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迷宮結束的地方,是什么?
在《閃靈》中,這座樹墻迷宮不可避免地成為最后一場追逐戰(zhàn)的場景。按照恐怖片的慣例,導演在影片開始不久、一切詭異事件尚未發(fā)生之前即安排了這樣一個場景的出現,絕不會是毫無下文的。自然,厚厚的積雪、高過人頭的常青樹、廣闊到永無盡頭的層層迷墻——這地方似乎天生用來制造一段揪人心肺的追殺與脫逃。男孩驚惶的腳步,身后傳來手持利斧的父親的喊聲,瀕死的緊張在迷墻之間左奔右突。然而在我們的視線被上述一切牢牢抓住的同時,卻奇怪地感覺到內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經已經逐漸松弛。
高潮先于通常意義上的最后一戰(zhàn)而至。
或者不如說,整部電影始終處于驚懼的高潮之中。與我們習慣了的恐怖片不同,閃靈中的恐怖并非以段落形式出現。除了極少的幾個鏡頭,幾乎看不到“突然顯現”而嚇你一跳的恐怖場景。大部分時間,這里的鬼魂表現得猶如常人,他們既不血流滿面,也不虛無縹緲。在真切可觸的質感背后,鬼片中的鬼魂從嚇唬人的主角地位上退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片曖昧的恐懼高潮,它從未明確地開始,也始終未曾真正結束。我們看到的是極少的人物,極瑣碎的日常生活片段,一如電影中明媚的色調,沒有昭示不祥的陰暗光線或幽深角落,然而就在簡潔的木器與沙發(fā)之間,在花紙糊墻的走廊中,在亮麗的大地毯上,每一步一個延伸的花紋,殺機四伏。
無法用觀看此類電影的老習慣去看這部片子。鬼魂從來沒有親手殺害過任何一個人,禁忌的237號房并未起到決定生死的作用,而上一起慘案的制造者鬼魂葛瑞伯看至結尾,似乎也并非罪魁禍首。傳統恐怖片的幾大定律在這里被一一顛覆,以致我萬試萬靈的看恐怖片不害怕的秘訣于此也首次失效。
某些影片總是容易令人將自己代入到角色之中。尤其是在厲鬼或怪獸一步步接近茫然不知的被害者時,觀眾便不自覺地把自己當作那個倒霉的家伙,因而緊張得渾身發(fā)抖。通常在此時我總是把自己代入成那個鬼,便不會感到害怕,相反還覺得十分興奮~~~接近獵物了~~~(容易被指變態(tài),假如你是和旁人一起看片,不建議大家采用此法)。但在看此片的時候,這個方法卻無用武之地。
如何代入呢?鬼魂與人,在這里似乎并未構成獵人與獵物的關系。殺人的是人,令人費盡疑猜的是人,給人以重重壓迫喘不過氣來的,還是人。鬼魂雖然出場,卻已退居幕后。
這一次我沒法把自己當成鬼。因為它實在什么也沒有做。最多,它只是與主角交談過幾句而已,以整潔而尋常的人類面貌。當葛瑞伯的鬼魂講完了它的臺詞,我所習慣并期待著的瞬間變形并未發(fā)生。身穿侍者服的厲鬼平靜地轉過身去,一步步地走遠。它甚至連突然的消失都沒給我看。
太正常了。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包括那個群鬼聚集的酒會,既沒有人頭滾落也沒有忽然化為鮮血的杯中酒。它們彬彬有禮,自始至終,客人就是客人,侍者就是侍者,酒就是酒。
有什么不對勁嗎?當你看到在最容易發(fā)生怪事的衛(wèi)生間,杰克與厲鬼單獨相對,這個小老頭如此溫文地說,我的妻子和女兒想要破壞看管旅館的任務,我懲罰了她們。你,能做同樣的事嗎。他平和的神色讓你感覺到,在驚悚的世界里,最正常的東西就是最反常、最詭異的。
就像尼科爾森在整個異變的過程中,不時露出的微笑。他面帶笑容,手握斧頭喊著他的妻兒。寶貝,我來了。
鬼由心生。中國的這句俗語在這個發(fā)生在美國的恐怖故事中,再恰當不過地得到了證明。
又一個超能力兒童。
丹尼和住在他嘴里的小東尼。到最后我們也不知道“小東尼”是個什么,但男孩勾動手指與自己對話的畫面卻被牢固地記住了。
恐怖片里擁有超感應能力的孩子為數不少,看來關于小孩眼睛凈、能看到臟東西的說法在中國與西方達成了共識。而這個漂亮的金發(fā)男孩除了他怪異的“小東尼”與張大嘴巴搖頭的經典恐懼表情之外,值得一提的就是隨著他的兒童腳踏車搖動的低鏡頭。在反復出現的走廊場景中,孩子騎著小腳踏車不斷穿行,那空曠而漫長的回廊,以溫暖的色調從孩子眼中的高度掠過。前面會有什么呢?伴隨著轆轆的車輪聲,這個低鏡頭幾乎無一例外地喚醒了每個人心中只有童年才有的恐懼。當我們小的時候,在任何家常的地方以這樣低矮的視角仰望著往前走,有時難免會想——前面,會有什么呢?
騎著腳踏車的丹尼令我們以兒童之身打量這殺機四伏的世界,我們是渺小的,在它面前如此柔弱,無力保護自己。于是一切平常景象都像通過五歲男孩的視線被放大,成為龐然而神秘的威脅。但他仍然騎著腳踏車,轆轆不停地四處探究。低鏡頭帶來的恐懼感來源于我們自身的童年經驗,而非電影中的任何形象。
“REDRUM”反寫,成為“MURDER”(謀殺)。用唇膏寫在門上的紅字,男孩手握尖刀喃喃念誦,自他喉嚨深處發(fā)出的來自“小東尼”的低沉警告逐漸變聲成孩子的尖叫——這景象成為這部庫布里克的扛鼎恐怖之作在我眼中最為毛骨悚然的一幕。
循環(huán)的迷宮。
始終認為影片的魅力就在于那股流動著的、曖昧不清的氣氛。演到樹墻迷宮中的最后追殺,事件已然明朗,恐怖感反而喪失,只剩下緊張。再看至男孩聰明地踩著自己留在雪中的腳印倒退回去、拐進另一條小巷再用雪掩埋痕跡之時,結局差不多已經了然,下面該做的事無非看著變態(tài)狂人如何迷失在偽裝的腳印之間繞圈子直至惡貫滿盈而已。果然不出所料,幾分鐘后擅長表情的尼科爾森便以一張被凍斃的、看起來帶著些許滑稽的面孔結束了這場將近兩小時的恐怖快感。
然而結尾處的黑白照片上,我們再次看到這張曾以為徹底完成了使命的臉。他出現在酒會中匆匆跑了一次龍?zhí)椎娜汗碇g,穿著他們的同時代衣裳,這照片陳列在旅館中,其上清晰地燙著金字:1921。至此方知那群紳士貴婦并非無所由來,曾在237號房殺死妻女的葛瑞伯似乎也不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庫布里克在結尾處用一張照片將剛剛逃脫的觀眾重新拉入曖昧的恐懼之中,然后再無任何解釋。我們似乎看到他狡黠地微笑著說:“這故事可不是怨靈作怪那么簡單!敝劣谀蔷烤故禽喕啬剡是宿命,隨你用什么深奧的詞匯去猜想,反正,他不管了。
循環(huán)的恐懼就像杰克的妻子發(fā)現反復打印在厚厚一疊稿紙上的同一句話,就像孿生姐妹的鬼魂對丹尼輕聲地說,來和我們玩,我們要跟你永遠在一起。Forever,ever,ever……的重復,輕柔甜蜜,卻是徹骨的恐怖。任何普通的偶然事件一旦不斷地發(fā)生,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就變得非常嚇人——比如一個杯子掉在地上沒什么可怕,但若是不斷地有杯子掉在地上,你就會心神不定。那其中蘊涵著某種瘋狂的意味;蛟S這整個詭異的故事不過是一個人發(fā)瘋的過程而已,杰克是走入了心里的迷宮,人的內心,比任何鬼屋都幽深叵測——但我們還是不要去猜測庫布里克的意圖為妙。
迷宮結束的地方就是迷宮開始之處。迷宮是沒有結束的,它的出口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入口。當死里逃生的男孩丹尼終于奔出迷宮,等在出口的是母親的懷抱,對于他,迷宮是走完了,恐怖的故事結束了。對于我們,另一場令人發(fā)瘋的恐懼與迷失,卻還剛剛開始。
插入書簽