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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四爺
聞得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戲園子推了新角兒演一出《霸王別姬》。
自然有人給我留了最好的位置,備了最好的茶水,只等我去,才算得真正在京城里唱紅了。
依舊不過是胡琴咿咿呀呀,我懶懶坐著,只是沒過多久,腰板挺直,正襟危坐!栋酝鮿e姬》,早就聽無數(shù)角兒唱過,卻沒有見過誰入了這般的純青化境。只這一次我真正沉淪,有那么一二刻,我有所恍惚,疑為虞姬再現(xiàn)了。
左右的人識眼色,附在我耳邊道:“四爺,這位兒就是新推的角兒,喚作蝶衣!
蝶衣,蝶衣,我在心里默念了幾遍,竟是口齒留香。我想到家中收藏有清末名家的一副珍珠鉆石頭面,正是如此伊人方當?shù)闷鹑绱溯x澤,便吩咐了身邊的人取來。
一折戲,賀得滿堂彩。戲堂經(jīng)理迎著我往包間走去。門吱呀推開的那一剎那,我第一次感覺到心被往上提了些。仆人奉上行當。
“哎呦,都說當年太后老佛爺,她老人家賞戲,有這樣的手面嗎?——沒有吧!苯(jīng)理在一旁諂媚地說著。
我聽慣了這些奉承,這一次聽到,心中卻有些不快。
我目光望向蝶衣,他眼里卻只盯著他的師兄。段小樓回絕了我的邀請,我目光再轉(zhuǎn)回蝶衣:“那么程老板?”
沉默。
我心里苦澀一笑,出聲:“那么日后踏雪訪梅,再談不遲!比缓,轉(zhuǎn)身離去。卻在轉(zhuǎn)身的那個瞬間如此篤定,我們之間的緣分絕不會只盡于此。我向來是個有耐心的人,不然在京城僅憑祖上的一點余德也做不到今天這個局面。更何況,這只蝶足夠美麗,值得我足夠的耐心。
我愿意等這只蝴蝶自己飛過來。
我愿意看到他歷經(jīng)一番糾結(jié)掙扎。
只有這樣,這只蝴蝶才能釋放出所有的美麗。
果然,我等到了。
底下自有人報上來,說段小樓與花滿樓的頭牌菊仙定親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里想到,那只小蝴蝶怎么辦呢?那日初見時,推門而入,我撞見他投注在段小樓身上來不及收回的目光,風月場中這點事,我又豈會不明白。想到這,我內(nèi)心又是一陣緊縮。說不清,道不明。
罷罷罷,既然放心不下,就去看看他罷。
依然是那間包間,可是霸王走了,剩下憔悴的虞姬。他獨自仰躺在椅上,未卸的妝艷麗凄迷,一頭長發(fā)散落,滿目漆黑。我握住手中翎子,斜斜插入鏡中。蝶衣,你的心,終會是我的。
“這雙翎子,是從活雉雞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當真的是難得!
他留給我的依然是沉默。
當真是難得,蝶衣,你的心。
可看見蝴蝶折了翅膀,我不知道我的心竟也心痛若斯。心里幽幽嘆了一聲,請了他到府上。這只蝶,我小心翼翼養(yǎng)著,疼著,寵著,愛著,卻被他人傷得這般通透。于情何堪。吾心何堪。
我沒想到他的目光會落在那把劍上,“此劍是張府敗落時費了大周折弄到手的!蔽以趺磿恢@就是蝶衣首場用的那把劍呢,不然我又何須如此大費周折。
只是,蝶衣,你看的,究竟是因為你捧過它,還是因為段小樓握過它。
罷罷罷,既然你喜歡,你高興了,那因為什么原因又何妨呢?
你的一個眼神足已換得千金。只要你眼中,有我。只要你明白,到底,誰才是霸王。
那一場對戲,我才敢借著面上油彩釋放心中感情。很多很多年后,當我再一次踱著方步走上刑臺,我想起那一晚落在你眼中的月光,傾國傾城。一笑萬古春,一泣萬古愁。此情非你所屬,此貌非你莫有。
我清楚地明白。
那一刻,是我們一生交集中兩顆心靠的最近的一次。從此,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那一刻,明知你的答案還會是沉默,我仍沖動問出:“你,可愿做我的紅塵知已?”
我的蝴蝶啊,卻不是我的虞姬。
那一日后,我百事紛雜。日本人打了進來,占據(jù)了大半個中原,京城被破也是早晚的事。
我依然派人暗中照拂著蝶衣。希望我的勢力能使他莫受委屈。
呵,這是一只多么驕傲,多么倔強的蝴蝶啊。
可是,我卻沒想到再倔強的人也會有心中的一個劫,比如蝶衣之我,再比如段小樓之于程蝶衣。聽聞他為日本人唱堂會,我心急如焚,立即派人四處打聽,八面提點。
段小樓,你何德何能。
后來,終于有時間去聽了一場《貴妃醉酒》。終于在黑暗中看見那只蝴蝶盛放時最驚艷的舞姿。
鳳凰涅槃。絕代風華。
蝶衣,只有我看到,你的絕代風華。
蝶衣,如果你的人生就是你的舞臺,那么我心甘情愿成全,而只在一旁遠望,因為你的舞臺就是我的余生。
京城風云變幻。國民黨來得氣勢洶洶,又是一場兵荒馬亂。
蝶衣竟然因為漢奸罪而受審。
彼時亂世,我勢力興零大半,派人弄清了原委,費了一番周折打點,使他在獄中莫受損,更親自去見了司令官。
正是忙得人仰馬翻的時候,段小樓來了。還算他有點良心。
他自是求我出手相救程蝶衣,還說他兄弟倆三年內(nèi)的包銀全歸我所有。
我心中厭惡,我與蝶衣之間豈能沾染那個字,實是不雅。原來蝶衣癡纏了數(shù)年的人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虞姬,你的霸王,從來不是霸王啊。
我突然想急他幾急,也算為蝶衣多年委曲尋個出口。“霸王回營見虞姬時到底是該走七步還是五步?”
段小樓啊,段小樓,你可知你到底錯過了什么。
法庭上看到那只蝴蝶精神怏怏,心楸如斯。
可是,我仍然沒有想到,他竟傷他至斯,他竟想,自尋死路!
我氣絕而走,不過一個凡夫俗子,竟值得你飛蛾撲火。
只是剛坐上車,我心里的后悔便翻江倒海一般涌上來,一層又一層,直至將我覆滅。罷罷罷,你死刑前,就算傾盡我所有也要將你救出。
到了家得到消息,司令官特赦了程蝶衣。一顆懸了一路的心歸了位,卻令我百味陳雜。
我狠下心切斷了所有的聯(lián)系與消息,醉生夢死,從此,你生死與我無關(guān),只是夢里呢喃的卻仍是不變的兩個字,蝶衣,蝶衣。
你可知,寧不知傾國與傾城。寧不知傾國與傾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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