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快樂。
　　我知道她不快樂。別問我為什么會知道。其實只要有心，怎么會發(fā)覺不了枕邊人的異樣？我吻她的時候，她心不在焉，眼睛空洞得甚至沒有我的倒影。魚水之歡后，我心滿意足的睡著了，恍惚間竟常常聽見她獨自抽泣的聲音。每當(dāng)她生日時，我問她最想要什么，她總說無所謂，只要我送的她都喜歡。現(xiàn)在我才懂，原來最想要的已經(jīng)得不到了，所以得到什么也都不在意了吧。女兒出生的那天，我想她是高興的，她笑得神采飛揚，像涅磐重生的鳳凰般充滿生命力。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對我笑，不過不要緊，是我們的女兒讓她綻放這樣的光彩，我很高興，終于有東西可以留住她了，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好。她給女兒取了個名字，夢塵，不知是誰的夢，誰在夢，而那個塵，我不敢再想……
　　近來她變了，我從她的眼里看到了興奮，興奮中卻夾雜著濃得化不開的憂傷，那是兩種非常矛盾的情感，我不知道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人的眼里，那代表什么？看著她回避的身影，聽著她閃爍的言詞，我的不安與日俱增，她要離開我了嗎？心里的疑問和恐懼并沒有讓我失去理智，我知道現(xiàn)在該保持沉默，不聞、不問是我留住她的最好辦法。三年的夫妻情義，兩歲的夢塵，我不相信她會狠心到棄我們而去，我在賭，賭她的心軟。她心中的天平到底會傾向哪方？這幾天過得似乎比幾年還長，我患得患失，她輾轉(zhuǎn)難眠。
　　我想我正處于失去理智的邊緣，焦慮、恐懼、失落、憤怒，種種情緒從看到她留下的紙條后就一直籠罩著我。
　　她說，老公，我有事三天不能回來，家里的事拜托你了，不要忘了下午接夢塵回家。妻字
　　她還知道自己身為人妻！她還知道有個小夢塵在等她！三天，三天能發(fā)生什么事？三天能讓她下定決心跟別人遠走高飛，三天能讓夢塵再也見不到媽媽，三天能讓我滿盤皆輸！改天換地一天就夠了，何況是三天？我不能再沒有行動了，我可以沒有自尊，但我的婚姻不能沒有尊嚴(yán)。
　　我找她的同事、朋友、父母，凡是能想到與她有聯(lián)系的人我都找了。異樣的眼光，擔(dān)心的目光，嘲笑的話語，凡此種種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去在意，男人的尊嚴(yán)被我丟到腳底下肆意踐踏。痛嗎？不痛，要找到她的強烈念頭讓我忽略了所有的感覺。我要找到她，我要帶她回家，我要跟她一起過下一個春節(jié)，下一個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要和她一起看夢塵長大、嫁人，我要和她一起經(jīng)歷生老病死。哪怕她心里沒有我，我也不會放手的。哪怕我的執(zhí)念變成她的夢魘，我也不會放手的！
　　我找到她了，在醫(yī)院的門口看到她，尾隨她進了一個病房。永遠不想看見的東西，最終還是看到了。她抱著一個男人，用母親抱孩子的姿勢抱著一個男人，那樣小心、那樣溫柔，而那個男人面色蒼白的躺在她懷里，眉雖皺著，嘴角卻牽起一弧滿足�？粗@樣的他們，我仿佛聽到了遠古傳來的小溪流淌聲，還有那千年古剎的撞鐘聲，寧靜而寬廣，靈動而肅穆。很美，我心里竟有這樣的錯覺。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是安詳，對！就是那種葉落歸根、倦鳥歸巢、游子回故鄉(xiāng)后的安詳。此情、此景，我竟不忍心打擾，我忘了我是誰，忘了他們是誰，就這樣怔怔的站在門口，心底有個聲音在問，我在等什么呢？
　　她走出來了，走向門口，與我擦肩而過，她竟沒有看到我！與她朝夕相處三年的丈夫，竟沒能讓她回一次頭！憤怒，無止境的憤怒……我要揍那個男人，那個讓她眼里心里都沒有我的男人！
　　我沖到他面前，一步之隔讓我看清楚了他，塵——他就是塵，那個天之驕子，那個驕傲到覺得天地萬物都可以手到擒來的人，那個飛揚到讓所有站在他周圍的人都黯然失色的人�？墒俏椰F(xiàn)在看到什么？形銷骨立，瘦的幾乎只要我稍稍用力就可以把他捏碎。面無人色，蒼白的臉上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手臂上的皮膚已經(jīng)透明到看得到經(jīng)脈，而他居然還想用這樣的手來握住我的手。我看他顫巍巍的抬起手，我眼睜睜的看著，沒有把手遞過去，當(dāng)他握住我的手時，我也沒有甩開。他在痛，他痛得弓起身子卻仍然在發(fā)抖，他痛得狠狠咬著自己蒼白的嘴唇，直到咬出血來，疼痛還是沒有放過他。但他卻沒有放開我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仿佛他是在用整個生命在握住我的手。這樣的一只手，我怎么甩得開？
　　請你，幫她，忘了我。
　　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說完了之后他就暈了過去。而我卻仍沉浸在他說這話時的眼神中，那是懇求，那是遺憾，那是眷戀，那是不舍。他是以怎樣的心情把自己的最愛交給別人的？
　　她跑回來了，后面跟著好多醫(yī)生，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撲向了塵，塵早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額上的汗水淅淅瀝瀝，嘴角滑下一條蜿蜒的血絲。醫(yī)生把她趕開，她靜靜的在旁邊流淚，她從來都是靜靜的流淚，無聲無息，但那種悲傷卻厚重得讓人窒息。
　　我看見醫(yī)生對著表在說些什么，隨后用白布遮住了塵的頭，我看見醫(yī)生護士逐一離開病房，我也看見了她眼底的黑暗，那，是絕望的顏色。
　　死者，得永生，生者，毋寧死。
　　……
　　從塵的墓地回來，我默默開著車，不知道該跟坐在旁邊的她說些什么，安慰，有用嗎？
　　她卻開始講起他們的事，講得很平靜，平靜得仿佛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家又住得不遠，于是每天結(jié)伴而行。漸漸日久生情，兩個人約好考同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立刻結(jié)婚�？墒钱厴I(yè)后塵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于是便導(dǎo)演了讓她抓奸在床的一場戲。誰知她不死心，又去找了塵。塵為了讓她徹底死心，就說，除非她讓他兩個都要，他就繼續(xù)跟她好下去。哪個女人能忍受這個，于是三個月后，她嫁給了我。
　　她一定不知道，當(dāng)她和塵手牽著手在校園里漫步時，我正在為她臉上洋溢的幸福而陶醉。我想，我是先愛上了她的幸福，再愛上了她�？墒牵藿o我的她，幸福到哪里去了？
　　講到最后，她忽然問我，他死了嗎？他真的死了嗎？怎么像在做夢一樣，夢醒了，我們還跟原來一樣。
　　她說他們還跟原來一樣，他們的世界沒有我，自始至終都沒有。
　　電臺里輕輕響起一首歌……
　　這一刻突然覺得好熟悉
　　像昨天今天同時在放映
　　我這句語氣原來好像你
　　不就是我們愛過的證據(jù)
　　……
　　差一點騙了自己騙了你
　　愛與被愛不一定成正比
　　我知道被疼是一種運氣
　　但我無法完全交出自己
　　……
　　努力為你改變
　　卻變不了預(yù)留的伏現(xiàn)
　　以為在你身邊那也算永遠
　　仿佛還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遙遠
　　但閉上雙眼我還看得見
　　……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感謝那時你牽過我的手
　　還能感受那溫柔
　　……
　　那一段我們曾心貼著心
　　我想我更有權(quán)力關(guān)心你
　　可能你已走進別人風(fēng)景
　　多希望也有星光的投影
　　努力為你改變
　　卻變不了預(yù)留的伏現(xiàn)
　　以為在你身邊那也算永遠
　　仿佛還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遙遠
　　但閉上雙眼我還看得見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
　　還能感受那溫柔
　　……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感謝那時你牽過我的手
　　還能感受那溫柔
　　感謝那時你牽過我的手
　　還能溫暖我胸口
　　她輕輕側(cè)過頭，淚水決堤。
　　我不敢再看她，此時我知道，這輩子，我只能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她的愛人，她的愛已經(jīng)全給了那個人，再沒有力氣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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