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小提琴女孩

　　他真的決定自殺了。
　　他緩慢地踏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登上樓梯。他眼神落寞而無神，如死水一般無波而寂靜，腫著的黑眼圈滿是疲憊和絕望……
　　曾今的青年才俊，白手起家擁有千萬資產(chǎn)的他，由于股票的連續(xù)跌停，讓他如今身敗名裂。妻子跟人跑了，朋友的疏離和冷漠，房子也即將被銀行收走……
　　他抬頭看看天空，偌大的城市，連他的容身之地也沒有了……
　　還好，父母尚在，身體還算健康，有穩(wěn)定的退休金。這樣他可以走得安穩(wěn)些。除了父母，他也沒什么寄托了。唯一苦了是他才五歲的女兒……她那么嬌小，那么天真可愛，那么可憐……他咬咬牙，狠狠心，不去動搖。
　　他不畏懼死亡，人的生命也不過宇宙塵埃劃過蒼穹的瞬間，沒什么大不了。
　　他走到了樓頂?shù)钠脚_，通向天臺的門虛掩著，門縫散發(fā)著微弱的天光。
　　近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小提琴聲傳入他的耳中。
　　這琴拉的不好，即使連他這個不通樂理的人也能聽得出。雖然他現(xiàn)在無心管這個。
　　他伸出一只手，緩緩?fù)崎_門。
　　果然，一個年輕的女孩站在屋頂中央拉著小提琴。她扎著馬尾，穿著帆布鞋，一看便知是這附近的大學(xué)生。
　　女孩專注地拉著小提琴。容貌并不出眾，但渾身散發(fā)著的青春氣息以及臉上專注的神情，讓她此刻顯得如此耀眼。
　　他邁著疲倦的步伐朝她走去。
　　自殺還有人為他奏鳴。眼前這個女孩，也許是他離開這個世界見到的最后一個人了。
　　他決定為她停留片刻。
　　他在她不遠處的椅子坐下。這是誰家曬衣服搬上來的舊椅子。
　　他聽著這并不連貫的琴聲。并不悠揚，卻能聽出其中的執(zhí)著。
　　他想起曾今初到這個城市的自己。那時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在經(jīng)過楊浦大橋時候，看到黃浦江的水，下面的來往船只，他很有感觸。懷著一顆熾熱的心，他看著這個時尚而多彩的大都市，決心要將它征服。他對自己承諾要過的比別人更好，比別人更有人生價值。那時的他，野心勃勃，充滿干勁。
　　他打住思緒，仔細聆聽了一下這些斷開的琴聲，終于開口問：“你拉的是《卡農(nóng)》么？”
　　她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他身旁，她停下拿弓的手，有人聽她拉琴，她臉上有些興奮，神情有些激動地說：“是��！”然后臉上轉(zhuǎn)為羞澀地笑：“不過，拉得不好�！�
　　他看到她臉上單純而青澀的神情色。他恍然想起自己的初戀女友。那個可愛的女孩。她舍不得喝三塊錢的奶茶，卻因為他病了坐三十塊錢的出租車以最快的速度從城市的另一端來到他身旁。她說自己是個小女人，不懂大道理，卻在他失落的時候，陪他說了整整一夜的話。
　　那時，他們真的很相愛。
　　她也如眼前這個女孩般，清澈如流水。
　　可是剛剛本科畢業(yè)的他，一無所有，無房無車，除了一顆愛她的心。女友經(jīng)受不住家里強烈的反對，與他在畢業(yè)那天分手。
　　他繼續(xù)問：“你學(xué)琴多久了？”
　　女孩停下琴，略微回頭，回答道：“半年�！比缓罄^續(xù)拉琴。琴弓和琴弦摩擦出一個個音符。
　　他聽著這毫無技巧的琴音，微風輕輕吹起旁邊架子上曬的白襯衣，一切是那么安靜。
　　他想起那時的自己，最初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和煎熬。他與朋友因為資本的缺乏，為了節(jié)省花費，租了一間地下室作為辦公室，幾個人每天對著電腦，吃的是兩肉一素的盒飯，可是那時候，他從未感到疲倦和孤單。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可以得到什么，并且知道該如何得到。與伙伴們共同度過的那段甘苦的歲月，是他一輩子最真實最難忘的日子。終于，他們的辦公室變成了一層樓，然后是一棟樓。
　　那時候，他迎來了他事業(yè)的春天。
　　耳邊的《卡農(nóng)》琴音也漸入高潮。高潮的部分需要一定技巧，女孩拉得有些艱難，音符之間伴有細小的咯吱的不協(xié)調(diào)聲。
　　他的思緒也在繼續(xù)。他的事業(yè)步入正規(guī)。而后，他發(fā)現(xiàn)他身處的社會和世界，與他年輕時的想象的有很大出入，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技巧，權(quán)謀和詭計，他漸漸變得老練而成熟。終于，他達到了事業(yè)的頂峰。
　　在身邊徘徊的許多美麗妖嬈的女子中，他選擇了他的妻子，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良好的家庭背景，外貌也風韻而端莊，性格知性而賢淑的女人——她足夠與他相配。不久，他們的小女兒也出生了。
　　那時的他，男人的睿智與霸氣，該有的事業(yè)，身份和地位，嬌妻愛女，房與車，一切的一切，他都有了。
　　可是，人一旦到了自己以為的最高處，就容易喪失目標，容易迷失自己。尤其在那樣燈紅酒綠的都市。有那么幾次，與客戶一同吃飯后桑拿，浴足，看到年輕嫵媚的年輕姑娘，他竟然也忍不住……甚至，還有人給他介紹還在象牙塔里純潔而天真的大學(xué)女孩。久了，他也有些習(xí)慣了。逢場作戲，何樂而不為？妻子看出端倪，雖不與他當面爭吵，但他們之間的對話越來越少，距離越來越遠，他們越來越陌生……
　　他現(xiàn)在想想，真想揍自己一頓。妻子是個好女人，照顧他與女兒的衣食起居，兼具氣質(zhì)與修養(yǎng)，可謂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自己沒有好好珍惜她，她走了，他不怪她……他了解妻子，知道她的離開與他現(xiàn)在的處境無關(guān)，她只是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一個家庭，所以離開了。
　　女孩繼續(xù)拉著她的琴，高潮逐漸結(jié)束，上弓時過于用力，發(fā)出一道刺耳的“咯吱”聲。不過她并未停下，而是繼續(xù)拉著。
　　之后，他的事業(yè)開始出現(xiàn)危機，雖然他已竭盡全力想盡一切辦法，甚至裁員，減薪，可是還是岌岌可危，搖搖欲墜。股市中，曾今創(chuàng)業(yè)版人人看好的藍籌股，危機消息一經(jīng)傳出，幾個大股東商量好退股，終于股票開始一落再落，……他反擊的希望一點點破滅，終于，他破產(chǎn)了。
　　就那么幾日的時間，他老了許多。胡渣沾滿下顎，眼球布滿血絲。當銀行的工作人員敲響他的門時，他竟然有些恍惚……
　　他實在無法忍受曾今與如今的落差，無法忍受自己男性的尊嚴受到如此大的打擊與譏笑，他從一個國王變成了一個乞丐。他內(nèi)心掙扎過，可是，最后還是被無盡的絕望和痛苦吞噬。最后，他想到了死。這樣，他就永遠不用背負這個沉重的負擔，永遠不用面對這冷漠而空洞的天空，他可以解脫了。
　　所以，他決定到這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他打住思緒，那些痛苦，他不想再去回味了。
　　他開口問拉著小提琴的女孩：“你很喜歡小提琴么？”
　　女孩停下琴，微笑而禮貌的回答：“是啊。小提琴是樂器皇后，演奏起來非常不容易，雖然我現(xiàn)在還拉得不好，但是我喜歡它的琴音，美妙的音樂可以讓人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美好……”
　　“這個世界美好么……？”他望著遙遠的天空，彌漫著一種悲愴的情緒，仿佛對自己說話。
　　女孩心里有些疑問，不過她不打算鉆研別人太多，她拿起弓準備繼續(xù)拉琴�？墒�，當琴弓即將碰觸琴弦那一剎那，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轉(zhuǎn)眼看他，填滿落寞和絕望的雙眼，她瞬間明白了他到樓頂來的動機。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拿琴弓的手，將小提琴從顎下拿開，握住琴把，讓琴垂下。她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人，可是她覺得她現(xiàn)在必須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一個生命面前。
　　她開口道：“如果把世上每一個人的痛苦放在一起，再讓你去選擇，你可能還是愿意選擇自己原來的那一份。”
　　他把目光移向她。
　　她補充了一句：“這是蘇格拉底說的�！币苍S她還不夠自信自己的話能夠影響一個人的生命。然后，她只是靜靜與他對視。
　　他在心里輕笑，年輕的孩子，能懂多少。但他還是看著她，問她：“那你的痛苦是什么？”
　　女孩被這么一問，顯然沒有很好的答案。她思考片刻，看著小提琴弦下的淡淡的松香，她突然說：“我的痛苦……就是看到自己最愛的人因為我而哭泣�！�
　　他以為她要給他說一個或凄慘或深刻的愛情故事。
　　她迎向他的目光，繼續(xù)說道：“那個人就是我爸爸�！�
　　他臉上明顯是錯愕的表情，繼而眼神變得認真……他也…身為人父。
　　顯然那也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過往。她的表情認真而凝重。
　　“那年，我第二次高考，還是失敗了。一個人的信心被重重的打擊以后，會對這個世界都絕望。那時看所有的一切都是碎的，灰的�！彼膲粝�，她的期望，全都支離破碎。
　　看一切都是碎的，灰的。這不正是現(xiàn)在的他么？
　　“可是那時候，我沒有哭，每天只是不停地躲在家里玩電腦游戲。不和任何人聯(lián)系，把自己封閉起來�？墒怯幸惶�，我突然忍不住了。一個人坐在桌前大哭起來。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我恨上天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為什么我的努力沒有得到回報？我好恨！”
　　是的，他也恨，為什么上天對他那么不公平，那么殘忍，給他一些甜頭，然后讓他跌入深深的谷底。
　　女孩的情緒有些激動，她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一下情緒，繼續(xù)說：“那時爸爸看到了這一幕，他轉(zhuǎn)身走了�？墒�，我看到他用手背抹自己的眼角……我最愛的爸爸……”她的爸爸，那個深沉而嚴肅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女兒，流淚了。
　　女孩終于忍不住抽噎起來：“你知道么？看著自己最愛的人流淚，比自己流淚傷心一百倍，看著自己最愛的人痛，比自己痛痛一千倍！”
　　他聽著，內(nèi)心漸漸涌起一點疼痛，在胸腔里徘徊縈繞。他竟然也忍不住為她心疼起來，揪心的疼，是在憐憫她，還是自己。
　　女孩吸了吸鼻里的淚水，抹去眼角的淚。
　　他的心不自覺地自責，辛酸起來，他想到他的五歲的女兒，今天打電話，她還問：“爸爸，你什么時候接我回家？”他把她放在父母家里，他已經(jīng)好一陣子沒有見到她，他的女兒了。
　　他一想到，她以后沒有了父母，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世上……等爺爺奶奶老了，她長大了，社會那么復(fù)雜，沒有人保護她……他的心像被撕裂般地痛……他可愛的女兒啊……
　　想到這里，他竟然忍不住流下淚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心頭有種強烈的澀痛壓得他無法呼吸。他真的不想自己的女兒也像眼前的這個女孩般為自己的父親哭泣。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太懦弱，太自私了……上有父母，下有女兒，他怎么可以選擇這條路……他一直自信自己的選擇永遠不會錯誤，可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沒用，那么傻……
　　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和眼淚，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是男人，怎么可以就這樣輕易倒下。更何況，他還有不得不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他有需要他的人，他幼小的女兒，他白發(fā)蒼蒼的父母……他不能就這么走。
　　他又抬頭看了看天空，依舊那么安靜，漂浮著幾朵白云。
　　他堅定了信心，決定留在這個世界。
　　他不愿他最愛的人，因為自己而哭泣。
　　縱然，他對這個世界幾進絕望，可是，為了他愛的人，他決定再做一次嘗試。
　　他抬頭看女孩，發(fā)現(xiàn)女孩也正看著他。那眼神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悲傷，而是一種關(guān)切的注視。
　　他對她露出些許感激的微笑，很淡，卻逐漸溶解著絕望，凄涼和滄桑。
　　女孩終于也放下心來，朝他露出甜甜的微笑。
　　笑容很美，像一個天使。
　　他會記住的。
　　他起身，準備回家。邁著有力的步伐，他走出了天臺，走入樓道內(nèi)。
　　身后，又響起了小提琴聲，依舊是剛才的《卡農(nóng)》。此刻，他覺得琴聲是如此悠揚，如此悅耳，又如此有力，支撐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最后的話：永遠不要低估你的行為能夠產(chǎn)生的力量，也許你的一個小小舉動或者一句話就能夠影響和改變另一個人的命運。上天讓我們面對另一人時，已經(jīng)給予了我們某種力量，讓我們用某種方式去影響另一個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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