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世，她是一株白梨，落英繁華。只為能在日落之后怔守窗前，看他秉燭夜讀，守候到月落星沉。

　　十年不改。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那夜月圓，她只能凝望，落了一夜的花，黯然凋落無人知曉。她終于守不住了，漸漸成了一樹枯枝。

　　埋葬了十年，埋葬了一輩子的話呵，太苦了……

　　前世的因，今世的果。
　　【二】
　　煙雨江南，三月飛花

　　那時青樓歌舞升平，珠琲闌干紅綢懸起。女扮男裝的風(fēng)玉瑾斜倚在亂紅綺綠中，靈動的雙眸骨碌碌的轉(zhuǎn)著，卻只是在瞥掛簾之后素雅撫琴的琴師。

　　那極為素凈的男子忽的抬頭，正對一雙滿含笑意的靈眸。躲閃著別開頭，手下的琴音卻不敢亂，面上也浮上了緋紅顏色。

　　風(fēng)玉槿嘿嘿壞笑兩聲，拍下厚厚的一疊銀票，仰著玉臉不懷好意昂頭，就像一個得了寶的孩童，指著琴師說：“這琴師彈的曲子本公子喜歡，本公子要他親自奏一曲，這曲子嘛，就奏本公子最喜歡的美人吟好了！”

　　那夜，蘇穆傾便為風(fēng)玉槿奏了兩曲，一曲美人吟，一曲鳳求凰，技藝驚絕。
　　【三】
　　天公不作美，艷艷晴空轉(zhuǎn)眼就是陰雨連綿。瀟湘雨幕下屋檐細(xì)雨，兩個同是躲雨的人就此相遇。

　　風(fēng)玉槿抬眸一笑，紅顏如花，璀若星子，比清細(xì)的雨滴還要亮上幾分：“咦？你不就是那日的琴師嗎！我喜歡你彈的琴！”

　　蘇穆傾溫雅一笑，卻在試探著觸碰風(fēng)玉槿的眸子，有些畏懼：“少城主……”

　　“咦？”風(fēng)玉槿更是驚奇，俏生生的揉了揉眉毛：“原來你那時就認(rèn)出我了，不好玩了不好玩了，看來以后出門得帶張人皮面具了，一張……不，兩張……”

　　蘇穆傾一直明白，自從兩年前途徑臥龍臺上驚鴻一瞥。那個身著鱗甲英姿颯爽的少城主，臨風(fēng)俯視。他銘記住她嬌美倔強(qiáng)的容顏，直刻入心底。

　　蘇穆傾的心思風(fēng)玉槿全然不知，她徑自比劃著，又仄歪著頭問他：“你我好似有緣，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蘇穆傾�！�

　　“穆傾，穆傾，好名字，那以后我們就算是朋友了，若是你想做兄弟，那也可以！”風(fēng)玉槿笑得不算傾國傾國，卻純真無瑕，恰似細(xì)雨中初綻的淡淡白梨。

　　【四】
　　山光水色，杏雨梨云。兩道身影漫游其中，無比自在。

　　風(fēng)玉槿此刻褪去了那一身錦衣玉袍，束起了發(fā)來。似白鶴點(diǎn)水，倒行山水之中。她眼中清波漣漪，對在竹排之中手足無措的蘇穆傾戲弄地呼喊道：“穆傾，你身側(cè)有條大白魚，快些抓來，抓不到晚上可就得餓肚子了！”

　　蘇穆傾手忙腳亂待拾起身旁的魚叉時，那條魚早已沒了蹤影，又或是根本就沒有什么大白魚。他卻仍是一臉慌張的尋起青湖中的魚來，腳下一滑，噗通一聲便跌落了湖中，水屑飛濺。逗得風(fēng)玉槿哈哈大笑，連身子都直不起來了：“穆傾穆傾，你還真是可愛，我喜歡你這個朋友！”

　　水中的人緩緩才艱難得爬到了岸上，他生性溫存，只是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頷首，紅云又現(xiàn)�？伤肋h(yuǎn)都不會知道，他的每一舉，每一動，身后的人都目不轉(zhuǎn)視的盯著，時不時的捂嘴輕笑，略帶女子心思。

　　這種感覺連風(fēng)玉槿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她喜歡看著蘇穆傾撫琴時的素凈，喜歡看蘇穆傾無言以對時的兩頰火云，喜歡看他背對自己時不知所措的背影。

　　風(fēng)玉槿很安心，從未有過的安心。

　　與風(fēng)玉槿相識的兩月，是蘇穆傾最快活的兩月，直至多年后。他仍是會想起，這個記憶里笑的純真無邪的風(fēng)玉槿。

　　【五】
　　定城有了戰(zhàn)事，危急萬分，蘇穆傾已有三月未見到風(fēng)玉槿了。直至今日，他卻見到她在清渠園中賞花，彩蝶縈繞，她眉間緊鎖愁緒，奪人神采不在。

　　風(fēng)玉槿仍是淡淡一笑，卻笑得牽強(qiáng)：“我最愛白梨，即便被風(fēng)吹亂，被雨打落，它依舊是潔白如許�？墒侨缃裎遗挛沂夭蛔〕浅兀遗挛沂夭蛔∷鼈兦喟椎念伾�。穆傾，你喜歡白梨嗎�！�

　　蘇穆傾幾乎是想也沒想就回答了喜歡。每每見到白梨，就如同是風(fēng)玉槿在他面前笑顏初綻，那時怎樣的純凈無邪。

　　他想要永遠(yuǎn)留住風(fēng)玉槿的笑。

　　風(fēng)玉槿凝滯半晌，慘慘一笑松怔一番，抱住了蘇穆傾：“穆傾穆傾，讓玉槿任性一次。獨(dú)自面對這滿城血雨腥風(fēng)真的好孤獨(dú)。玉槿很累，可是卻不能停下腳步�！�

　　原來無論是風(fēng)玉槿還是少城主，都不過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夜深人靜時，孤獨(dú)的望著夜空時，一個人面對整座城池時。她會寂寞，會害怕。

　　他注定只能永遠(yuǎn)在身后注視著她的背影，踩踏著她走過的痕跡，卻無法接近。

　　緣分就是這樣的捉弄人，兩人尋尋覓覓卻總是錯失在一線之間。

　　風(fēng)玉槿會偷偷在墻腳注視著蘇穆傾白凈的容顏，琴凝指尖鼓出冉冉檀木淡香。在那喧擾的青樓之中，就像月下的謫仙一般不染塵埃，而蘇穆傾始終只是凝視著木琴。不曾留意風(fēng)玉槿的身影。

　　而蘇穆傾卻是在午夜無人時，在號角連起的盤龍臺凝視她仰望月色，眉間偶有落寞之色。她是風(fēng)玉槿，卻同樣是少城主，她要保護(hù)城中的一方子民，誓死捍衛(wèi)這座城池。她永遠(yuǎn)不可能是那個無憂自在的風(fēng)玉槿。

　　“若玉槿能永遠(yuǎn)像在我面前的那般自在，那該有多好……”

　　【六】
　　硝煙四起三月有余，定城節(jié)節(jié)敗退，戰(zhàn)火已經(jīng)逼至了定城三里之外。

　　是夜，蘇穆傾徑自信步而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知不覺卻仍是走到了烽火臺下，舉目遠(yuǎn)一燈明茅屋。

　　她此刻一定是在研讀病發(fā)，思村著抗敵之策……蘇穆傾想著，仿佛風(fēng)玉槿堅毅的神情已經(jīng)浮現(xiàn)在了眼前。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些什么，回眸觸及到了蘇穆傾迷離的目光。風(fēng)玉槿的眼神瞬時就涼了下來，口氣也是涼沁沁的：“定城的人早已逃了七七八八，你卻為何不走，難道真要等了別人將你的頭顱砍下，用血洗涼了刀子才甘心嗎？”

　　他從仲怔中走出，正了正神色道：“玉槿不走，穆傾自然也不會走�！�

　　“蘇穆傾，你別傻了，我即便是被挫骨揚(yáng)灰也要與定城融為一體的�！憋L(fēng)玉槿搖頭喃喃，嘴角揚(yáng)起了嘲諷的弧度：“你不走，可是喜歡上了我，要和我同生共死不成？”

　　他想！想與她同生共死！只感嘣的一聲，他心中恍如斷弦，心中多年不曾吐露的心意幾欲出口，卻被她瞳中的凜冽霜雪冰封，揉碎。

　　“男人喜歡的不就是女人的那張臉嗎？既然我的幾分顏色還能入的了穆傾的眼，不如……”此刻風(fēng)玉槿如同一個浪蕩的女人，雙手已經(jīng)勾上了他的后頸，吮吸他唇瓣上的柔軟。

　　如臨閃電！蘇穆傾下意識地推開風(fēng)玉槿的身子，連連退步。

　　“既然你不喜歡我，那便走吧！”風(fēng)玉槿漠然轉(zhuǎn)生，眼底凝起的寒霜瞬間將陰雨綿綿凍結(jié)，大雪紛紛。

　　蘇穆傾已不知作何言語，立在遠(yuǎn)處看著她漸漸走遠(yuǎn)……

　　風(fēng)玉槿在背身的那一刻起就已是淚流滿面。守著愛，卻不能讓他看清……

　　兩人漸行漸遠(yuǎn)，正如一開始就注定的結(jié)局……

　　【七】
　　蘇穆傾走了。

　　他不會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他離開的方向。他終于不再等待，終于比風(fēng)玉槿先走了。就在他轉(zhuǎn)身的霎時，滿城的燈火都熄滅了。

　　定城永遠(yuǎn)都不會迎來黎明了吧……孤獨(dú)的生硬在城頭之上等待著，等待著最后一絲陽光照到她的臉上，又或是尸骸上……

　　風(fēng)玉槿想等待陽光，可偏偏先見到血光。

　　月下浮光驚鴻影，飛踏城垛斬孤煙。

　　這一去，已是訣別，她金槍鱗甲，正如他初見她一般。

　　流年悠悠，情思悠悠……原來，她已遲暮。她舞動金槍，挑起白梨，血濺花上，淚眼望月，一行清淚潛然而下。身后的萬支鐵箭已蓄勢待發(fā)。

　　又是疏煙明月，微雨落花。風(fēng)玉槿淡淡的笑了。那眼中，數(shù)不盡的留念，道不完的相思。而她只是這樣站立著，看飄零不盡的白梨流轉(zhuǎn)成蘇穆傾的模樣。

　　原來在臨別之時，她是這樣的想念他……

　　穆傾，不要回頭，玉槿很累……

　　此時，定城之外也落起了紛揚(yáng)的梨花雪，一時竟如疏冬。蘇穆傾抬頭，紛繁的梨花瓣落在他的額心，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袒剔D(zhuǎn)身，手中的白梨已經(jīng)悄然落地。

　　人逝，花焚。

　　“玉槿只是想要我平安，是騙不了穆傾的……”

　　只是風(fēng)玉槿永遠(yuǎn)也聽不到了。

　　花也落淚，愴然定音……

　　【八】
　　四年后蘇州

　　剛送走一幫入學(xué)孩童，蘇穆傾正欲坐下沏壺?zé)岵瑁瑓s聽到了敲門聲。

　　來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肮媚锸�？”蘇穆傾問道。

　　那姑娘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您是蘇先生吧，這是我們家小姐給您留的信�！毖粤T不再多留，匆匆離去。

　　蘇穆傾雖不知是誰留的，卻覺心中許久不興起的心湖波濤洶涌。

　　幾片枯黃的花瓣，幾行清雋的字跡。

　　——穆傾說過的每一句話玉槿都記得。玉槿說要為穆傾在門前栽一株白梨，卻食言了。來生，玉槿做穆傾門前的一株白梨，只看你一人，只守你一人……

　　正是傾城前一日風(fēng)玉槿寫下的。

　　那時，她是微笑著寫下的，笑得正如清淺的白梨花。

　　淚水，不禁暈濕了墨染的字跡，曾經(jīng)的笑，曾經(jīng)的回憶。一幕幕的回蕩，最后渾濁不堪。

　　“玉槿……”

　　是否，能讓他們在渺渺輪回之中再次相遇，哪怕，只是擦肩而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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