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P離開了東京這個他從小居住的地方，獨自一人去歐洲游歷。

　　他想看看這個世界的美麗，用仁的眼睛。

　　米蘭的老巷里沖塑著藝術氣息，不時會看見畫家懶洋洋地隨意坐著，信手勾繪這些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洗禮的城市角落。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仁的那句話，“意大利是個連呼吸都讓人覺得隨意的地方�！�

　　真的站在這里，看著那般美好世界，才開始明白他的意思。記憶中，仁提起意大利的表情總是溫柔的，仿佛一個天真的孩子想起了童年時母親的懷抱。

　　那一刻，他很想他。

　　回到旅館，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察看郵件，看到這個月的已經(jīng)靜靜在里面等候，讓他心中慢慢涌起了幾分平和。

　　和過去的三年一樣，這次也是一段錄音，仁清澈的聲音從電腦里傳出，溫柔中夾雜一絲清冷，仿佛就在身邊。P想起上一次站在他身邊的時候，恍若隔世。

　　他安靜地問，“P現(xiàn)在到哪里了�！�

　　小亮告訴他，大概在米蘭。

　　也許因為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仁聲音變得輕快了起來，“米蘭阿，我原來也去過，在古城道那里有家很棒的咖啡店，過去曾在那里打工呢�！�

　　“那家咖啡店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么？”

　　“沒有，只是我很喜歡而已�！鄙陨缘倪t疑后，仁回答道

　　第二天，P去古城道走了走，那里不止一家咖啡店，可他知道一定是眼前的這家，因為咖啡店的名字叫“海”，用日文寫的�？淘谝粋�不大的圓形牌子上，顯得低調卻雋永。

　　海是仁最喜歡的地方，比米蘭還喜歡，當然，前面是有限定的，讓仁一直不能忘懷的，只有千葉的海�；蛟S仁喜歡海是源于一種天性，渴望自由，追求最自然的美麗。可他不了解仁對千葉的海的偏執(zhí)，每次面對那片海，仁總是一幅感動到無以復加的表情，明明他曾走過很多地方，明明他曾見過那么多更藍更清澈的海，卻一直只對千葉情有獨鐘。

　　他之前一直不知道那背后掩藏的故事，后來在有一次小亮發(fā)來的錄音里，他聽到了答案：
　　“那里是我第一次遇到P的地方呢�！�

　　“可惜他不記得了阿�！�

　　“在自己最美好的時候，于最喜歡的海邊遇到了這輩子最愛的人，然后留下了最干凈的回憶，真的要好好感謝那片海呢�！�

　　不知道為什么，那時聽著仁自顧自歡快的語氣，P卻覺得心酸，明明是共同的回憶，卻只有仁記得呢。第一次遇見，在那么純粹的少年時，他不知道仁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對完全陌生的自己產(chǎn)生了感情的。又是怎樣，看待四年后的再次相遇的。

　　大概是看P在門口駐留了太久，一個老人打開了門，請P進去。老人長得和藹并親切，讓人只是看著便生出好感。P點了一杯焦糖瑪其朵，然后坐在位子上打量起這家不大的店。他在公告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仁和店長的合影，不由得走近了去看。過了一會，老人送來咖啡，發(fā)現(xiàn)他在看那張照片，便和他聊了起來。

　　“怎么，你認識？”

　　“嗯，仁，我的戀人�！�

　　“難怪呢，你在門口若有所思的樣子，和他很像呢�！�

　　“……想起了一些往事�！�

　　“怎么拋下他一個人出來旅行了�！�

　　“不知道呢，大概是無法面對他吧，發(fā)生了太多事，找不到解決的辦法，也無法面對�！�

　　“那孩子還好嗎？你這樣，他會難過吧。破壞那么美好的笑顏可不好啊。在還有心有力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對心愛的人，不然會后悔的�！�

　　“我只是需要一段時間，總有一天，會回去擁抱他的。”

　　認識仁，是20歲的仲夏，他在酒吧里唱一首溫暖的歌，仿佛洗滌了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是后來才知道，在更久遠的過去，他就曾用那天那種清澈的目光凝望自己。

　　而如今，他的目光，只剩一片虛無。

　　不清楚愛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那次車禍后失去了雙眼的自己暴躁地傷害著他，最終讓一切偏離了那個駛向雖不完整卻幸福的未來的軌道。

　　心中一直抱著愧疚，覺得他是被自己逼得走投無路，到最后，才把那雙漂亮的眼睛給了自己的。

　　可他卻只是平和地笑了笑，他說，P你還要工作、要承擔那個龐大的公司和數(shù)千人的生活，而且你的眼睛那么好看，怎么能再也看不到呢。

　　或許在仁心中，唯有最后一點，是讓他覺得值得的。

　　仁一直是個很任性的人，就像當初說愛上就愛上了，甚至不顧眾人的目光，在大街上與P手牽手，親吻擁抱毫無顧忌，他一直是那般任性天真地活著。

　　可自從他失去了視覺以后，卻一直乖巧得不肯給P添任何麻煩。

　　他表現(xiàn)得如同無憂無慮的天使，睜著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沖P笑得開心，每天每天，在P回家時摸索著去擁抱他，甚至裝著什么事也沒有地在聽著P說話時面孔對著他，仿佛他還是原來那個他。可P卻并沒有因此而好過，每次看到他茫然睜大得眼睛，看到他費力的摸索，看到他目光堪堪與自己錯過，心就會痛。

　　那時才開始明白了仁在自己瘋狂的日子里的那種悲傷，看著最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脆弱無助不堪一擊，卻什么也不能為他做，只是留著淚，守護著他，一天天越來越悲傷。

　　每當那時，仁總會撫摸著自己的眼簾說別哭了，再哭壞就不好了，目光哀傷。P想，自己真的很卑鄙，明明仁是最有資格哭泣的人，他卻自作主張地替他都哭光了。

　　回想之前的歲月，自己給的向來是離別多、相聚少；痛苦多、快樂少。

　　16歲時，獨自一人去千葉海邊，第一次見到仁，他在藍天下沖他微笑。

　　20歲時，那個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少年，貿然地闖進他的世界。

　　21歲時，仁說他什么也不要，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時的他，把仁當作一場游戲。

　　22歲時，他們是情人，他想或許他是真的愛上仁了，可卻風流依舊。

　　24歲時，出游遇上車禍，雙目失明，彼時，只有仁陪在他身邊。

　　那年圣誕，仁帶著他到醫(yī)院，毅然與他換了雙目，手術后的他，慢慢恢復了視力，可卻一絲欣喜也沒有。望著鏡子里的那雙眼睛，他清楚地知道那不屬于自己，瞳仁中彌漫的淡淡憂傷和天真，大概是仁最后遺留下的痕跡。

　　他想，一定要讓仁過最好的日子，于是又開始努力地經(jīng)營他那家日漸壯大的公司。仁可以感覺到，家里的東西越來越好，可P卻早出晚歸，再也沒有一開始時的親密。大概是嫌他麻煩吧，仁想著，悵然若失。

　　P只想著要讓仁過上好日子，卻忘了問仁什么樣才叫好日子。

　　26歲的P，事業(yè)有成，容貌出眾，是眾人追逐的對象。他在春風得意中，漸漸忘了那個緊拉著他的手，一步也不肯放開的人，有多么地需要他。夜夜笙歌中，總難免留情。

　　每當P出軌時，仁都隱約有察覺，卻不敢言明，只是一夜夜無法安睡、日漸憔悴，直到崩潰。

　　仁自殺的消息，P是在一個女人的床上聽說的，何其諷刺。

　　匆忙的穿上衣服，沖向醫(yī)院時，P腦子里是一片空白的。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讓仁以死去懲罰他。如今想想那些疑惑簡直可笑，明明前一刻還在做著對不起他的事，下一刻，卻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這樣的自己，還真是讓人惡心。

　　到了醫(yī)院，只有仁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安靜、干凈，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惟有手腕上清楚地痕跡訴說著之前的種種驚心動魄。P走到床邊坐了下來，緊緊地抓著仁的手，真正看到這個人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好好陪過他了，他竟然瘦成這樣。

　　月色在他臉上流動，襯得他的面容一片潔凈，P莫名地覺得安心，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身上從未感覺到的安心，他想自己是多么的傻，放著家里的仙子不要，偏去尋些露水姻緣。

　　回憶大概總是這樣，牽動著人最敏感的神經(jīng)，P覺得心中一片滄桑。

　　離開仁，已經(jīng)三年了，最初離開的理由，早已模糊，大概是再不愿用這雙美麗的眼睛去看人心險惡，抑或是急不可待去逃避那讓他窒息的負罪感，或者，在心中深處，他不相信自己能給仁幸福。

　　那天仁醒來，看到P那樣子呆在自己身旁，淚水一點一點布滿了整張臉，他明白的，自己終究是放不下這個人。

　　大概也就是那時吧，P覺得自己忽然間一無所有，仁的淚水那么痛楚，刺得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記憶中的仁，年少就已離家，獨自一人在天涯流浪，他從不哭，常常笑，總是很堅強。

　　是自己么？傷他至此。后來的日子P常常那樣問自己，而每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負罪感一天天侵蝕，最后，P選擇了離開。

　　他拜托小亮幫忙照顧仁，囑咐他每個月要發(fā)點關于仁的東西，他不想要忘了仁、失去仁，即使在他自己逃避的過程中，仁可能會忘記他、不要他。

　　這幾年陸陸續(xù)續(xù)聽到了許多仁的心事，他自言自語，一個人道盡了多年的辛酸。

　　仁說，他都知道的，P離開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他。

　　仁說，千葉的海還是那么漂亮，仿佛耗盡了一生在等待那個命中注定的人。

　　仁說，第一次見到P就有種便是一生的感覺。

　　仁說，他好寂寞，什么也看不見。

　　仁說，P為什么還不回來，他從來沒怪過他。

　　仁說，那次其實不過是他的任性，因為覺得那樣子P就不會再離開他，他并沒想到P會走的更遠。

　　仁說，剛失明時其實很害怕，怕P會嫌棄他、不要他，所以總是很乖。

　　仁說，他好想踢足球，可是他卻連一個人散步也不行。

　　每回聽到，P都覺得很溫暖，難過卻溫暖。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在等他，為他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家。而他，讓那個人那么得傷心。

　　P今年30歲，還是那么好的年華。他卻忽然很想念那個曾拉著他的手走過一片荒蕪的人，他想與他過安定而平靜的生活。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雖然已過去了漫長歲月，可剩下的時間還有那么多，與他一起蹉跎過也很好。

　　7月，P踏上了回家的飛機，當他推開家門時，聽到了仁在輕聲歌唱，那是二十歲他們相遇時他在唱的那首歌。

　　And I love you so
　　The people ask me how
　　How I live till now
　　I tell them I don't know
　　I guess they understand
　　How lonely life has been
　　But life began again
　　The dayyou took my hand
　　And yes I know how lonely life can be
　　The shadows follow me
　　And the night won't set me free
　　But I don't let the evening get me down
　　Now that you're around me
　　And you love me too
　　Your thoughts are just for me
　　You set my spirit free
　　I'm happy that you do
　　And once a page is read
　　All but love is dead
　　That is my belief
　　And yes I know how lovely life can be
　　The shadows follow me
　　And the night won't set me free
　　But I don't let the evening bring me down
　　Now that you're around me
　　And I love you so
　　The people ask me how
　　How I live till now
　　I tell them I don't know

　　還好沒有放棄彼此牽的手，還好他們依舊相信愛，還好他們那么相愛。

　　一瞬間，一輪回，一場夢，一人生。

　　仿佛那些歲月都不曾度過，仿佛他們還是20歲恣意的青年，什么都不曾變，仍舊是心動，仍舊是那種愿意就那樣度過一生的感覺。

　　從此以后，他們要幸福而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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