及其子富璋后說得很清楚:從前曹家人往老平郡王家行走,后來六阿哥并一個趙姓太監(jiān)到了隨赫德家看古董,二次老平郡王又使六阿哥同趙姓太監(jiān),向隨赫德家借銀使用。
不但是納爾蘇和福靜,其后更牽扯到了福彭,福靜被問詢時交代:“我大哥哥聽見,即向我說,所借銀兩,務(wù)必急速請還,若不還使不得!庇钟懈昏暗淖C詞:“今年三四月間,小平郡王差兩個護衛(wèi)到我家,向我父親說:你借給老王爺銀子,我已經(jīng)知道了,嗣后你這里若再使人來往,或借給銀子,若教我聽見時,必定參奏!狈泊朔N種,足可證小平郡王早在半年前便知道了此事,別的暫且不問,知情不報的罪名算是逃不得了。
他的十六叔允祿,向來和康熙朝廢太子胤礽的嫡長子弘皙過往甚密,宮中甚至一度流傳出弘皙是圣祖指定的太孫的謠言?磥磉@次的事情,又引涉進去了千絲萬縷的麻煩。
果然,寶親王馬上就聽說了莊親王給皇帝的上奏,稱訥爾蘇已經(jīng)革退王爵,圈禁在家,卻又使令其子福靜,私與綏赫德往來行走,索取銀物,殊干法紀。相應(yīng)請旨將伊等因何往來及送給銀物實情,會同宗人府及該部,提齊案內(nèi)人犯,一并嚴審定擬具奏。
顧不得再去計較福彭為何當(dāng)時刻意隱瞞著不與自己商量,情勢到了這一步,只要皇帝點頭,讓宗人府再行介入,事態(tài)將無可收拾。寶親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前往養(yǎng)心殿,跪在皇帝面前,一遍遍地懇請他放過平郡王父子。與其說是納爾蘇的案子,不如說是寶親王的態(tài)度觸怒了皇帝。他冷冷問道:“你如此不顧身份和體面,是為了公心,還是為了私情?”其實寶親王可以冠冕堂皇回答:“臣是憂心定邊大將軍因此事憂恐,不能安心治軍。”但是不知為何,這話他就是說不出口,只能默默地流著眼淚;实劾樟钏厝,不要再插手這次的事情。他執(zhí)拗的違背了父親的命令,只是不住的叩頭,直到額角在冰冷的金磚上碰出血跡。皇帝最終失去了耐性,冷冰冰的甩下一句:“你不知自重也隨你,只是仔細臟了朕的地方!闭f罷拂袖而去。
他聽著父親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擦干了眼淚,跌跌撞撞出了暖閣,讓四周人驚訝的看著異日皇帝最心愛的皇子,如同喪家之犬一樣跪在養(yǎng)心殿外,憑人怎么勸說也不肯離去。
十一月夜里的風(fēng)如同尖銳的刀,直剜到他的骨髓里,剜到他的心里。他不知道遠隔千里的烏里雅蘇臺的夜是不是比這里更冷,那個人是不是也被一片風(fēng)雪聲聒碎鄉(xiāng)心,無法成夢。他看著暖閣內(nèi)的燈始終沒有熄滅,那是他的父親還在批著無窮無盡的奏折,他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想起離去前父親臉上似乎是輕蔑,又似乎是失望的神情。還有父親臉上無法掩飾的疲憊。
他不知道究竟哪件更令他心痛。
夜色漸漸退卻,天漸漸的明亮了起來,淡薄的冬陽投在冷透的身體上,如同萬管鋼針一齊刺下,由刺痛轉(zhuǎn)為灼痛,灼痛又轉(zhuǎn)為灼燙,直到最后好像是架在爐火上被燒烤一樣。他想叫人把四周的炭盆擱得離他遠些,卻怎么都沒有開口的力氣。在無窮無盡痛苦焦躁的輾轉(zhuǎn)后,手心中突然有了一點愜意的清涼,讓他漸漸安靜了下來。他隱隱約約記得那種感覺。
今年的早春,他和那人一同在圓明園內(nèi)泛舟,那天有絲絲的煙雨,他們穿著綠色的蓑衣,迎面是清風(fēng),腳下是碧水,天地間那樣的溫柔,他從來都沒有體會過。他問:“江南也不過如此了吧。”他答:“不及!庇谑撬蛩v起了金粉六朝的滄桑,風(fēng)簾翠幕的風(fēng)流,以及滿市珠璣羅綺的繁華。
他同他一樣,自小生長在京城,這一切一定又是聽那黑胖子說的。他說到了忘情處,抬起衣袖,替他拭去了臉上沾染的雨線。
他不知道那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是怎樣在一瞬間平息了他心中的不滿,繼而讓他欣喜若狂。他握住他的手,許諾道:“那么以后我們一同去江南看看吧!
他的手泛著微微的涼意,恰到好處的中和了他的燥熱,就像現(xiàn)在一樣。
寶親王驚覺的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王妃富察氏熬紅的雙目。她的聲音中帶著隱隱的喑啞哭腔:“王爺•••••”他從她的掌心抽回了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寶親王一病很久,其間皇帝并沒有遣人來問詢或是賜藥。但是他聽說了皇帝對于平郡王府一案最終處理的旨意:綏赫德著發(fā)往北路軍臺效力贖罪,若盡心效力,著該總管奏聞;如不肯實心效力即行請旨,于該處正法。
后面直接綴了“欽此”。絲毫沒有提及納爾蘇或福靜或是曹家,連那三千八百兩銀子也不追還了,他終于徹底安下了心來。
算是對得起那人了。
病好了,他想前去向皇帝請安或是請罪,但皇帝總是避而不見。這種冷漠的態(tài)度,是從小受盡了父祖寵愛的他難以忍受的。大概這是皇帝能想出的對他最嚴厲的懲罰。
在乾西二所惶惑的等待中,他聽著窗外凜冽的風(fēng)聲,用火箸默默地劃著燃盡的死灰,在灰上一筆筆地寫下想念他的詩句:暖閣熏爐刻漏移,閑情萬里憶相知。高齋趣永三余樂,絕塞風(fēng)寒列戍悲。約計凱旋應(yīng)指日,欲緘書寄更無期。難堪剪燭輕吟夜,念到寒更耄幕時。(17)
劃完了他又有些發(fā)呆,因為他不知道那凱旋的指日究竟是何日。直到雍正十二年的炎夏,在一個夜雨中再寫下《夜臥聽雨》時,他仍然沒有回來。
朱明屆候天方永,如烘暑氣焦塵境。
座間揮扇手欲疲,林下乘風(fēng)吹不冷。
今朝一雨洗煩囂,入夜蒙蒙萬緣靜。
楊柳蔭中罷暮蟬,梧桐枝上收清影。
時有匡床高臥人,一杯芳潤澆苦茗。
夜涼霜簟好安眠,芭蕉滴響殘夢醒。
醒后悠悠動遠思,思在龍堆連雪嶺。
如心居士在軍營,年來王事勞馳騁。
即此清涼夜雨秋,行帳殘燈懸耿耿。
天心仁愛當(dāng)偃師,坐看絕地狼煙靖。
百萬健兒歸故里,靜洗兵戈只俄頃。
猶憶去年煙雨中,綠蓑共泛滄波艇。
清宵蝶夢亦偶然,人生何必嘆浮梗。
借有好風(fēng)吹送詩,知君應(yīng)在三秋領(lǐng)。(18)
寶親王書學(xué)趙子昂,此時筆意的圓柔婉媚已經(jīng)有些趙書的形象,他錄下這首長詩,還有些別的話,差人給他送去。
沒有等到他的回信,這一年他率將軍傅爾丹赴科布多截擊噶爾丹部的北路駐軍,征途艱險,大約并沒有收到。
不過寶親王聽說了皇帝的旨意,因為噶爾丹部大敗,欲同喀爾喀部議和,年底定邊大將軍即將回京。他于是又有了細細的喜樂和希望,等待了太久,郁悶了太久,初時的痛苦反倒不值一提了。想著他回來后,都要同他說些什么?說說他新尋到的《奉橘帖》,說說那帖子上“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的平淡佳趣,問問他塞外的風(fēng)光,軍旅的生涯,問問他有沒有收到他的詩。(19)
他們可以抵足而眠,聽著窗外的雨聲相和,慢慢的訴說,說著說著就各自睡去,就像他們年少時常常做的那樣。
最終哪件事寶親王都沒有說成,定邊大將軍匆匆返京,在次年年初又匆匆被調(diào)往鄂爾坤,皇帝命令他在額爾德尼昭之北筑城。他們沒能夠會晤。
只有在新年時,他給了他一封例行公事的請安信,寶親王忍了下了,他想:非常之時,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
他沒有再等待太久,這一年,就是雍正十三年的八月,皇帝突然暴卒,內(nèi)中秘辛不足為外人道。他們終于在大行皇帝的喪儀后見面,這時候正大光明匾下的密匣已經(jīng)開啟,和碩寶親王弘歷即皇帝位,以明年為乾隆元年。
年輕的嗣皇帝是以勤王的名義召回的定邊大將軍福彭。他黑了許多,被一身縞素襯托著,尤其顯得氣色越發(fā)的難看;貋砗螅麤]有主動求見新皇帝,而皇帝一開始也并沒有太在意:初登大寶,事務(wù)實在太多,而且他剛剛回京,家里也需要安置。但是沒有忘記表示對他的恩寵,在他卸去了大將軍一職后,皇帝命他和莊親王一同協(xié)辦總理事務(wù),此位同于宰相。
他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謝恩和請安折,皇帝忍了下來,他想:不忙,可以再等等。
其后又讓他擔(dān)任了正白旗的滿洲都統(tǒng),意猶未盡,很快就又轉(zhuǎn)成了正黃旗。
其后他又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謝恩和請安折,皇帝又忍了下來,他想:自己的脾氣確實比少年時要好得多了。
御前行走的平郡王,比較起年少的時候,話則更加少了。除了聽他匯報和請示公務(wù),皇帝幾乎聽不到他別的言語。有時不得不事無糜細的發(fā)問和提醒,才能引他多說出幾個字來。自然也一直沒等到他主動的求見。
到了乾隆元年的暮春,算來他們已經(jīng)整整分別了三年,皇帝的好脾氣和耐心終于用盡,同時他也悟出了自己的失誤:如今他們的身份和從前不一樣了,他是君他是臣,他怎么可能先來找他,說那些他認為是禮數(shù)以外的事情?
這個想法讓皇帝又懷抱上了新的希望,于是在某個春日的午后,他在剛剛重新修繕過的養(yǎng)心殿召見了福彭。他行過禮,很恭謹?shù)耐说揭贿,皇帝叫他坐下,他謝恩后便很恭謹?shù)淖,等待皇帝的發(fā)問。
皇帝默默地打量著他,注意到他的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細的魚尾紋。他確實黑了,不光是黑,而且顯得有些黯淡,從膚色到神情都給人一種提不起精神的感覺。昔日那種溫潤的光華隱退到了壓抑的程度,他不再是青瓷,而變成了一塊上古的玉,奉在神壇上作為禮器使用的那種。
皇帝算著他的年紀,他只大他三歲,今年剛剛二十八歲。還正是盛年。
這個數(shù)字沖淡了那種黯淡帶給他的些少恐慌,他安下心來,笑著問道:“福彭這些年可好?”
若是對于別人,這句話純粹是句廢話,因為公務(wù)的關(guān)系,這大半年來他們幾乎日日都要見面。但是對于他來說則不是,皇帝認為以他們的心意相關(guān),這句話已經(jīng)可以含納自己一切想問的意思。
他低頭,簡短而不失禮數(shù)的回答:“臣很好,謝皇上垂問!
他等了半日,其間喝掉了半盞茶,也沒有等來下文,這才能確定他已經(jīng)說完了,而且并沒有什么欲言又止的猶豫和糾結(jié)。
不是不知道他一貫的涼薄,也不是不習(xí)慣他一貫的涼薄,是不知道他的涼薄竟到了如此喪心病狂的程度,也不曾習(xí)慣這種喪心病狂。多少年來辛苦壓抑下的委屈和不滿在這一刻在皇帝的體內(nèi)蕩氣回腸。他砸掉了那只茶杯,又向聽到響動試圖探頭探腦進入暖閣查看的人扔出了一只價值連城的畫琺瑯瓷瓶。伴著清脆的碎裂聲,那人涼薄的眼波中,倒影出了他額上暴出的青筋,扭曲的面孔,和為怒火燒得通紅的雙目。他就帶著這樣一副尊容,拎起了他衣領(lǐng),開始向他滔滔不絕的控訴。他在烏里雅蘇臺的時候他是如何擔(dān)憂,一支冷箭,一場風(fēng)寒都可以讓他們永遠隔絕。他替他和他家和那黑胖子去向父親求情時是壓抑了心中多少的恐懼,他湮夜跪在養(yǎng)心殿外是多么的屈辱,他的冰涼的淚水是如何在眼眶里就被寒風(fēng)吹干。還有他想都不敢的,因為他,先帝是不是直到臨終前還帶著擔(dān)憂,不敢放心的將大清交到他的手中?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嘶啞,而且發(fā)現(xiàn)無論是漢語、滿語、蒙語、回回語或是藏語,都不足以表達他心中的憤慨,于是他干脆奮力扯開了他的衣襟,就勢將他壓在炕桌邊,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逼迫他哭嚷、求饒,逼迫他說出他心中和自己對等的思念,逼迫他收起目光中那永遠帶著隔閡的疏淡和那副貌似忠良的溫和。
皇帝喝了一口涼茶,發(fā)現(xiàn)那只杯子仍然抓在自己的手中,很滑稽的完璧著,那快意恩仇的一切都不過是存在于臆想。他纖長的手指無力的從杯沿上滑了下來,然后很寡淡的說了一句:“朕也,還好!
不知怎么,當(dāng)了皇帝,膽子似乎反而越來越小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又找出些話題來:“朕的集子已經(jīng)叫人去刻板了,年底就能印出來,朕想了想,名字不必奇巧,就叫《樂善堂集》罷!
平郡王自然和以往一樣稱善,又說了些公事,他便勒令他跪安。然后一個人慢慢躺下,輕輕念叨了一句:“福彭••••••”這兩個字的發(fā)音讓他感到無比的生疏,居然是在嘴上和心間念了那么多年的。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
自以為此事中很好的掩飾了自己的脾氣,并且保留了自尊的皇帝開始張羅著刊刻他的詩集,又親自為它做了一篇御制序。與皇帝和眾人相比較起來,平郡王的序就越發(fā)顯得敷衍,但是皇帝還是沒有舍得把它刪掉,依舊附在了前面。集中署名贈送平郡王的詩即達40余首,次年春天《樂善堂集》刊行后,他立刻賜了兩部給福彭。
也許是因為被作詩者的情誼感動,也許是因為被詩文提醒而記起的過去的年少時光感動,平郡王這次的謝恩折也稍稍比往常逾矩了一些,在感恩及表忠心之后,他又寫道:“俾臣以弱齡猥蒙圣恩,得侍龍潛于朝夕,如天之幸,雖人事浮隔,未敢稍忘。”
這不符合程式的一句話,讓皇帝心情大好,他命人不必將折子存檔,放在手邊翻來掉去看了幾天。而這時候他也一廂情愿的為福彭的冷淡找出了新的借口:他已經(jīng)快到而立之年了,少年時代的輕狂,總有一天是要慢慢減退了的吧。他比他年長,這一天自然也比他到得早。
皇帝想,或許這樣這沒什么不好,他就在他面前,天天都能看見。他想和他說話就能馬上說上,雖然少了幾句,終歸要比他在烏里雅蘇臺時要好多了。而且他還是盡心盡力的為他辦理著各種差事,就算只是在公事上,但是這種予取予求的態(tài)度,仍然讓他想到從前許多快樂的時光。
他對他的要求,實在已經(jīng)降到了最低。即使是這樣,他還是希望能夠就這么湊合著維持下去。
他在乾隆三年將他從總理大臣擢升為議政,作為給他的而立之年的禮物。他想,有了這些輝煌的經(jīng)歷,他將來可以和自己一起彪炳青史了。
如果沒有弘皙逆謀一案,沒有那混賬曹家和此案千絲萬縷的牽扯,他也許一世都不會發(fā)覺那個殘酷的事實,或者說,至少沒有必要血淋淋的去直視。所以多年以后,拿著那黑胖子寫的書,他仍然覺得自己今生遇上這家人是無比的晦氣。
乾隆四年的初秋,北京城里的樹葉剛剛開始在早晚漸涼的風(fēng)中飄落時,皇帝以“諸處夤緣,肆行無恥”為名,將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弘升革職鎖拿。弘升是恒親王允祺之子,在本案中不過是被皇帝用來殺了儆猴的雞。不過皇帝的初衷也不過止于此,他以為眼下懲治了弘升,已足以給他夤緣諂事之人一個警告。
此人便是弘皙,康熙朝廢太子,被先帝追封的禮密親王胤礽的長子。當(dāng)時圣祖雖然廢棄了胤礽,但是仍然十分鐘愛這個嫡長孫?滴跄┠辏プ鏋閺U太子在京郊鄭家莊興筑王莊,耗費銀近三十萬兩。雍正元年,已經(jīng)獲封理郡王的弘皙從宮中移居此地。雍正八年,更被推恩加封為理親王。自此,眾人皆以為源自康熙四十七年以來,紛擾不堪的奪嫡終于有了收煞。
皇帝一開始也是這樣認為的,雖然他素來知道這位堂兄似乎因為自己無可挑剔的出身和圣祖曖昧的態(tài)度,仍然對乾清宮有著種種意淫不足為奇,但是以他膽量,也僅僅只能止于意淫。而一向與他交往的那些人,也都是些最不長進的無賴宗室,所謂蛇鼠一窩即是此意。既然是一窩蛇鼠,又何需太過在意。
仍然抱著親親睦族之意的皇帝此時不知事情絕非他想象的那么簡單。
十月初,宗人府上奏,稱理親王弘晳與莊親王允祿、前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弘升、老怡親王之子弘昌、弘晈等宗室子弟“結(jié)黨營弘,往來詭秘”,議請分別懲處。皇帝命福彭等人審理此事,最終決定免去莊親王的親王雙奉及議政大臣各職,又將弘昌等人革爵,弘升圈禁。對于弘皙的懲罰,是革去親王爵位,仍住鄭家莊內(nèi),皇帝自以為處分并不為重。
這是十月十六日,平郡王福彭毫無預(yù)兆的向皇帝遞上了一封奏折,上稱:“臣治下包衣人李如蕙、披甲人奚受,私赴外縣生事,請旨革職,交部治罪!庇忠镎f:“至臣約束不嚴之咎,亦請皇上交宗人府議處。”
事出突然,皇帝當(dāng)日并沒有細問,也只覺得福彭不過仍然是在和自己打著官腔,便也冠冕堂皇的批復(fù)道:“平郡王不必交該衙門議處!敝皇菫榱吮芟,讓他暫且離開了主審的位置。
然而緊接著,巫師安泰供出弘晳曾向其問詢“準噶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與否,皇上壽算如何,將來我還升騰與否”等語,再細細訊來,正是乾隆三年七月間嫡長子永璉薨逝時事;实鄣牟徽鹋加诖藭r,去年他最心愛的兒子去世,讓他經(jīng)歷了成為皇帝以來最大的痛苦,他悲傷無盡的從正大光明匾后取出了永璉的名字,下令輟朝七日,又將早夭的嬌兒追贈為端惠皇太子。而這類喪心病狂之徒,竟于君父哀痛,儲位中空之時,出此大逆之言,懷此犯上異志,這是皇帝全然無法忍受的,他下旨再加嚴查。然后便是他全然沒有料到的結(jié)果。弘皙仿照國制,在府中擅設(shè)立內(nèi)務(wù)府,下屬機構(gòu)會議、掌儀等司且不說,弘皙有意行刺且不說,與平郡王屬下李如蕙相交滋事的,聽聞竟然便是曹家人••••••
他早該想到的,這死而不僵的一家人,同他的妻弟傅恒、怡親王府、莊親王府、理親王府都有著無邊絲連,更不要說那人了。
皇帝把著平郡王日前遞給自己的奏折,一時間透不過氣來,胸臆間也泛濫出了一陣陣酸腐的惡心。他當(dāng)然萬分不相信以福彭的性情,會參與這類事情;但是他萬分的相信為了包庇那家人,他不惜犯下欺君之罪。誰都可以,為什么偏偏是他?
心上好像被人捅了一刀,汩汩的往外流著血。他伸手去摸胸口,滿手都沾染了鮮血。他低下頭去查看,鮮血一直流到了足跟。在這個秋日,皇帝可以聞得見自己周身濕漉漉的血腥氣,這種味道又引誘他想起了許久前的夢,與恐懼伴生的快意——不錯,他的確是從血的氣息中感到了快意。他徹底放縱了自己陰沉的思緒,他是皇帝,他不需要因為被背叛,而像凡夫俗子一樣憤怒、傷感,他是皇帝,他完全可以因為被背叛而興奮,因為他的討伐終于師出有名。
這么多年了,他終于抓住了他背叛的罪名,過去他也一直在背叛,但那是大清律治不了的罪。不像這次,他的一切郁積,以光天化日的形式,終于有了釋放的機會。
他又怎能容許自己輕易地放過這個機會。
皇帝傳旨,在已經(jīng)升格為重華宮的西二所召見平郡王福彭,順便帶去的還有另幾句多余的話。他本以為聽了那幾句話,他會拼著性命趕來,但是實際并非如此,他不知因為何事遲到了近三個時辰,以至于皇帝不得不疑惑他真的起了異心,或是佩服他爐火純青的定力。宮使很為難的請示皇帝時,天幾乎已經(jīng)全黑了,他說平郡王雖然已經(jīng)策馬到了神武門外,但是馬上就到了宮門下鑰的時辰,平郡王此刻進宮,出宮時便要大費周折;实垡呀(jīng)在樂善堂內(nèi)摩拳擦掌了半日,幾乎沒有考慮,便揮手叫他不必顧慮。
福彭的臉色十分難看,步履踉蹌的進入樂善堂,向皇帝下跪行禮;实蹧]有像往日一樣,立刻請他起身,只是將他的奏折甩到了地上,作為發(fā)難的開始。
福彭并不曾再去看它,他很虛弱地把額頭觸到地上,沙啞了嗓音:“臣知罪!
皇帝望著他冷笑:“多說幾個字,于你并沒有壞處。”
他埋低頭,聲音中似有無盡的痛楚:“臣知罪,請皇上按制重處。只是懇求皇上不要••••••”
皇帝沒有追問,好整以暇的等著他,風(fēng)水流轉(zhuǎn),現(xiàn)在輪到他來揣測他的心思了。
他果然不敢再讓皇帝多做片刻等待,囁嚅著,十分艱難地繼續(xù)下去:“不要株連無辜!
皇帝無聲地大笑了起來,一切好戲才剛剛開始。
他笑著問:“那么請平郡王教給朕,朕如果不興大獄,酷刑法,又怎么分辨何人無辜,何人有辜?”
他驚恐的抬頭,那種神情讓皇帝非常滿意,于是再接再厲:“朱師傅以前教過,前朝永樂年間,靖難之后,明成祖用的一種什么法子,一舉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平郡王,你若是還記得,不妨告訴朕!笨粗皇菧喩眍澏,他又笑著說:“當(dāng)時我們明明一起聽的課。——你與朕多年的同窗,不會連這也忘記了吧。”
他滿頭皆是細密的冷汗,不斷的涌出,像是身罹重病。沉默了許久,低聲吐出幾個字:“瓜蔓抄!
“不錯,朕想起來了,郡王的諫議甚好,”皇帝微笑,“朕預(yù)備采納!
他咬著牙搖頭:“不可。”似是在規(guī)勸,又似是在哀求。
“為何?”
“皇上是圣主••••••”
“明成祖也是圣主!
那人張口結(jié)舌,對答不出;实圻@一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先帝其實都是一樣的刻薄,因為他決定乘勝追擊,火上澆油:“平郡王今夜出宮之后,不必回府,直接持著朕的手諭,先搬到宗人府去住一陣子。”他仔細地觀察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福彭不必擔(dān)憂,朕知道你絕無共謀之嫌。等案子問清楚了,朕自然會放你出來!
說完這話,他感到心花怒放,甚至有些感謝眼前人犯下的罪行。他得意洋洋的召喚:“預(yù)備筆墨,朕要擬旨!
“陛下!”那人撲到了他的腳下,“不可••••••”然后他很快轉(zhuǎn)變了口吻:“有罪之人盡可懲處,只是奴才伏乞主子,不要株連•••••”
他的那種卑微,一如七年前一樣,再次刺痛了他,他冷笑:“站起來說話!——你究竟是姓愛新覺羅,還是姓曹?”
他雙手緊緊地牽制住皇帝衣襟的下擺,緊閉著雙眼,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奴才的母親年紀大了,再也經(jīng)不起了••••••”
“你是孝子,朕也是。先帝交給朕的基業(yè),朕不敢徇私!彼丛懀谌P占了上風(fēng)的今夜,等著看他還有什么手段能使出來。
他慢慢的后退,直到他們中間有一段可以看清楚彼此的距離。他的語音滿是柔媚,與他眼中的疲憊、屈辱和不甘截然不同:“奴才求主子稍念舊誼,奴才家人生生世世感激主子天恩無盡!
他看見他蒼白的手指顫抖著解開了假領(lǐng)的扣子,一瞬間突然對他感到有些失望,對他這種拙劣的乞憐手段也有些鄙視——憑什么他覺得隔了這么多年,被他拒絕了這么多年,這一招仍舊能夠打動自己?
皇帝冷冷的端坐著,等待著,預(yù)備著在適宜的時機給他更沉重的回擊。然而他興奮的表情都沒來得及隱去,就慢慢僵在了臉上,那副神情使他看上去如同見到了鬼了一樣。
他褫去了假領(lǐng),又解開了衣襟,裸-露出的脖頸,在靠近鎖骨處是一片腫脹的烏青,隱隱仍有血跡,隱隱仍有墨跡;实圬W阅癜肴,才分辨了出來,那是一處新的刺青,或者說是一處新的黥痕。正方形的,中有篆字,勉強可以辨認。
寶?••••••親王寶!
他怎么能夠這樣惡毒?他怎么能夠這樣卑劣?他怎么能夠這樣忍心?先帝究竟說了什么,那西征的三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才讓他變成這個樣子?怪不得晚了三個時辰,怪不得神色如此愴偟,怪不得一直在戰(zhàn)栗。原來是這個緣由,原來不是他以為的緣由,原來今日前來發(fā)難的其實是他。他早就設(shè)好了圈套,一直冷眼看著自己拙劣的表演,耐心地引著自己入彀,原來就是為了這最后的一擊。
看透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知道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隱藏在何處,毫不猶豫的捅下一刀,還算準了自己絕沒有還手的力氣。
誰能說這不是多年耳鬢廝磨的知己呢?
皇帝如遭巨雷噬,平郡王卻已經(jīng)漸漸安靜了下來,上百條人命只是牽系在了這最后一句話上:“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感激皇上不盡。”
皇帝愣了半日,“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這是他從來多么懇切的心愿,而事到如今,他終于在今生今世都擁有這個人了,他卻也終于在今生今世都失去了他。
今生都把握不住,何談來世?皇帝咬牙,突然揮手:“滾吧。”
他松了口氣,繼而心中涌過了一絲不舍,畢竟是這么多年的緣分,就割斷在這一瞬間了。慢慢整理好衣冠,他向皇帝行大禮:“謝陛下——陛下保重!
“夜風(fēng)吹開鋃鐺鎖,繡房燈暗蘭膏火。分明記得擁衾時,是耶非耶帳中坐!被实鄯置饔浧鹕倌陼r代的平郡王,在窗下讀一首詩,自己新寫的詩。
那時的自己接著續(xù)下去:“翩姍姍,來何遲?死憐更比生憐癡。金雞嗚嗚月如練,相見何如不相見?”(20)
皇帝沒有回頭,于是在和少年時光告別的儀式中,他永遠的缺席了。
弘皙的案子消無聲息的了結(jié)在一個月后,除了將弘皙的圈禁地由原鄭家莊府邸改于景山東果園內(nèi),并沒有更多的人受到牽連。而皇帝隨后也下令銷毀了此案中一部分卷宗和口供,內(nèi)中有些隱情,后世再難察覺。
老平郡王納爾蘇卒于第二年,王妃曹佳氏繼而逝去。以治喪的名義,皇帝名正言順的將小平郡王從議政大臣中除名。世人盡道權(quán)勢熏天的平郡王失寵于此時,平郡王府?dāng)÷溆诖藭r,而家道尚稱小康的前江寧織造曹寅家也從此一蹶不振,再無翻身之途。(21)
皇帝的同窗摯友,平郡王福彭,卒于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當(dāng)時平郡王四十歲,皇帝三十七歲。
在即將步入中年的這一年中,皇帝前后腳失去了生命中曾經(jīng)最重要的兩個人。三月皇后富察氏薨,賜謚孝賢,皇帝悲傷欲絕,下令輟朝九日。十一月平郡王去世,皇帝又下令輟朝二日,賜謚為“敏”。敏者,聰慧也。
終乾隆一朝六十年,得到輟朝殊榮的,也僅有帝師朱軾、端惠皇太子、孝賢純皇后,以及平敏郡王福彭。
皇帝派遣皇長子永璜前去祭奠,特地囑咐:“去看看他的領(lǐng)子有沒有戴好!被书L子一頭霧水的領(lǐng)命而去。
許多年后,拿著那本《石頭記》,看到其中那個名叫水溶的北靜王,皇帝仍然能夠想起自己初見那人時的情景——那時的自己還十分年輕,也很容易對人動真情,而他則和書中人一樣年未弱冠,當(dāng)真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他算了算,其實曹霑最初見他應(yīng)該也是在那一年,那么他們眼中的那人應(yīng)當(dāng)是一模一樣的罷。
還有被那人盛贊過的文采,他也不得不感佩,同樣是一個意思,自己費了那么多唇舌,到底也沒同那人說清楚,于他不過只是書中人的幾句話罷了。
而到了這個時候,皇帝也終于懶得再哄騙自己,也終于敢于承認了:不論福彭有沒有喜愛過這個黑胖子,他都沒有喜愛過自己。不論先帝曾經(jīng)同他說過什么,那三年西征發(fā)生了什么,他其實一直都沒有改變。一向以來,都是自己一廂情愿的追逐,他便承受,卻至始至終都沒有接受。而自己也從沒有過那種能夠理解他的能力和智慧,這大概是他們一切隔閡的起源。
皇帝喜歡趙孟頫,畢生所學(xué)只得孟頫皮毛;喜歡作詩,卻極鮮佳作;喜歡書畫,每每將贗品辨識成真;喜愛瓷器,所仿汝窯釉色光芒畢露,神形皆散。他征服了那片文明,卻在想親近她們的時候?qū)覍遗霰冢@樣的無力,一樣源自他并不具有理解她們的能力和智慧。至于這一點,則是皇帝不肯承認的了。
那個人內(nèi)心深處究竟想些什么,究竟想要些什么,他為他自己的認知所局限,永遠不能洞察了。人已經(jīng)去了,余下的便只有遺憾和心痛。
“陛下••••••”有人輕聲呼喚他,他一個激靈,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倚著炕桌睡著了。睜開惺忪的眼睛,眼前是一雙潔白修長的手,拾起了跌落在地的《奉橘帖》,畢恭畢敬的為他送回了桌上。
追溯上去,這雙手的主人有著美玉一樣的面容,明星一樣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朝氣,這一切讓皇帝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他笑著問:“和珅,你來了?”
那人微笑著回應(yīng):“陛下,臣來了。臣給陛下帶來了一樣新鮮的東西。”
那是一匣名叫《紅樓夢》的書,皇帝翻了幾頁,微微笑了起來。
他既然顏色和悅,和珅便不失時機的向他進言:“書是極好的書,只可惜少了后三十回,臣命人續(xù)寫,已經(jīng)補齊。臣恭請御覽,此書不愧大清說部之奎首,臣請陛下允許天下刊行!
皇帝望著他,笑道:“這書朕讀過,禁礙語甚多,后三十回,又覺尖酸酷烈,很不喜歡,當(dāng)時便命人毀棄。如果其中礙語皆刪除去,可命武英殿刻活版刊印。”
他喜出望外,準備叩頭向皇帝謝恩,皇帝擺手讓他免禮,指著身邊示意他坐下,幾乎是以寵溺的語氣命令:“朕的目力大不如前了,抄本又字跡零亂,和珅來為朕讀一段罷!
他享有這種殊榮很久了,此時并不以為意,坐下后詢問:“臣從頭為皇上讀起?”
皇帝搖頭:“不記得是二十幾三十幾回了,有一段曲子,寶••••••賈寶玉唱的曲子。”
他大約讀這書讀得很熟了,很快就尋到了那一段,慢慢的為皇帝朗誦起來: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
挨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讀完了,他發(fā)現(xiàn)皇帝有些怔忪,疑心他又要睡著了,試著叫了一聲:“陛下?”這一聲,便引得老皇帝抬眼看了他半日,目光中盡是不明所因的慈祥和依戀,然后問道:“把你脖子上的那塊胎記再給朕看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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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胡適語。好吧,我承認,寫此文主要是為了吐槽某人的蓋章癖(或者說是損壞文物癖?)
(1)曾與友人討論各代之印象關(guān)鍵詞。宋曰:東京夢華錄、開封府、柴汝官哥定、粉青、文人畫、宋詞、蘇黃米蔡、變法、瘦金體、醬色釉、清明上河、官家、衙內(nèi)、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南渡、崖山。元曰:帳篷、元大都、馬可波羅、竇娥。明曰:青花、斗彩、甜白、剔紅、補子、玉帶、頭面、馬面裙、紫禁城、內(nèi)閣、太監(jiān)、廷杖、三國演義、王陽明、張居正、變法、昆曲、定陵、三言二拍、金瓶梅。清曰:如意、自鳴鐘、粉彩鏤空轉(zhuǎn)心瓶、軋道琺瑯彩、補丁瓶、點翠、花盆底、八旗子弟、護甲、京劇、鑲滾、奴才、辮子、鴉片、老佛爺、變法、火燒圓明園、44881314、穿越••••••
(2)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3)還是在臺北故宮。
(4)《奉橘帖》殿座章為御書房。
(5)按,清史記載福彭文字不多,其行狀可見《清史稿》及弘歷《送定邊大將軍平郡王西征序》。
(6)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徽宗御容。
(7)見故宮博物院藏青年弘歷冬朝服坐像。又,雖然是傻大姐的兒子,可是是個帥兒子。
(8)揚之水先生認為《平安春信圖》中的長者與少者皆為弘歷,此處姑從常見舊說。
(9)曹雪芹一家在雍正六年搬到北京廣渠門外蒜市口十七間半。(二環(huán)內(nèi)獨立住宅哦)
(10)不知道曹頫這會出獄了沒有,就當(dāng)他出獄了吧。
(11)見《樂善堂全集》卷七:送平郡王奉命往盛京修理福陵前河道序。又,不知道當(dāng)時為何沒有讓弘晝?nèi),也許是覺得年紀還小。
(12)因此事弘歷一口氣寫了三十二首詩••••••見《樂善堂全集》卷三十一:平郡王修理福陵前水法告成還京賦贈三十二韻。
(13)完全亂了輩分,還有一起修煉的時候,是叫皇上還是叫師父••••••
(14)見故宮博物院藏《弘歷寫經(jīng)圖》。按,有學(xué)者認為,此畫桌上為蕉葉而非貝葉,應(yīng)為寫字。再按:雖然是傻大姐的兒子,但是是個帥兒子。
(15)按,《弘歷寫經(jīng)圖》為絹本圓幅,我們意淫蓋了章的角后來被小四裁掉了吧••••••
(16)見《樂善堂全集》卷三十五:清河送平郡王西征。
(17)見《樂善堂全集》卷三十六:冬夜憶平郡王。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18)見《樂善堂全集》卷二十六:夜臥聽雨憶平郡王。我揭發(fā),這個時期其實還有更多的御制癡情詩,比方說:“想象伊人歸未得,龍堆握手送君時!保ā队兄磷攒娭姓咴娨晕恐鎽浫缧木邮俊罚
(19)《奉橘帖》進入清宮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大約為乾隆早年。
(20)見《樂善堂全集》卷二十四:李夫人歌。
(21)曹佳氏具體生卒年已不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