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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樂事今日傷
「壹」
七月流火。
夜合樹翠碧搖綠,默然曳于風中,綠意溶溶,有淡香暗暗傳送。她立于樹下,衣發(fā)輕揚,似紛紛雪落,翹首觀山下小徑,希翼那個鐫刻在記憶深處,用著思念摹畫了千百遍的熟悉身影,一如當年,漫漫然行來,伴著驚喜瞬間充盈于雙眸中。
日復日,樹下佇立,黃昏日落,清晨黎明,希望逐日落空,失落還來不及醞釀,雙眼已被期待覆蓋,繼續(xù)望穿秋水。
這番執(zhí)著,亦或只是妄念自纏?她不愿往下深究,惟將生命的全部,化作等待的時限。
葉依風飄墜,落入交握雙掌,斑駁一如時光侵蝕。這樹夜合,是與他一同栽下的。到而今,樹猶在,獨不見良人淡笑歸來。
「待夜合花開,我會回來!顾(wěn)如水的嗓音,隔年日久,猶在耳邊回響。
守著這樣的希望,她一直等在原地。
這些年,孤光自賞,空余惆悵。此去經年,記憶里仍是那日那時,那人淡淡眉眼蘊集,一句別離,一個擁抱,而后輕輕許諾。
有多久了呢?自那日分別之后,已有多久了呢?她不記得了。從何時起,模糊了時間的概念,不辨季節(jié),不問時日,眼里心里只余花樹,待它開,夢或可成真,而它片刻未順遂人心愿。
那人一直未歸。
「貳」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近來,似春風吹皺湖面,世事許多漸忘,獨深深銘記那人眉眼疏朗,淡淡一笑,天地失色,輕喚她一聲:晚雪。
這一切是怎樣開始的呢?他是怎樣完全占據(jù)她的全部想像與身心的?初遇之景歷年久遠,現(xiàn)下回憶起來,彌新如昨。
那日跋涉深山,懸崖絕壁尋一株奇草入藥,一時不查竟失足墜空,驚懼封緘了唇,絕望中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墜落中,聽風聲過耳,忽嘯如浪潮,夏晚雪以為這一生,就會如此倉猝收場,雖有不甘,只得緩緩闔上雙眼,聽從命運的安排。
光線一點點抽離的半閉眼眸,忽見赤色鴻影凌空而來,翩躚若仙,晚雪來不及訝然,瞬時已落入溫暖懷抱,回過神來,已踏足地面。
崖頂風吹冷洌,承載她的臂彎暖如春陽,發(fā)絲纏住了眼,自驚懼中抽身而退,眼底灑落一片陽光恣洋,一只手伸來溫柔將散落的發(fā)攏至耳后,夏晚雪恍惚間清明了視線,一張清魅惑人的俊顏近在咫尺,目注她,微笑氤著陽光在唇畔互相追逐,美好的一塌糊涂,
驚魂甫定,頃刻醉心于一笑風華。原來一見傾心的事情這世上竟是存在的。
“我叫令狐!北藭r,他已幫她采了藥草,一路送她下山。令狐俊雅清狡,靈氣寓于眉眼之間,轉眸流睇似有紅光流動,比瓊林月下更顯風致,觀來竟不似世間人。
令狐。令狐。晚雪在心內暗暗重復了幾遍,恍然大悟。
有笑意裊裊漾于頰上,春風桃花人,清絕無塵。
原來是一只美麗的狐貍呢。
「叁」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蒼山青翠溢目,綠染衣袂,夜合如此之靜寂,仿佛脫俗。遠山碧湖澄澄,菡萏臨水照花,夏晚雪默立于樹下,取一縷經年的微風,將過往打撈。
遇見,驚鴻一瞥,即而別過,以為就此沉淀。留存的微妙期待,奢侈近乎于執(zhí)念。再去山上采藥,時長去到山巔聽風長吟,只是再也未見過令狐。
漸漸的,她便覺得,那一日墜崖,灑沓而來的令狐只是她的一場幻覺而已。
而那流火般肆意陽光之下微笑著的記憶又是怎么回事呢,若只是鏡中月掬手則破,何以清晰到刻骨銘心。
閑來無事,她取山果各色,釀了百果清酒,貯于雪窯,啟壇時可香醉百里。月朗風清,對花小酌,聽竹鳳鳴,人生便如此靜好安穩(wěn)。以至于可以自欺,執(zhí)念已安然放下。
初冬山鎖重霧,嚴寒已如冰凍三尺,晚雪體質懼冷,那一日出診歸來,裹厚厚衣袍,一枝梅蔓生在月白色衣上纏繞,風帽低低拉下,露一雙秋水似的眸,急急行。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忽爾落耳這一句,嗓音竟是烙印般的熟悉。是否幻聽,竟聽到令狐聲音?詫異間抬頭,便觸上令狐含笑的眸,千萬風流盡諸一笑,著一襲紅袍,在風中飄緲,玉立竹屋前,啟口間有淡薄霧氣漸籠漸消。猶如霧里看花,愈覺虛幻成夢。
雪就在此時下起來了。
「肆」
不在紅塵,只在山明水秀。
世間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吧,是劫是緣,切莫問。
此后,令狐時常來,晚雪洗手做羹湯,巧費心思做各式點心,望他吃下,心里已是極喜悅。似這世上每一個心甘情愿的妻。在那之前的事,她不曾問過。只守得現(xiàn)下,便是好的。
夏月里荷花初開,黃昏時含苞,晚雪撐一葉小舟,游于碧湖,將茶葉放于小紗囊內,輕置花心,待晨起取出,烹山泉水泡之,以待令狐。茶葉浸了茶的清香泉的甘甜,飲之,清絕香絕,唇回齒甘。極為佳妙⑴。
湖內錦鯉躍動,荷下相嬉,兩人依坐湖畔,取魚食喂之,芙蓉出水亭亭,湖光山色空濛,垂柳纖舞于風,飛鳥呢喃絮語,軟紅深處的繁麗,遠不及山明水秀的清妙靜雅,處處皆可成風景。
而世之絢漫,大抵是因身邊之人吧。
令狐尋來夜光草,遍植房前屋后,夜來月光散入戶中,照繁美花影,映幽微光芒,在草尖起舞,如幻夢炫目。
幽涼月下吹笛一曲,晚雪亦以古琴合鳴,妙音入耳聽,瑤臺蓬萊,近在身側。
時見小獸受傷,尋到藥廬,晚雪亦會細慎施救,待其痊愈,令狐再送之歸山。
令狐除了狡黠與不動聲色的魅惑之外,竟半點也不類狐的。
「我是異類,晚雪也不介意么!沽詈t遲疑疑,終于問出口。他不想對她有所隱瞞,盡管兩人的身份如此不同。
「令狐是人是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令狐在我身邊呢!雇硌┑馈F鋵嵢伺c狐又有何分別?恰巧遇上,恰巧是他,一切都無須多言。
晚雪生日。令狐燃千萬盞孔明燈,以線牽引,徐徐放升于空,耀碧藍夜慕,星與燈光芒璀璨。天與地通明一時無可分辨,令狐笑意氤氳,情意綿綿,淺月燈深之下,可以清晰看到幸福的面目。
待光亮愈升愈高,再也看不見時,令狐笑道,「火星下落要是不小心燒到林木的話,可就罪過了呢!辜礌枖宽故啄钪湔Z,已燃盡的孔明燈忽爾變?yōu)榧娂娎婊ㄑ,漫漫然,緩緩然,寂寂然,下落?br>
忽一瓣墜落晚雪手背,潔若晨云,香氣四溢,晚雪待去輕觸,梨瓣已幻為指戒,須臾繞上中指,瑩若月光色,美不勝收。
月下相擁,唇齒相纏,繾綣旖旎,一圍之內是他體溫,晚雪以為就是一生。
這人世的萬家燈火,中有一盞,是她為他而燃起,浮生只若夢一場,幸而有他,可以攜手共沉眠。
「伍」
言歸有期未有期,不道春將暮。
山中不知年歲,朝朝暮暮相守,細水長流的人間煙火,平淡靜美亦有驚奇時時撲面,不待把日子細數(shù),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歷三年。
舊時晚雪冬日溫酒淺酌以驅寒,令狐知她怕冷,將房屋改造,再施以術,冬季亦可暖如春。
獸爐蘊香,一縷煙裊。臨窗對坐,對弈手談,相與采藥,山頂觀云,賞花論月,笛聲新韻入清聽,樁樁皆是樂事。
似乎可以如是相攜終老,歲月不驚,人世靜好,夏晚雪卻總覺無常。若是過程太過美好,結果就愈會令人忐忑若驚。
愈在乎,愈容易失去。
天心善妒,終不肯輕易給完美。
種一樹夜合,在屋前新潤,風露滿衣,蟲螀聒耳,歡喜伴山溪潺潺靜流,卻聽令狐說要遠行。
怔然不能言,惟以目視令狐,惶然自心底如蔓草牽牽絆絆相纏著寂然生長,終于還是來了。
「夜合花開時,我就回來了呢。」令狐笑著給安慰,伸手撫上晚雪的發(fā),再收回,那鬢角一朵素馨已落在手中,與指戒相映。
細細的叮囑,仿佛用盡余生所有力氣給予的擁抱,掩隱的眸,斷續(xù)呢喃著的輕喚,隱而不發(fā)的些許哀傷,別離無端染上郁傷的顏色。
知無計可相留,惟原地望他漸行漸遠漸不見,但見蒼山空翠,春|色爛漫,難管難收,觀來皆是綺麗繁華,卻從那一天起,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等待成為她此后全部的世界,將一生系于花樹,待它開,待他來。
「陸」
別后不知君遠近,悠悠夢里無處尋。
別后,竟是連夢也不曾多做,盡管想念畫地為牢不可解。指戒牢牢霸占手指,記取多年前那夜燈火煌煌,梨雪攜風,依稀還在眼前飛縱。
只是,許多過往,開始空白一片,猶似晴空落白雨,措手不及間,記憶的書頁已被沖淡了墨痕。有時竟不知自己為何立于樹下,所為何人,所為何事。
惟記得,有人要她等。滄海桑田,山遙水闊,他不來,等待便不老。
晚雪不知等待已多久,蒼山負雪,多番回春。夜合遲遲未開,那人一直未歸。心內空缺的那一塊,持續(xù)著空洞。
那莫名深記的最后一夢里,令狐一如初見,在她面前一笑粲然,她涌淚伸手,欲將他觸摸,手卻穿過他的臉頰,她驚懼,復而再次嘗試,用力將他擁抱,卻抱滿一懷空虛。
「柒」
憶遍舊時路,已知前事無可尋。
她還在等么?
要一直這樣等下去么?
孟子琪坐在梧桐樹上,綠衣隱于濃碧葉色中,面容蒼白更襯的雙眸黑亮,似有惻隱顯露,遠遠地望著樹下靜立的女子。
要不要告訴她事情的真相?這許多許多年,他一直有這樣的疑問。留她耽于虛幻,還是示以真實,他一直無法決定。只是這樣默默地看了她很久很久,以另一個人的目光。
那個人,那個人……驚鴻一瞥已成永恒,時時令他因陷身回憶而恍惚了神情,今時亦如此。沒有他,就沒有現(xiàn)在的孟子琪了吧。游走于陰陽兩界的,渡魂使。
記得他消逝前苦澀的笑容,被悲傷與巨痛切割,仍是觸目驚心的美麗,「似乎……回不去了……」口鼻血涌而出,「晚雪……」似乎是一個人的名字,「請你替我?guī)г捯痪浣o她……」「說……」言至此,面容遽然破碎,轉眸間,已煙消云散,化為烏有……
孟子琪大概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面了吧,那種無能為力的心情,隔世百年,仍令他心如死灰。眼睜睜看著那人,灰飛煙滅于前,伸出手,不管怎么樣都想要阻止,終歸只是徒勞,手指剛觸到他的身體,他已隨風化去,他前一刻躺倒的面地,只剩下一枚指戒,一朵干枯的花。
子琪在妖物掌下時,以為自己是會死的,卻不想被令狐救下。來不及松一口氣,雷擊接踵而至,救他于危難之際的人卻頹然倒地……
只差一點,就可以躲過去的雷霆之劫,令狐卻悉數(shù)以身受之,下場除了成為灰燼,再無其他。
雷霆劫第十天。最后的時限。熬過,或可成人;蚩膳c夏晚雪白首,不再懼怕有一天,因天劫而被迫分離。
一時的善意,卻最終令他自己在這人世的痕跡幾乎完全抹去。
真是不值得呢,明明是無關緊重的陌生人罷了。孟子琪輕扯唇角想笑,移手覆蓋雙眼。
他活了下來,陰錯陽差成為渡魂使,在兩界走動,引魂魄入冥界。輾轉間,尋到夏晚雪時,夏晚雪已化為一縷幽魄。仍癡癡固守夜合樹,待一場大概永不會有人來赴的約。
他瞞天過海,將晚雪在名冊上永遠除名,超脫三界之外,如此便可以永世相等。直到,那個人終于站在她面前。
也許這是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吧。
「捌」
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那日初晨夜合花開悄無聲息,靜好且不事張揚,待夏晚雪推門轉眸,賜予巨大歡喜。飛鳥掠空行過,碧山綠水中紅霧蒸騰,花搖隨風落雪,艷麗婉秀的紅,美麗似是幻覺一眸念。
不在殷切雙眸守候下的盛放,心內忽覺悵然若失,即爾悅色蔓延傾城容顏;ǎ是開了呢。晚雪心中鼓噪一如春雷驚蟄,花今時已開,是否令狐將歸來?
落花人獨立,雙飛燕低徊。喜悅中不安漸蔓延,夏日天光亢長一如永恒靜止,終于日隱遠岫。暮色四合,夜色潑墨,一寸一寸黯淡了觀望的秋瞳。
望舒穿云而行,滿地淡黃月堆積,花影吹笙,不怨自哀。至夜未央,月淡星疏,雨絲就在此刻自幽藍天際傾瀉。
雨打風吹,摧枯拉巧,夜合未及合攏,驚墜一夜落紅無數(shù)。晚雪沐雨而立,風雨飄搖,連同她的期待折墮至支離破碎分崩離析。
望斷歲華人未歸,往事在落雨中傾塌已成廢墟,若忽逢霜降,三丈青絲倏然雪白,似蝶斂翅緩墜花間,曙光寸顯,殘紅鋪地中一株素馨初綻已凋。
現(xiàn)實太絕望,以致無可承受,若是死亡可以逃避?晚雪再醒來時,已是世間一鬼,只是她并不自知。她忘卻夜合花開的驚美,一并忘卻自身已死的事實。
一切固執(zhí)停留在花開前夜,她望眼欲穿三秋光轉,青山不老,等待不墜。
夜合一樹綠影,澄靜緘默,伴她等在風中。
青山,曲水,一夢浮生;綠樹,幽人,一待千年。
「玖」
上窮碧落下黃泉。
孟子琪垂眸,手心透明結界里,有小小嬰孩安然入睡,淡若輕煙,側臥似伏于他手掌之內,身著紅衣,黑發(fā)間豎起柔軟雙耳不時微動,無邪且純美。
千年來他以冥使之異能,尋遍七海之末,千山之遙,蒼穹之彎,極地之遠,終于尋得他一縷幽魂,雖已喪失所有記憶,他仍是欣喜若狂,慎之細之帶回,期待著有一天,可以收攏他所有魂魄,還他完滿。
嬰孩喃喃,眼皮輕輕顫動,睫羽撲扇似蝶,緩緩睜開懵懂雙眼,澄澈清透水動,迷濛間看向孟子琪,眼眸彎彎,隱約含著期待,向他伸出小手。
「拾」
夢里不知身是客。
「待我回來,許你一生!
抱著這樣的希望,她仍在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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